“行。”那个看管所的工作人员收回签到表,道。
探视厅的灯光很亮,明晃晃的,姜酩野和姜颂禾坐在看管所的玻璃一侧,而另一侧的座位却空荡荡的。
除了门口站岗的警卫外,根本没有其他人。
许久,先前那位看管所的工作人员领着一个人走过来。
他穿着一身蓝白色条纹衬衫,脚上穿着拖鞋,外面还被警务人员体贴地披上了一个军绿色大衣。
他体型瘦弱,裸露的皮肤上透露着一股不正常的惨黄色,脸颊凹陷,高突的颧骨让他整个人呈现一种弱不禁风的病态感,像是睡着了刚被叫醒,他的眼皮耷拉着,有些聚不起精神的样子。
他枯瘦的手腕上戴着银色手铐,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还能看到上面闪起的亮光。
姜颂禾打量着他,眼前这个人和她从卷宗上看到的杨保国完全不一样。
像是瘦脱相了。
先前那位看管所的工作人员扶着杨保国让他在规定的地方坐下。
原本他是打算就此离开的,可是他实在好奇眼前这个被姜酩野夸到天上去的13岁“刑侦专家”有啥本事。
他再三犹豫后,缓缓站到了墙边。
姜颂禾自然知道那个看管所工作人员不离开的行为不符合规定,但是她并不怎么介意。
她冲着对面目光呆滞的杨保国挑了下下巴,像是示意他拿起他手边的话筒。
起先,杨保国像是根本没什么心思把话筒拿起来,他瘫坐在椅子上,头微微仰着,一副不怎么有耐心的模样。
甚至在注意到姜颂禾把话筒拿起来放在自己耳边的时候,他还嘲讽般哧笑了下。
姜颂禾根本不着急,她举着话筒平稳地跟他对视着。
一分钟,两分钟,姜颂禾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
反倒是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那个看管所的工作人员有些着急了,他忍不住上前斥责了句:“赶紧的,别浪费时间,早点聊完,早点回去。”
杨保国不屑地瞥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挑衅,他偏头洋洋得意了好久。
杨保国是整个看管所出了名的不服管教,他像是知道自己没可能出去了,所以经常性地利用所里规定中的漏洞气人。
先前,那个看管所的工作人员就已经被他气到过几次了。
这次,他又让他在姜酩野和姜颂禾面前丢脸,那个看管所工作人员顿时有些挂不住脾气了。
察觉到那个看管所工作人员的情绪不太对劲,杨保国很识趣地拿起自己手边的话筒。
“喂!”
与姜颂禾想象中的声音不同,杨保国的声音沉稳且有力量,很显然他那瘦到脱相的体格是天生的,不是吃不起饭虐待的。
“我以为你一晚上,都不会接起来了呢。”姜颂禾缓缓道。
“你谁啊。”杨保国打量着她,没客气道。
“你的救命恩人。”姜颂禾不紧不慢地说。
“救命恩人?”杨保国嗤笑了声,“你一个小孩怎么救我?还有,我被判的是终身,你怎么救。”
“很快就不是终身了,”姜颂禾道,“明天我们会带你出狱去见一个人。”
一瞬间,杨保国的表情僵住了,他下唇不自觉的颤抖了起来:“谁?”
姜颂禾观察了一番他的表情,她没有回答杨保国的问题,她反而问道:“你不想见他?”
杨保国很快恢复的正常的模样,他紧盯着姜颂禾的眸子,道:“你都没说是谁,我怎么知道我想不想见?”
