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离开苗才人的宫殿之后,一路上都没说话,安静得可怕。但因为坐在自己的仪驾上,父亲与姐姐都不在身边,是以无人察觉。
直到到了三人该分别的宫道上,官家把扶苏的仪驾拦了下来,用一种期待又害怕被拒绝的口吻,期期艾艾地问他:“肃儿啊,你独自一个人读书,难免觉得寂寞无聊,爹爹欲找些与你同岁的人来陪你一起读书,你觉得如何?”
扶苏一瞬间明白了仁宗想做什么。
妙悟天真无邪的笑脸,在扶苏的脑海当中一闪而过。他顿了顿,用力点了一下头:“好啊,我听官家的。”
错愕在仁宗的脸上转瞬即逝,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只是试探肃儿口风,竟然一次性就被同意了。
然后,他就听到他的肃儿说道:“不过,谁来陪我读书这件事,得我亲自来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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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球被从学堂叫回到家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侍女们把他架到铜镜前,先是换上了簇新的衣服,腰间系上红玛瑙掐丝和田双鱼玉佩,头发上抹了母亲惯用的桂花油,梳成一对油光水滑、一丝不苟的童子髻。
就连嘴巴也沾了一点朱红色口脂,涂出一副唇红齿白的清秀模样,活像年画上头站岗的门童。
在李球小朋友短短六个年头的记忆里,就算每年一度的祭祖仪式,也比不上今天的盛大隆重。
他像个陀螺一样被婢女们摆弄来、摆弄去。父亲和母亲交谈的声音从帐子后面隐隐约约地钻进耳朵里。
“何必把球儿打扮得像个送财童子似的?落在别人眼里不怕被笑话……”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此乃官家之恩遇也,说明他还没忘记章懿皇后的生恩,没忘记咱们李家。所以咱们必须得郑重起来!被别人笑话几句事小,若让陛下以为李家行事怠慢,寒了君心,才是大不敬!”
“官家”两字宛如一道平地惊雷,把李球劈得晕晕乎乎的。
李球从小就知道,他们李氏一族是依靠官家的眷顾才有今天的好日子过,阿爹也从不以官家的亲生舅舅自居,就算日常用膳的时候也忍不住念叨两句皇恩浩荡、报效官家之类的话。小小的李球耳濡目染之下,心中对官家的憧憬崇拜可想而知。
李球捂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难道他马上就要见到官家了吗?
可是李用和接下来的一番话,又像一盆冷冰冰的水,一下给李球浇清醒了。
“球儿他才刚刚开蒙四月不到的时间,夫君你说,他能被陛下挑上眼给成王殿下当伴读么?”
“唉,别说这个了,你可知道这次来参选的人都有谁?”
李用和掰着指头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对妻子细数:“朝廷里有晏相公、宋侍郎、夏尚书、包学士家的幼子,外戚除了咱们家球儿,还有曹皇后的侄孙和张昭仪的侄子。听说就连宗室那头,八王爷也要从儿子里挑一个聪明的送来。”
一连串的菜名报下来,听得女子是一声叹息:“那球儿怕是难了呀。”
“先别说丧气话了!不管选没选中,球儿能有一个候选的名额,已是陛下念顾咱们家了。万不能因落选就生出怨怼之心!”
李用和说完这句话,就一把掀开了帘子,从铜镜中看到了幼子被收拾得有几分聪明相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球儿,阿爹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事关官家和成王殿下,兹事体大,你万要好好表现,不要辜负了官家的恩眷。”
“球儿听到了。”
“听到了还不够,你要牢记于心!就算选不上伴读也不能出差错,让旁人看不起李家,丢了陛下母家的脸。更不可因此对官家生出不满,你可明白?”
李球小鸡啄米般点头,晃得脑袋都有点晕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似的咽了口唾沫,飘飘忽忽又确认了一遍:“阿爹啊,那如果我被选中了,是不是就能到宫里读书去了,和成王殿下一起?”
