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并不在乎殷辉义会不会误会她的行事动机。殷家能怎么还她的恩情呢?反正她也只要钱。
殷辉义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都知道此时耽误不得,于是匆匆离开林子往外走,等走上街市,殷辉义低声道:“要小心宵禁巡逻的士兵。”
“跟着我走就是。”程念影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
当初一夜未归,将蔚阳城从城东溜达城西,再溜达到城南的好处便在此时显现出来了。
她知道士兵巡逻的路线,知道打更人怎么走,连城门几时开,由谁开,她都一清二楚。
少女披着月光,在身影将要被拉长时,又巧妙地融入了屋檐之下。
殷家父子在后面跟着她的步调,一路果真什么人都没碰上。
这下连殷辉义都难掩那一丝丝惊讶。
“让阿贤回山上,由江姑娘带我们出城倒是极为正确的决定。阿贤对蔚阳城可没有这样熟悉。”
程念影听见这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
殷辉义压低了声音问:“是因为做杀手的习惯吗?”
程念影目光闪烁。到一个地方就踩点,的确是刻入骨子里的习惯了。
殷恒在后边有些懵。杀手?什么杀手?怎么父亲知道得比他还多?
程念影没有回答,殷辉义也不在意,他低声道:“停在这里吧,殷平他们在里头等我们。”
程念影扭脸,看见了一家客栈。
这时候再敲开客栈门不大现实,便是程念影翻身上楼去找殷平等人。
殷平睡得浅,程念影刚翻进门就将他惊醒了,坐起来一看,两个大黑眼圈,想是从殷恒“死”了后,他就没能再睡好过。
“江姑娘?!”殷平难以置信地出声。
“嘘。”
“你怎么、怎么……”殷平差点哭出来,“大人他……”
“在楼下。叫上你们的人,收拾了东西等天亮出城。”程念影言简意赅。
殷平简直喜极而泣,连忙去叫醒其他人。
殷辉义这才有机会仔细审视自己的儿子的近况。
头发散乱,衣衫破烂。
殷辉义忍不住长叹一声:“你来蔚阳,是丹朔郡王给你出的主意?”
殷恒摇头:“父亲何出此言?来蔚阳是儿子自己所想。”
殷辉义也知道问这个没什么意义了,以傅翊的性格,多半是借他人之手来推动。
他目光闪了又闪,问起殷恒怎么保命的,殷恒便将阿莫之事说了。
殷辉义听得无语。
世上怎有他儿子这样的良善人?还为一个追杀过他的人挡刀!
殷辉义咬咬牙,不过他也知道,正因如此,那阿莫才拼了命地带着殷恒逃走了。不然殷恒留在县衙里,迟早一日还是容易丧命。县衙不知他来历,就等着弄死他,换个自己人顶替呢。
“后来江姑娘找到我,又拿了很多药来给我……”
殷恒本能地说起程念影在其中出了哪些力,好叫父亲知晓。
殷辉义却蓦地打断道:“你可知江姑娘与丹朔郡王是什么关系?”
“自是……有情意。”
“我看未必。”殷辉义说罢,问他:“不信?”
这时一阵风从背后拂过,殷辉义转过身,正见到程念影轻轻落地。
连一点声音都未发出,何等轻巧的功夫。
殷辉义笑了笑:“江姑娘在自己的组织里,也该是相当排得上号的杀手吧?”
程念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是。”
殷辉义面露惊异,随即道:“我也遇过不少刺杀,实话讲,少有江姑娘这般本事的。若是这样都排不上号,要么便是他们愚钝,要么便是,姑娘是他们有心藏的杀手锏。”
程念影怔了怔,摇头:“都不是。”
殷辉义这话本也只是一句夸赞,铺垫过后,他才道:“离城门开还有些时候,我想问问江姑娘,救殷恒,和送我出岑家,都是丹朔郡王吩咐你的吗?”
他顿了下,道:“我之所以这般开陈布公地问姑娘,便是想着救命之恩,不该妄自揣测,何不坦荡地直言,姑娘答什么,我便信什么。”
这样很好。
程念影也免了麻烦,干脆一摇头:“救殷恒不是,他给了我八十两银子才救的。”
殷辉义笑道:“八十两怎么够?”