“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还需要我说吗?”姜颂禾反问道。
一旁,一直沉默不吭声的姜酩野捏着下巴,一脸严肃地打量着对面的杨保国。
“我心里有什么答案了啊……我……”
杨保国讪笑着,他还没说完,姜颂禾便打断了他:“是你的同伙,亦或者是你所犯案子的主谋。”
杨保国表情僵硬没有说话。
姜颂禾继续道:“或许你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跟你解释一下啊,你的主谋哄骗了你的儿子,指使他绑架了一名人质。”
姜酩野唇角不自觉上扬了一个弧度。
真话里掺杂假话的审问,这个小鬼挺会的啊。
“交换条件呢,就是把你换出去,”姜颂禾继续分析着利害关系,“你知道的,绑架是违法犯罪,也就说你的同伙,在引诱你儿子违法犯罪。按照我国的法律规定,你的儿子极有可能会被判刑。”
“换句话说,你的同伙为了你口中的秘密,正在骗害你儿子。”
挂着一张稚嫩的脸,口里说出来的话,却这么严肃,杨保国觉得这一切着实没有什么可信度。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年级不大吧,小学毕业了吗?”
“我……”姜颂禾表情一噎。
天杀的,她就知道这具初中生躯壳会妨碍她发挥。
“小学没毕业,就赶紧回学校上课去,学什么人家查案啊。”杨保国挑衅般说。
姜酩野顺手接过姜颂禾手里的话筒,他沉声道:“那个人为什么诱骗你儿子带你出去,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有数啊,他是我同伙,他和我儿子绑架人质,当然是救我出去啊,”杨保国不在意道,“我一早就和你们这群警察说过,他是主谋,我是从犯,我不应该罚这么重。”
“你们有本事抓他啊。”
姜酩野和姜颂禾盯着玻璃那边的杨保国好一会儿,他们一早就听说他难缠,但是没想到这么难缠,比先前那些犯罪嫌疑人难缠数十倍。
软硬不吃。
姜颂禾没工夫跟他磨时间,她拿过姜酩野手里的话筒,道:“既然你软硬不吃,那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同谋叫什么名字,还有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事情?”
“小警官,这是两个问题。”杨保国幽幽地回复了句。
“不打算回答是吧。”姜颂禾道。
“对,”杨保国理所当然道,“对于我的案子,法院已经审判出结果来了,终身监禁。我觉得无所谓,我在这里挺好的,有吃的有喝的,死了,还有人给我出殡。”
“我并不打算给自己减刑,也不想把握你们送来的减刑的机会。”
“我说的够清楚吧,可以走了吗?”杨保国耍无赖道。
姜颂禾没有吭声。
杨保国见到她吃瘪,自信地向前俯着身子:“你们要查的这个案子,跟我无关,我不跟你们吐露案件线索,你们应该不会给我加刑吧。”
说完,像是故意气人,杨保国补充道:“哦,忘记了,我儿子明天要救我出去,你们加刑好像对我不管用了。”
杨保国甫一说完,姜颂禾紧接着道:“我记得当年你们那起案子,最后有一个受害者逃了对吧。”
“对啊,”杨保国理所当然道,“当时就是因为他逃了,你们才有机会抓到我的,你们忘记了?”
“他对你们很重要?”姜颂禾继续问。
“还行吧,”杨保国顺嘴道,“当时就觉得他比较合适。”
“什么合适?”姜颂禾追问了句。
杨保国平静地注视着她:“什么都合适。”
姜颂禾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她很刻意地喃喃了句:“小孩……合适……”
电话那边的杨保国没有吭声,像是在等姜颂禾后面的话。
她思忖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冷不丁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询问道:“那他应该上初中了吧。”
杨保国没有回答。
姜颂禾继续询问:“初二?”
杨保国继续没有吭声。
姜颂禾道:“和我一个年纪。”
这次,杨保国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眉毛不自觉抖动了一下。
他的眉毛抖动的幅度很小,姜酩野没有注意到,可偏偏姜颂禾注意到了。
她蹙眉紧紧盯了杨保国好一会儿,道:“你还记得那个小孩有什么特征吗?”
