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悟抬头想了一会儿,才苦恼地摇头道:“女儿忘记了,只记得怀吉说,都是出自诗三百《国风》里的诗句。”
诗三百?国风?那不就是?
官家翻开手中画册最后一页:“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难怪这一页妙悟没题字上去,原来连她也答不上来。那么问题来了,肃儿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句的呢?
扶苏闭上了眼,事态走向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结局。
“爹爹竟不知道,肃儿聪慧到如此地步,小小年纪连诗三百都能略知一二。”
何止是略知一二?简直熟悉得不能更熟悉。那可是扶苏名字的来历。
但是这些内情官家都不知道啊,官家只知道幼子明明才开始识字,刚刚初步脱离了文盲的范畴。所以,天然就对儿子有一层滤镜的他理所当然地得出了结论——
“肃儿啊,是爹爹疏忽了,从前竟然不知道咱们老赵家出了个神童!”
官家满脸自豪地把糯米团般的小儿子抱进了怀里,又轻捏了下扶苏又圆又白的耳朵:“怎么还偷偷地看书,不告诉爹爹和娘娘,只透露给你姐姐呢?”
扶苏瓮声瓮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没学会,就是偶然看到的……”
“肃儿,你撒谎!”
年幼的妙悟公主尚且不懂,弟弟到底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但她可是有点生气的:倘若肃儿是偶然一瞥就是她的知识盲区的话,岂不是显得她这个做姐姐的很菜?
她倏然提高了声音:“你从哪儿看来的?我都是特意问了人才知道的”
“……”
这个时候说梦里会有人相信吗?
扶苏生无可恋地抬头朝上看去,抱着他的中年男子的脸上写满了“我就淡淡看你装”的了然笑意。他低低哀嚎了一声,仗着自己身量尚小,鸵鸟般地埋进了官家宽大的袖袍里,不肯起来了。
官家还以为是儿子被撞破偷偷用功的事情,觉得不好意思了。毕竟在他还没当上太子的时候,也曾经偷偷趁夜秉烛用功,想拿出一番本事给皇父和刘娘娘夸耀一番。
官家自以为很能理解儿子的心情。
但是,三岁就能背《诗》啊……官家选择性遗忘了山有扶苏篇只是诗经的三百分之一,只想象着他把这件事告诉众臣之后,惊倒一片卿家的情形。
本朝素来有追捧神童的风俗,官至枢密使的晏殊晏相公就是十二岁廷前奏对、惊倒众人的。
谁能想到,文曲星也托生进他们老赵家了呢。
官家突然觉得掌心有点发痒。
一只长茧的大手在扶苏乌黑又顺溜的头发上摩挲了几下。一个没忍住,又摩挲了几下,官家心中的得意之情才稍稍平顺了一点儿。
不,其实根本没有平顺。
扶苏感受到头顶的触感,像受惊的山雀般下意识抖了一抖。他从缝隙中探出头,只见官家不知想到了什么,白净和气的脸上露出了谜之微笑,两撇精心保养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
扶苏豆豆眼:真是完全猜不到这人在想什么呢。(棒读语气)
他扒啊扒,从仁宗的怀里钻出来,板起白嫩软糯的小脸,认真道:“官家,你会告诉别人吗?”
仁宗讶然:“怎么?肃儿不想让别人知道。”
“对,不想。”
官家没有直接说好或者不好:“为什么呢?肃儿是怎么想的?”
当然是因为不想被当成什么神童,顺理成章被保送上太子之后,你们哪一天发现货不对板了,又来找我的麻烦——就像可笑的第一世一样。
曹皇后猜得没错,当太子是官家给赵肃安排好的前程。扶苏流露出的早慧只会催化这个过程,让他的东宫冠冕来得更早、更得人心、更名正言顺。
但是这个前程,扶苏不想要。
也很好理解吧?第一世活成了一个笑话,第二世知道了自己是个笑话。倘若穿越时空之路无穷无尽,那么第三世他想给自己放个假。
如果赵肃一世是扶苏人生的终点,那么他想在此终结掉笑话的轮回。
扶苏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官家朝他的方向贴过来。后者会意地凑近了一些,想一听究竟。
“因为我……”不想当太子。
这是扶苏的真心话,但他一时间想象不了说出来的后果会是什么。像上辈子父皇对他那样子苛责冷待吗?还是直接痛斥他不上进没出息?