“正是如此,好好表现吧!”李用和又要勉力两句,但看李球一下子捧脸傻笑起来的模样,就知道不用他再说什么了。
唉,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幼子呆头呆脑的模样,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忍直视,没法昧着良心夸一句“聪明”或“谨密”。
那么多出挑的孩子里头,官家和成王殿下作何会选上他呢。
直到进了皇宫里头,李球才后知后觉感到了紧张。他一只手按住左胸的位置,看了眼牵着他的宫婢,心头陡然生发出一点儿惶惑和不安来。
但放眼望去,周围所有的孩子,有比他大也有比他小的,穿着剪裁得当的漂亮罗衫,牵着宫婢们走得稳稳当当的。没有谁因为大人不在场就流露出失态的模样。
或许当成王的伴读,需要的正是如他们一样的成熟与周全吧?
“我感觉有点难受”这句话在舌尖滚了一遭,又被李球咽了下去。
阿爹说过的,此行就算无功也不可有过。只是一点儿不舒服,忍忍就过去了,别大惊小怪的惊动了人。
但李球越想忍,就觉得心脏跳得越快,握着宫婢的手也不自觉捏紧了。他悄悄拽了一把衣领,喘不过气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眼睛闭上,深呼吸三次。”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球下意识地照做,重复了几次之后,胸口的石头好像稍微松开了一点。李球刚要道谢,睁开眼后才发现跟他说话的人,竟然是一个比他身量还小的小豆丁。
小豆丁也被一个漂亮宫婢牵着小手,一边小步子走着,冲他奶里奶气地笑:“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李球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阿娘会叹息他要陪跑了。很显然,豆丁也是伴读的候选人之一,可是从身量看,他的年龄比自己小了好多,口齿谈吐无比清晰不说,还会善解人意地帮他的忙。
更别说相貌上的差距了,和粉雕玉琢、软糯可爱,说话时会露出一点乳牙的豆丁比起来,李球只觉自己脸上的年画娃娃妆都成了粗糙的猴屁股。
可不知道为什么,李球生不出一点儿竞争之心来,反而有点感激,又有些莫名的亲切感:“多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豆丁仿佛很松了口气似的:“我还怕你喘不过气来,那样的话要叫太医了。”
李球稍稍想了下那个场面——绝对要惊动官家的。那他们李家可就丢大丑了。他愈发对着豆丁生出一些好感,没有丝毫大孩子对比自己小的小屁孩的瞧不起,主动与之攀谈起来:“敢问是谁家的小公子呢?”
奶豆丁不知想到了什么,先是笑出声,乌溜溜的眼睛一转:“我姓赵。”
嗯,他大概是全天下最配姓赵的人了。
嗷——姓赵啊。
李球恍然:原来是宗室那边儿的。
按理说,宗室和外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股势力。可是仁宗朝的情况不太一样。当年站出来揭露官家和李宸妃亲生母子关系的人,正好是宋真宗的弟弟、宋仁宗的叔叔,周王赵元俨,戏曲里通称为“八贤王”。
有旧年的一层缘分在,李氏和周王两家一直都互相有走动。再加上阿爹剧透过的候选人名单,他几乎立刻把小豆丁和“赵元俨幼子”对上了号。
“原来是周贤王的幼子。”李球像模像样地冲人拱手:“家父李用和,我姓李,单名一个球字。”
“你父亲,是李用和?”豆丁的眼里,忽然闪出一道奇异的光。
“是啊。”李球不觉有异,报完家门就当叙过了父辈的交情,自来熟地向新认识的小伙伴发出了邀请:“下次王爷来府上做客的时候,你可以来找我玩吗?”