程念影想了想,继续道:“殷恒知道,我要找到我丢的东西,才潜进了岑家,在岑家才遇见了丹朔郡王。”
这下将傅翊的嫌疑也撇清了。
殷辉义点点头,又问:“那郡王也是在来了蔚阳后,拿了八十两来雇的江姑娘吗?”
“不是。”程念影含糊道:“只是……欠了他些东西。”
“那不知欠的何物?要不要紧?殷家可能替姑娘还上?”
程念影脑中冒出个念头——总不能再找个长得像我的人给傅翊吧?
一个替一个,岂不是无穷尽也。
她被自己想象的画面噎到,然后又默然摇了摇头。
“那江姑娘送我们离开后,要去哪里呢?总不能做一辈子的杀手。太危险,也太苦。”殷辉义顿了顿,“可想过更名改姓,落户旁处,过些富足平静的生活?”
程念影隐隐听出了话音,不由抬头看他。
“姑娘所需之物,殷家可为姑娘备齐。”他道。
“宅院、金银、仆人……这些于殷家来说,不过小事。只是姑娘孤身一人,独自立户难免招来些觊觎,我看最好还要挂在大户名下。至于落户何处,就看姑娘喜欢哪里了。”
程念影听得双眼都微微亮了。
但是……贵人竟有这样大方的吗?
她迟疑道:“那八十两殷恒已给过我了。”
“是,我方才也说了,八十两怎够?”
程念影舔舔唇,胸口微微发热,真这样好?
但她在傅翊那里才狠狠见了下世面……如今倒不是很信一来就态度温和的人了。
但马上拒绝又舍不得。她便道:“我要先去河清一趟。”
“河清?”
“嗯,去办些事。”
“河清有大族裴氏,殷家与之也有些交情,姑娘要去,我派人送姑娘去吧。”
楚珍与她提过,她妹妹一家就住在河清裴家。
说话间。
天亮了。
城门被推动,发出厚重的声响。
程念影立即转身替他们去接应殷平几人。
殷辉义不愧年长,自是个中老手。他无奈地看了看儿子,轻声道:“分明是丹朔郡王未得到的。”
不过连傅翊这般人都得不到的,那自该是极好的。
此事岂能全如傅翊的意?
他替殷恒来抢。
不多时,城门完全打开。
他们分两拨人出了城,恰与赶赴而来的士兵擦肩而过。
就在士兵狂奔入城后,他们隐约听见了城门关上的轰鸣声。
就在程念影一行人将要越过歙州边界的时候,一小撮神卫军率兵奔入蔚阳。
傅翊此时身边围着护卫、阿莫,还有些如汤叔这样的农户。
他的伤口这才得了包扎的机会,护卫哑声道:“口子又撕裂了些……”
傅瑞明进门的时候,正包扎到一半。
“兄长受伤了?”傅瑞明的眉眼一沉。
傅翊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嗯,不要紧。”
傅瑞明转头打量起四周,先看见了农户,也看见了他们手中拿着的农具,还有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兵器……这样一群人围在兄长身边,实在怪异。
再扭脸一看,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浑身是血,手持一把造型怪异的环首刀,那还未完全收敛起来的杀气,使得他那张平平的面庞都变得扎眼起来。
“他是……”傅瑞明一手扣住刀柄。
“殷家的忠仆。”傅翊接声。
傅瑞明更觉得怪异了。
殷家的忠仆怎会留下来?
这男子正是阿贤,他面部肌肉抽动,挤出个笑来:“听奉老爷命令前来护卫丹朔郡王。”
殷家何时这样好心?
“傅大人!”神卫军士兵来到门外喊了一声。
傅翊抬眼,问:“人拿下了?”
“回郡王的话,正是!”