仁宗静静地侧耳,一副对三岁稚子的童言也无比认真,半点不轻视的模样。他额上的幞头也欲静不止、一摇一晃着。丝毫不知道怀中稚子哽在喉头的话会如何石破天惊。
扶苏轻轻抿了一下小嘴:“我是怕被别人知道了以后,又要我背这背那的,那样很烦。”
“噗……”
仁宗短暂地失态了一瞬,努力绷紧了面皮。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官家!”扶苏有点着急了,他发现自己除了心软以外,还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他忘记勒令官家必须保密了!
“好好好,”仁宗却像会读心一样:“朕答应你。朕可以保证不告诉其他人。你娘娘那儿也替你保密。”
扶苏悄悄地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他就看到,仁宗也凑近了他,用方才两个人说悄悄话时同样的距离,对着怀中的小团子压低了声音。
“朕还以为,肃儿已经不愿意同朕说心里话了呢,自从你生日宴上行加封礼之后……是那天的宴上人员庞杂,太过喧嚣,吓坏了肃儿你么?”
扶苏猛地抬起头。
他确实是从生日宴上才敢确认内定太子的命运,为此消沉踌躇了好一阵子。连带着眼前该叫一声“爹爹”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还以为表现得足够隐蔽。
原来竟然早就被看出来了吗?
三岁小孩儿的心情,一时晴一时又下雨,没几个大人会当真了看。何况扶苏稚子的表面下是个活了两世的成人。想不动声色地生疏一个人而不被发现,简直轻而易举。
那么,按理说,他明明掩饰得很好的,为什么官家就偏偏能察觉得到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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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当然是官家心里有你啦。
扶苏先是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又故意避开了。他很不自在地别过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是娘娘说的?”
“是朕自己猜到的。”
“……猜错了。”
“错了?”官家的脸上写满了错愕和吃惊。为了探明肃儿莫名其妙开始疏远老父亲的真相,他可是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问遍了身边的内侍,还险些在紫宸殿招来众臣一起商讨。
好不容易得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答案,结果又被肃儿给亲口否决。这下官家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官家还想细问,袖袍却被一阵轻微的力道拉扯,原来是妙悟不满他们父子之间悄悄话许久,想引起他的注意呢。
“爹爹、肃儿,你们俩在说什么体己话呢?”妙悟撅了下小嘴,有点儿不高兴:“怎么不带上我?”
“带你带你。”官家只得暂时把刚才的话题搁下,专心安抚起吃醋的女儿。
扶苏暗中松了一口气,转而又头疼起来。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在刚刚一刻钟的时间里,他已经整整痛失了两个摊牌的绝好时机。
扶苏有一种预感,“不当太子”几个字,恐怕真的很难说出口。
毕竟……
扶苏迎面对上一片如湖水般和煦的目光。原来是官家冲他挤了下眼睛,仿佛在说“这事还没完”。官家一向重视君王姿态仪表,也只有在儿女面前才会做出他认为是“失态”的动作。
要是官家能对我不那么好就万事大吉了。我就能心安理得地说出口了。
扶苏想。
“爹爹,方才肃儿来的时候说,一会儿要和我一起去探望苗才人,爹爹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苗才人,是妙悟的生母。
“肃儿想去探望苗才人?”官家略有讶异之色,没想到肃儿会在意他后宫中除了曹皇后以外的人。
妙悟点头:“肃儿说他没见过妊娠中的妇人,想去看看。”
仁宗顿感好笑不已:“是这样么?原来是想看弟弟妹妹了。”
扶苏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毕竟苗才人腹中怀着的是可能让他脱离苦海的希望——只要官家看重次子比他更甚,他就有可能不用当太子了。他当然得去一探究竟。
“那就走吧!正巧,朕也要去一趟。”
三人决定了之后,很快就出了柔仪殿。官家本想把姐弟俩叫到自己的仪驾上来,父子姐弟几个说一会儿话,却见扶苏无比自然地往妙悟的轿里钻。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随他们去了。
公主的轿辇不如皇帝的仪驾宽敞,容纳起两个垂髫之龄、软糯白嫩小豆丁刚刚好。甫一起轿,扶苏就掀开帘子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妙悟阿姊,你之前说的那个会背《诗三百》的怀吉,是谁呀?”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肃儿你想认识他吗?”