“当然了。”奶豆丁,也就是扶苏点了点头:“等下次我来找你。”
不过大概率不在李府,而是宫里的资善堂。他在心里说道。
没想到歪打正着就能碰到李家人。扶苏暗暗自己感叹自己的好运气。本来他就打算在海选里挑一个李家子弟来当自己的伴读的。至于偶遇到李球,还发现他为人不讨厌,已经完全是意外之喜。
本来嘛,按照历史上的记载,福康公主的驸马李玮是个性情颇为粗鄙之人。扶苏都做好今天会碰到极品的准备了。
看来李家还是有一点眼力见的,选伴读不能选出个把太子得罪了的吧。李球小朋友自己不知道,实际上他什么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的样子相当可爱。
资善堂是宫中专供太子读书的地方,也是今天选伴读的场合。扶苏翻开了候选人的名录,豆芽似的小指头,落在了“李用和”下方小小的名字上。
母家的子弟有了百里挑一成王伴读的名额,远比迎娶公主更加光耀门楣,前途也大大的有。即使未来仁宗仙去了,李氏也不至于立刻门庭衰败。
这样的话,就不至于硬凑成那样一桩荒唐可笑的赐婚了吧?不管妙悟是几岁的时候出嫁的,驸马李玮,也就是李球的亲兄长总归都有三十多了。可以推测,这甚至不是他第一段婚姻。
至于他自己嘛……
扶苏想到这里,苦笑就不由自主地蔓延到嘴角了。他一只手撑着头,坐在最上方望着下面乌泱泱一片埋头做题的豆丁们,没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在没有任何人干涉的前提下选了李宸妃的娘家,恰好切中帝王的隐秘心事,扶苏多少能猜到官家会怎么想。大概会觉得“此子肖我”之类的吧?无论如何,都把立太子的进度条往前拉了一大截。
可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扶苏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了。比起妙悟注定的结局,他安慰起自己,至少他的进度条还是可控的,有转机的,对吧?
三岁刚封了成王,离正式立太子起码也要一年呢。一年,足够他做很多事了。
挑选伴读的考试,一多半取决于官家和成王殿下的眼缘。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可是明面上,《三》《百》《千》之类最简单的识字课本也是要笔试一轮的。
不过,谁家都不会冒失到送来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小文盲。一轮笔试过后,就连看上去不很聪明的李球小朋友,他的卷子也答得很是出彩,几乎没有错漏。
李球:。
扶苏一一对应着笔试的成绩与名字。其中一多半他都眼熟,指的是可以从姓氏判断出是谁家的子孙后辈。
姓包,不要太明显了。龙图阁大学士,宋朝唯一指定青天是也。
姓宋,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小宋尚书的子孙,还是据说比他古板得多的兄长大宋的后辈呢?
姓王,这个就有点大众了,猜不出来。
扶苏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了一个成绩靠前的名字上面。如果说别的人都是因为祖辈的姓氏昭彰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这个人,就是自己青史留名了。
这个人姓晏。
很特殊的姓氏,几乎是明牌了,立刻让人联想到人称“晏相公”的当朝枢密使,后世跻身北宋背诵天团的晏殊是也。
但这个人的名字,更在后世经常和父亲列在一起。不是因为政治有什么成就,而正是因为政治上一事无成,导致他写出极为清丽深致的作品。
“啪。”
扶苏的双手倏然阖在了一起,清脆地发出类似于鼓掌的音效来。实际上,他现在确实有点儿想鼓掌了。
除了李球以外另一个伴读的人选,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首先,他是文官士大夫代表者的子辈,选出来很能服众。
其次,扶苏对他的生平很了解,绝对不是会push自己努力当太子的奋斗逼。
最后,他是个历史名人诶。虽然说扶苏自己就算个名人,可谁会嫌集邮的机会少了呢?再说了,仁宗朝最有名的那一批历史人物,扶苏至今还没见到一个。
他“啪”地指在这人的名字上:“官家,我想要他!”
官家循着扶苏小小软软的指头看过去:“晏几道……莫非,是晏相公的幼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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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出现在正文里的小剧场:
晏殊:咋样啊今天选伴读?
小晏:不知道啊,只记得成王长得很可爱。[哦哦哦]
夤夜已至,更漏恒长。坤宁宫中灯火通明。夜中微风浮动,四面燃起的烛光将明堂照得静默且肃穆,映着帝后二人的脸庞。
“李球,晏几道。这两位,就是肃儿未来的伴读?”
曹皇后的目光从伴读的名单上划过,又在仁宗的脸上停留了一刻。
她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仁宗却大感冤枉,立马率先解释了起来:“都是肃儿他自己挑中的,朕未曾有过半点徇私!”