老皇帝岂会真让傅翊死在蔚阳这么个地方?他还有烂摊子没收完呢。
傅翊前脚离开御京,后脚就派出文官以代天巡狩。那文官带上了禁军精锐神卫军,又以傅瑞明为统率,绕了个弯子,像模像样先去别的地方溜达了两圈儿,而后直奔蔚阳。
正赶上江团练使领着手令,在军中偷偷调兵。
江团练使给他引路,借歙州驻军的名义骗开蔚阳城门后,心急如焚的傅瑞明,对着当地土军兜头就是一顿痛打。
如今见傅翊受伤不重,不曾危及性命,傅瑞明才终于得以喘了口气。
“辛苦你了。”傅翊说着看向门外的士兵:“小心些,院子里放了桐油,莫要起火。”
“是。”士兵应声。
傅翊又转头吩咐护卫:“去将先前小禾住的屋子翻一翻。她走得匆忙,行囊未带,将来总要取回去的。”
小禾是谁?傅瑞明愣住。
岑家的庭院中,岑大与岑二伏倒在弟弟的身躯上,嚎啕大哭,倒的确是兄弟情深。
傅翊缓缓走近,轻叹:“那头面怎么还没给我找着啊?”
岑大的哭声一滞,抬起头,难掩愤恨。
还头面?都此时了,他竟还记得那头面!
岑二垂着头,反而没那么愤怒,也没那么害怕。岑家夜晚出事后,老大不敢出门,怕被潜藏的弓箭手射中。岑二却知道事情不好,一心惦记着老三书房里的东西……
他急着去销毁,但一翻之下,才发现那些要命的东西大都不见了踪影。
想是老三一早藏好了。
那能治他们什么罪呢?
刺杀傅翊?
杀害县令?
罪责都可以推!都不要紧!
无非是殷家从此与他们作对,皇帝也难免下令申饬,罚一罚,叫他们元气大伤就是了。
“来,立个字据,写清楚,你岑家无能,连一套头面都找不到。”
岑大听见这话,气极大骂:“傅翊!你想干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何必再如此奚落我们?”
“找不到东西还这般硬气。”傅翊好笑地摇摇头,干脆不再与他对话,转头吩咐起一边的人:“一定要叫他写下。”
如此才对“小禾”有交代。
说罢,傅翊转眸扫视一圈儿:“……少了一个人。”
神卫军尴尬点头:“是,二房少了个姑娘。”不正是先前皇后想为郡王撮合的那位吗?
神卫军顿时全看向了傅翊。
傅翊的神情霎地冷了:“看我作甚?去找。等陛下发落下来,一个也不能少。”
……是,这位哪有怜香惜玉之心?
“我等这就去找!”
士兵四散开。
傅瑞明站在傅翊身后,叹道:“先前兄长在御京赴宴,我还当兄长真要娶她入府。”
那会儿傅瑞明只不过是回自己家料理了些事,等回郡王府就猝然听闻郡王妃病逝了,京中又盛传皇后要将侄孙女嫁给傅翊。
那时的傅瑞明实在难以接受。
“还是堂嫂好。”傅瑞明哑声道。
傅翊面上复又有了笑容:“嗯,我也这样觉得。”
傅瑞明怔怔看了看兄长脸上的笑容。堂嫂已仙逝……那怎么,还,笑得出来?是忍痛伪装吗?
傅瑞明默然抓住了兄长的手臂。
是啊,连伤口都无心处理,自是心中仍有悲痛。
“你们不能再待在蔚阳了。”傅翊看向不远处的阿莫和汤叔等人。
汤叔面上这才迟缓地显露出惶恐来。
岑家,在他们心中如高山般的岑家,原来倒下来也这样快。一切都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他又会怎么对他们?
“你们应当感谢江姑娘,她救了你们的性命。”
傅翊顿了顿。
“若你们未受她雇佣,前来护卫我,等到天子派人前来查探蔚阳之事,发现蔚阳竟然豢养了你们这样一群流民为岑家所用……聚众反叛之罪便要落在你们头上,岑家人头落地,你们一样逃不掉。”
傅翊语气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惊得汤叔等人三魂去了六魄。
阿莫更是讷讷:“那、那如今……”
傅翊淡淡一笑:“如今自是好了,跟着我离开蔚阳。兴许天子要召见你们。”
汤叔等人顿时又喜又怕,连忙先朝傅翊磕了头。
傅瑞明却是彻底憋不住了,拉着护卫问:“小禾是谁?江姑娘又是谁?”