“我记得他长得很好看。”杨保国道。
噗嗤——
杨保国不怎么配合的话,彻底把先前那位看管所的工作人员逗笑了。
他就想嘛——杨保国这么难缠的人,正经警察来了,都不一定能问出个什么东西来。
更别提一个13岁的小孩了。
也就是刑警队的人爱夸大其词,说什么他们聘请的“刑侦专家”,结果到头来,云里雾里问了一大堆,唯一问出来的信息竟是——受害者长得好看。
先前那位看管所的工作人员笑着翻了个白眼。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哪个领导家的小孩镀金来的吧。
先前那位看管所的工作人员不屑地心理活动像是根本没有影响到姜颂禾,她盯着杨保国追问了句:“还有呢。”
“还有?……特征?”杨保国故作思考状好久,好大一会儿,他才不正经地抬头对上姜颂禾的眼睛,不怎么正经道,“这么长时间了,谁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啊。”
这次姜颂禾没有再追问,她微微一笑:“不对,一定还有。”
先前那位看管所的工作人员不知道姜颂禾是从哪里得出来的这个结论,他挑了下眉,浅笑着。
不等杨保国反应,问完自己想问了的姜颂禾干净利落地站起身来:“行,你那同伙的具体情况,包括很多我来之前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我都通过和你的对话,了解清楚了,非常感谢你的配合,但是我们是不会跟你减刑的。”
姜颂禾的自信让先前那位看管所的工作人员当即怔愣了一秒。
这就问完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会儿是,只见原本还在处在淡定中的杨保国突然跳脚,他紧张道:“想清楚了?你想清楚什么了?。”
“这是我们警方的秘密,无可奉告。”说完,姜颂禾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
留下玻璃那边的杨保国一阵无能的狂吼:“喂!你讲清楚啊!你明白什么了,你别污蔑我们啊!喂!你讲清楚啊。”
姜颂禾平静地盯着他,她先是伸出两个指头垂直在空气里晃动了两下,然后单手握拳用大拇指在脖子上轻轻划了一道横线。
对面杨保国狂怒的心情瞬间平复。
“哥哥,走吧。”姜颂禾招呼了声道。
安静坐在椅子上的姜酩野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默默点了下头。
目送姜颂禾和姜酩野一前一后离开审讯厅,那个看管所的工作人员愣住了。
从他所能听到的对话内容来看,这个杨保国也没有吐露什么正常的信息来啊。
从警队来的这两个人怎么就走了?
还有……那个小孩莫名其妙那么自信怎么回事儿?
她明白什么了?
那个看管所的工作人员很懵圈,他跟一直在门口站岗的警卫道:“小张,你先把他押回自己的房间里,我还有事跟刑警队的人说。”
“行。”门口站岗的警卫应下来。
另一边,姜颂禾和姜酩野并排站在大厅里。
姜酩野询问道:“刚才在审讯室就想问你了,你问出什么来了?”
姜颂禾像是并不打算现在说,她不急不慢道:“等等,等那个人来了,我们再说,免得我得重复讲两次。”
“谁来啊,”姜酩野真的觉得她的话有时候挺难猜的,他不耐烦地问,“你在等谁啊。”
“你别急嘛。”姜颂禾安抚了句。
姜酩野吃瘪,没有继续追问。
很快,先前那位看管所的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从楼后跑过来:“姜……姜队。”
姜颂禾仰头晃着脑袋自信一笑:“这不来了吗?”
姜酩野瞥了她一眼。
姜颂禾缓缓道:“我一早就和你说要耐心一点耐心一点,会有人来,你非得那么急性子。”
“什么急性子?”刚跑来的看管所人员只听了半截,他询问道。
“我跟我哥说你会来,让他等等你,他不听,从刚开始就一直跟我犟。”姜颂禾不怎么在意地解释道。
刚跑来的看管所人员彻底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们?”