扶苏是真的想认识。妙悟提起过这人两次,他总觉得有些耳熟。大公主身边能通文墨的人物有限,可“怀吉”听起来怎么也不像女先生的名字。
“他是柔仪殿的一个内侍,据说读过一些书,有点小聪明,爹爹就把他送过来服侍我了。”
“内侍……”扶苏瞠目结舌。
妙悟紧张了起来:“怎么了,可是他有什么不妥?之前冲撞了肃儿你?”
“不不不,没有的!”扶苏连忙摆起两只白嫩的胳膊,试图打消妙悟的疑虑:“我就是有一点儿好奇。”
结果一打听就打听出了个大新闻。
梁怀吉此人,没冲撞过扶苏,但是震惊程度远胜于冲撞了他。难怪会觉得耳熟呢,原来是上辈子在电视剧里听过。不就是与福康公主关系关系密切,被公主的夫家告发了的太监的名字吗?
再掐指一算,福康公主,也就是宋仁宗的长女,那不就是……
他身边这位名义上的姐姐,年岁尚小就继承了父亲的文气与母亲的美貌,出落得玉质清丽的小姑娘。她歪了歪头,丝毫不知道命运线的远端会有怎样的劫难。提起梁怀吉的时候,口吻里带了点不自知的佩服。
“怀吉他读书很厉害的,据说进宫之前是秀才的孙子,粗识几个字。可他明明会背的比我多多了,我质问他,他还害怕会触怒我,不肯承认呢。”
扶苏:啊,原来还是幼驯染剧本。
青梅竹马的公主与内侍,结果公主被当作人情嫁给了皇帝的生母家。她被迫面对年长十几岁的丈夫,偷窥洗澡的婆婆,夜闯宫门却被驳回的和离请求,连唯一相知的内侍都被婆婆告发,被贬到京城以外几千里。以至于史书上都留下公主疑似得了精神疾病的记载。
再看眼前的小姑娘,怎么看,都不该是她承受的命运啊。
扶苏撑着圆乎乎肉嘟嘟的小脸幽幽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复杂远超出三岁奶包子该有的程度。
妙悟看不懂,又本能地觉得不对劲:“肃儿,你是不开心,还是不舒服?要不要我禀告爹爹去,咱们先停下?”
扶苏摇头。
“阿姊,你是喜欢念书的,也喜欢那个很会读书的梁怀吉,是么。”
“是啊,怎么……”妙悟说到一半才猛然惊觉,弟弟今天的异常几乎全因怀吉其人而起。她咬了一下红润的小嘴唇,闭着眼为难道:“那,那我以后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了。”
自己是备受宠爱的公主,另一方又是身份尊贵,血缘上亲近的弟弟,理论上只需要开口换一个内侍就可以的。
看来是真的在乎梁怀吉啊。
“不用了。”扶苏轻轻摸了下妙悟的发髻:“我就是好奇才会问他的,等下次我来柔仪殿的时候,阿姊把他介绍给我认识吧。”
“好——”
妙悟白嫩小脸上的愁容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她“啪”地一下反客为主,把扶苏搂进了怀里,严严实实不露出一点儿缝隙。扶苏只觉突如其来一片乌云盖顶,视线里一片漆黑。
他哪里知道,他活了几辈子,自然而然把五岁的赵妙悟视作妹妹一样的人物。可是在妙悟的眼里,明明自己还是个白糯奶包子的弟弟虎着一张脸,一脸小大人样地摸着她的发辫安慰她,才真是可爱到心坎上了好吗?
“……呜。”
“……放开我。”
“阿姊!”