“小禾就是江姑娘,江姑娘就是小禾。”
“……”
这算什么回答?傅瑞明心头的疑问没有消解,反而变得更浓了。
这厢殷辉义和殷恒须得先去御京面圣,于是离开歙州后,便留了殷平和几个殷家下人,先送程念影去河清。
殷辉义直道:“世人多喜踩低捧高,若有殷家人跟着,姑娘去了河清办事也万事妥当。”
他想得处处周到。
尤其经历了蔚阳这么一遭后,程念影也知晓要过上平静生活没那么容易,便没有拒绝。
“丹朔郡王……”程念影刚起了个头。
殷辉义便接声道:“阿贤已来了消息,而今丹朔郡王也离开了蔚阳,蔚阳事已平,他应当一样要赶着先回京面圣。”
殷辉义把话都说完了,程念影便只应了声“哦”。
那很好。
傅翊平安无恙。
他总不会又怪她跑了吧?是他自己叫她走的。
程念影踏上了去河清的路。
路上还收了两封信,都是殷辉义让人传来的。
第一封是告诉她,他们抵了御京。
第二封是告诉她,傅翊也到了。
实在妥帖过了头,便叫程念影连最后一丝挂念也放下了。
彼时傅翊立在宫殿檐下,风雪加身。
他盯住风中一片雪花,见那雪花借风而起,渐渐飞远,伸手一抓,便化为指尖一点水迹。
实在像极了“小禾”。
不好抓。
“郡王。”殷辉义迎面走来,客气地唤了一声。
“殷学士。”傅翊语气听不出喜怒,“当初我只叫小禾送殷学士出岑家,怎的如今连个回来的影儿都没了?”
殷辉义看着面前这个甚为年轻,却城府颇深的男人……只道:“陛下在等你。”
傅翊这才动了步子。
倒没先前那样生气了,……“小禾”这次要去的地方,他一清二楚。——她会去找楚珍的妹妹。一定会。
傅翊很快进到殿门内,皇帝立即问他:“听闻爱卿受伤了?”
说着便挥手让御医上前。
御医小心翼翼地为傅翊除去外袍,拉开袖子。
那伤口狰狞刺眼,竟是还未好。
御医为他除腐上药,不多时,傅翊便疼出了一身冷汗。
“恐怕要留疤。”御医道。
皇帝叹了口气,问:“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赶着回京,路上没有养伤的条件。”
“小禾”没有看到的伤,终于是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皇帝哀叹连连,一边说他“何必这样着急,难道朕还会怪罪你不成”,一边打消了心头的不满。
河清地大,虽远不比御京的花团锦簇,但也算富饶。
入城后鼻间香气阵阵,程念影打了个喷嚏,然后问得裴家方位,就这么直奔了过去。
她从马车下来,望了望眼前的高大门楣,还未出声便被门房拦住:“来者何人?”
“府上四房的远房亲戚,今日来府上拜见。”
楚珍的妹夫是裴家第四子。
门房略微不快:“先前才来了一个,怎么又来了个?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破落户来投奔?”
“闭上你的狗嘴!”书童殷平气得大喝一声,连忙从怀里掏帖子,几乎是砸到那门房脸上去的。
他虽打也打不过歹徒,论聪明上街雇个人都容易被骗。但他对这些个高门大户的做派,却极清楚得很。
殷平立在程念影身侧,一派傲然神情,扬扬下巴:“打开瞧瞧。”
门房本来气急,听他这话,还是本能地先将帖子捡了起来。
“……禹州殷氏拜上……”
门房倏然变脸,朝里奔去。
殷平这才扭脸对程念影笑笑:“我有用吧?”
“江姑娘来这里究竟办什么事啊?别说我领了老爷的命,就是没领命,我也一定给你办好!”
这边说着话。
那边拜帖却是被径直送到了裴家老太爷的面前。
“四房的亲戚?”老太爷讶异地捋了捋胡须,“那怎么与殷家扯上了关系?”
“四房人呢?”裴家大老爷转头问。
“四爷还在外头办差,四夫人如今应当在与娘家姐姐说话。”下人回道。
大老爷摸了摸手背,道:“听闻武宁侯的女儿在御京病逝,没了郡王照拂,武宁侯近来过得很不好啊,被削了侯爵,连儿子都蹲了大狱。过成这副德行,必是得罪了贵人。要同四房说说,不能再收留这楚夫人了。”
老太爷对这番话没作评价,他道:“先亲去门口迎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