他就算私心里再爱重于李家,也不会用未来太子的读书大事当作砝码。话说回来了,在皇后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曹皇后:“肃儿和官家果真父子连心。”
仁宗:“……”
是真心话呢,还是在阴阳?
曹皇后是刘太后临终前指给仁宗当继后的,身上有着刘太后派系的深刻烙印。仁宗又对刘太后不甚待见,这也是帝后关系冷淡的一大原因。不过,曹皇后自己倒是从不避讳出身,甚少对皇帝献媚讨好,也没对李家有过额外的表示。
仁宗说完之后,见曹皇后没有开口反对的意思,暗中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和李用和料定的一样,让李家有个候选人名额是为了彰显恩遇,本也没指望真能选中。但是这李球有些本事能合上肃儿的眼缘,那他自然就顺水推舟了。
但是,皇后对儿子的伴读是有发言权的,如果她不愿意李家人在眼前晃悠,皇帝也不得不考虑她的意见。
仁宗猜测道,或许是看在“肃儿亲选”几个字的分量上,她才没有开口反驳。
他顿了一下,扯开了话题:“晏相公是天下文人之望,晏几道又是神童之后,资质必不会差到哪里去。肃儿的眼光果真不错。”
晏几道的父亲是谁?那可是五岁就能成诗、十四岁被推荐科举入试,真宗皇帝最为赏识的神童相公晏殊啊。
甚至可以说,大宋一朝尚神童成风,就是有这位宰相的辉煌事迹像根胡萝卜在老百姓的前面吊着呢。
谁不愿意芝兰玉树生于庭阶,自家出个神童出将入相、带飞全家呢?
曹皇后却注意到另一个问题:“肃儿极为聪慧,那晏几道想来也不会差。官家可想好了,让谁来当他们的师父?”
天才有天才的教法,庸才有庸才的教法。要是请来一个老古板当师父,只会彼此折磨,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仁宗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捋了把保养得宜的胡须,笑着说道:“皇后莫忧,朕自然早有准备。原想定的是王拱辰,但肃儿选定了晏几道,王卿又是晏相公的女婿,当不了妻弟的夫子。”
曹皇后听到“王拱辰”三个字的时候眉头紧皱,后面才渐渐松开来:“然后呢?官家又定了谁?”
“朕属意小宋侍郎,皇后意下如何?”
小宋侍郎,宋祁。
仁宗提出来的两个人选,显然如他所言都用了心——王拱辰是仁宗钦定的十九岁少年状元。宋祁也年方二十六岁就名列一甲。
都是大宋有名的才子,年轻时也是乡里有奇名的神童,教起神童来肯定也自有心得。
曹皇后微微点了头,这个人选她挑不出毛病。但在点头之后,她又轻叹了一声。
“可惜了。”
可惜什么?曹皇后没说,官家却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过来。顷刻之间,他都有点愠怒于和皇后的默契了。感情欠佳的夫妻就是这点不好,一切尽在不言中,但偏偏“不言”的内容总是令人尴尬不快。
他知道皇后想表达什么——可惜了啊,范仲淹大人被贬谪到了陕西去。若不然,皇长子师的位置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么?
但一想到范仲淹是为什么被贬,仁宗和气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
表面上,是朝中有人弹劾范仲淹结党营私,实际上谁都知道,是官家不想再继续支持“庆历新政”。得罪了大半朝堂的改革派自然也没有好下场,各自被贬到天南海北去了。
对了,皇后的弟弟曹评是和富弼交往甚密吧?她是在借机为新政党人鸣不平吗?
曹皇后眼中清朗如水,直直对上了官家审视的视线,不闪也不避,好像对他的揣测毫不在意,又像一种率性的默认。
但是,就算帝后的交锋几乎摆在了明面上,官家也不得不承认,皇后的话是对的。
“是啊,可惜了,可惜了。”
官家连说了两个“可惜”。连他也认可范仲淹的人品和学识,放在整个大宋都是罕见的。此人来担纲太子少师的职位,一定能让肃儿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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