妙悟的衣袖间响起几声闷响,小孩子的体型差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五岁对三岁,优势不在我。扶苏拼尽全力从妙悟的怀里脱身而出的时候,白嫩的面皮染上一丝可疑的绯红,头上的发髻也不自然地松散下来。
“呀,肃儿,你的头发有一点乱了,让阿姊来给你理一理。”妙悟毫无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的自觉,又对着扶苏的头发一顿薅。
她虽然是好心,但小孩的手小,压根握不住那么多头发。加上扶苏的头发又光溜又顺滑,到她手上就跟不听话似的,越理越散,越漏越多。
于是,仁宗从仪驾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红扑扑的小包子,一个生无可恋,一个满脸无措的模样。
“做什么闹成了这样呢?这是成何体统?”官家嘴上虽然这样说,眼里却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抬抬手,笑着让内侍把扶苏松蓬的发髻重新理好了。
“一会儿进去的时候,莫要在才人的面前这般打闹,知道了吗?”
两个小豆丁齐齐应了声。妙悟又抢着扯了扯官家的袖子:“爹爹,快帮我说合一下,肃儿他生了我的气,我道歉他也不肯理我了。”
“哦?还有这回事?你对肃儿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是因为肃儿太可爱了,我忍不住就……”赵妙悟的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没敢看仁宗的脸色:“肃儿,对不起。”
要是她看到了,就会发现,仁宗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一脸地感同身受。两只眼睛里写着四个答字——人之常情。
尽收眼底的扶苏发出抗议:“喂!”
算了算了,他歪着头,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跟五岁的人类幼崽计较什么呢?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与此同时,心有灵犀的父女俩突然对视一眼,彼此对上了眼神。
——就是这种时刻!
肃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学大人动作的时候,到底有多么可爱!
扶苏:“……喂!”
小插曲来得猝不及防,就连突然得知妙悟未来悲惨命运的沉郁心情也被冲淡了一些。不过,很快扶苏就知道,他高兴得还是太早了。
他见到了苗才人。
苗才人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她早早听闻管家造访的消息,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妥帖而不疾不徐向官家和成王殿下行礼,又关心了亲女儿妙悟的日常起居,嘱咐她要与弟妹和睦相处、多加关照。
君臣忠敬、父子孝悌,都在言语间一一有出处。苗才人的一举一动、言行谈吐简堪称封建女子之垂范。就算最严苛的卫道士,譬如说司马光那样的,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除了一点。
她看起来太年轻了。
从长相和身段上看,苗才人几乎和扶苏第二世的大学同学差不多年纪,甚至她脸颊上的婴儿肥都还没完全褪去。难以想象她已经是一个五岁女孩的母亲,肚子里还孕育着另一个幼小的生命。
扶苏一下子捏紧了小拳头。
他突然想起来了,北宋朝有早婚的风俗。除了苗才人,他的生身母亲曹皇后也是十四岁入宫成婚的。至于仁宗朝更加有名的一位妃子,极得圣心的张贵妃更是在十二岁的年纪,入宫成为一名司寝宫女的。
妙悟今年实岁有五岁。那么,她会在几年之后出宫嫁人,嫁给一个比她年长足足十几岁的丈夫?
七年?九年?还是十年?
扶苏一边努力深呼吸,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肃儿,你怎么了?”
妙悟轻轻扯了下扶苏的袖子。这里是苗才人的住所,她最先发现了弟弟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的异状,既担心又不敢大声声张,害怕惊动了生母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没事的,不用叫官家。”
扶苏倏然睁开了眼睛,捏了捏妙悟温暖的小手以示安抚。
“我想吐。”
这是他实际想说的。
年幼的大公主松了一口气,她正在无忧无虑地享受她的童年,不知道自己会被命运如何戏弄至被彻底吞噬的地步。扶苏静静地看着她,心念倏然一动——后世之人,读起史书上关于我的记载的时候,就是和我现在看着她一样的心情吗?
福康公主的悲剧,在某个时间线上确切地发生了。就像他真的自戕过一回。可是现在,它还是命运线上一个渺远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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