“看你在屋里的表情,我就猜到了,”姜颂禾晃着脑袋道,“当时的你满脸疑惑,迫切需要我给你解答,所以就知道,你一定一定会来找我。就算现在不来找我,也会托人打听我。”
被看透心思的看管所人员表情有些窘迫:“你都知道了啊。”
“当然了,”姜颂禾自信道,“就连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哪位领导的亲戚,来这里是来镀金的表情,我都捕捉到了。”
“啊?哈哈哈……”看管所人员干笑着,“我哪有这样想。”
姜颂禾没有拆穿他,更没有让他下不来台,她摇头晃脑地盯着他,每一个表情都像是在说——看!我大度吧,发现你看不起我,我都没找你算账的。
看管所人员继续干笑着。
“别闹了,说说吧,你在这次的问话里发现什么了?”姜酩野先一步*把话题拉到了正事儿上。
“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除了认证了一下我先前的猜想外,其他的都是些稀碎的小点。”姜颂禾道。
“那也说说。”姜酩野道。
姜颂禾一秒严肃,她道:“行,我先跟你们讲一下,通过刚才的了解,我所认证到的信息。”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们。”
一听这话,对面两个人的精神立刻都提起来了。
“你问。”姜酩野回答。
姜颂禾看着看管所的工作人员,率先询问道:“杨保国来这里后,一直都是你负责他的对吧。”
“对,一直都是我负责的。”那位看管所人员快速道。
“首先,我先确定一个问题,据你所知,当时杨保国在承认罪行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曾经从他手里逃跑出去一个小孩?”姜颂禾询问道。
那位看管所人员细想了足足一分钟,他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他说他本来抓了一个五岁零五个月的小孩,但是一个没看住他跑了。”
“五岁零五个月?”怎么会说得这么具体?
姜颂禾蹙眉,问:“他当时真的这么说的?”
“真的,”生怕姜颂禾不相信,那位看管所人员严切地回答,“当时他回答地太详细了,我还吃惊了好久呢。”
“要不是我怀疑他神通广大调查过人家的户口,我也不会对‘五岁五个月’记得这么详细。”
姜颂禾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
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劲,那位看管所人员询问道:“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有,很奇怪的地方。
但是具体姜颂禾又说不上来。
她道:“没事,我再问下一个问题。”
“你问。”那位看管所人员端正了一下身子,回答。
“我看先前的卷宗上说,当时那个小男生突然就从他们的秘密基地消失了,有这么一会儿事吗?”姜颂禾询问道。
“有,”那位看管所人员说,“但是具体怎么消失的,我们也不清楚,杨保国也没有细说,那个小孩当时更是吓到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劲儿地喊妹妹,妹妹。”
那顾云拙口中的那个妹妹,应该就是顾云拙说跟她很像的小女孩了。
注意到姜颂禾又一次陷入了沉思,那位看管所人员有些急切地想要继续询问些什么,可他刚一开口,就被姜酩野用眼神制止住了。
姜颂禾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行,具体情况我已经了解清楚了。”
“我现在先说一下我的看法。”
“首先,根据现有的证据链,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杨保国所保守的那个秘密一定和那个失踪的小男孩有关。”
“也就是说,那个主谋费了这么多力气把杨保国救出去,就是为了得到那个小男孩的确切信息。”
“换句话说,杨保国口里那个小男孩的具体特征,就是那个主谋费尽心力救他出去的筹码。”
姜酩野和那位看管所人员认真地听着。
姜酩野自然知道姜颂禾口中那个小男孩是谁,他冷不丁问:“需要我派人把他保护起来吗?”
“不需要,”姜颂禾道,“目前杨保国还在我们手里,只要他一天不被救走,那么那个小孩就会一直是安全的。”
姜酩野好看的眉头紧皱了起来,他询问道:“所以这次杨清策被哄骗拐卖那么多人质,也是为了从中筛选出当时的那个小男孩。”
“对,”姜颂禾刚回答完,她仰头看着姜酩野道,“哥,当时那个小男孩回来的时候,你确定身上除了一身血迹外,没有任何伤口之类的?”
姜酩野严谨道:“我反复看了卷宗十几遍,可以确定,卷宗上面没有。”
先前那位看管所人员也附和道:“对,我也记得当时那个小孩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那不对了啊,既然那个小孩对杨保国他们来说这么重要,甚至不惜当俩人之间的筹码,又怎么会没有伤口呢。”姜颂禾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喃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