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出了些事……”那人支支吾吾。
天空不知何时又斜斜飘起了雪,雪不大,但丫鬟连忙拿了伞来。岑瑶心压着眉头,夺过伞便抽到了下人身上。
下人被抽得跪在地上。
岑瑶心喝问一声:“说实话!”
岑瑶心在岑家显然有些地位,下人一抖,连忙说了:“有贼人潜伏在府中,不知方位,携带弓箭,箭法还奇准!不能出去啊!”
岑瑶心的第一反应跟岑大、岑三没什么区别……有人潜伏在岑家?逼得岑家人不敢轻易露头?这何等的倒反天罡?
简直笑话!
“带我去见大伯。”
“可是那埋伏的人……”
“抬顶轿子来,熄了烛火,你们走在四周,岂能伤得了我?”
下人们只得照办,战战兢兢地抬来软轿,载上岑瑶心出了门。
等走出一段路,丫鬟不屑道:“这不是什么事都未发生吗?倒将他们这些爷们儿还吓住了!”
岑瑶心隐隐觉得,或许真有潜藏进岑家的人,但绝对没有那么多的人。
只是她也不敢拿命赌,这才一路小心地到了岑大的院子。
岑大还来不及惊讶侄女的胆量,岑瑶心进门就问:“今日之事是不是与丹朔郡王有关?”
岑大叫她一诈,顿时也不再隐瞒,连忙将前因后果说了。
“你三叔如今不知境况,实在叫人忧心啊……”
岑瑶心听得面色发青,原来如此!其实要她看来,丹朔郡王出的主意没什么错。
只是这话,眼下是不能说了。
大错已然铸成……
她三叔才是岑家真正做主的人,大伯也好,她父亲也罢,都少了魄力和脑筋。也就是说,剩下的都起不了什么用,除非此刻在御京荣养的那些伯爷叔爷能即刻飞回来。
她忍下万般的不甘与痛恨,道:“大伯还等什么?即刻派人下山,将先前那县尉捞出来,要他将功补过,带人来岑家救急,他岂敢推辞?难不成还真等着那些贼人藏在黑暗里,将岑家上下一个个屠戮殆尽吗?”
岑大倒也没真愚笨到那份儿上。
他是不敢露头,但下人的命算什么?他道:“已派了三拨人出去,却不知究竟下到山下没有。”
“伯父怕路上还有守着的贼人?”
岑大点头。
岑瑶心目光闪烁,已顾不上为自己的婚事痛心。
她道:“我去吧。我扮做将临盆的孕妇,总能降低他人疑心。此事就不必让我父亲知晓了。为了叔伯,为了岑家,我甘愿冒险……”
这番话说得岑大无地自容,也感动不已。但到底是没拦侄女,安排两个健壮仆妇送着她出去。
岑瑶心环视一圈儿,只挑一个丫鬟带走。
剩下的太蠢了,反而拖后腿。
等从岑家的小门溜出去,岑瑶心却并未立即下山。
这时候下山?若真是碰上心狠手辣之徒,扮成尼姑也不好使!她不能待在岑家,也不能下山,她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分出胜负,危机解除,方为上上策!
岑瑶心带人轻手轻脚地躲入草丛,不知埋伏多久,突然见远处的林间隐约飘起了几点火光。
有人……
入夜太冷,须得吃些食物御寒,于是汤叔送肉来了。
混着香料炖煮过的肉,霎时将众人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两眼都直了。
“叫我吃上一口,死也甘愿。”他们巴巴望着。
“怎的这么香啊?从前也吃过些肉,不是没吃过……”他们按了按嘴角,好像这般才能不叫口水流下来。
汤叔暗暗笑:“有香料呢。”
“香料?”他们谁也没买过,但谁都知道此物贵,极贵,是贵人们才吃的稀罕物。
“老汤,你怎能将钱使在这里?”他们急了。
“就是,老汤,有盐就好,我许久都没吃足盐了,嘴里又淡又苦,还发酸。”他们说着舔起嘴来。
而汤叔此时才道:“是江姑娘花的钱,不是咱的。”
这下后顾之忧彻底消了。
他们连忙分起肉来,凉了也不要紧,火上再热一圈儿就是,他们一手还扣在农具上,一手抓着肉,咬起来面容狰狞,一边含糊不清问:“家里的可都吃过了?”
“吃过,吃过了。”
“……倒比那些贵人好,贵人们从前许诺的,总是拿不到。今日倒先吃了顿饱饭。先前饿着,都不敢咽那口气,免得下了地府都是饿死鬼。”
“而今不怕,死了也好。”他们又这样嘿嘿笑着说了一遍。
岑瑶心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只瞥见攒动的人影。
多如鬼魅。
身边两个仆妇两股战战:“怎么、怎么这么多……是鬼吗?”
当然不是鬼。这些人,都是丹朔郡王找来的?岑家眼皮子底下,岂能悄无声息从外头弄来这么多人?
他太厉害,……太可怕。
岑瑶心的心头又涌起不甘,随后将头死死埋入了草丛间。还好!还好没有莽撞下山!
这厢傅翊心情大好,便真切地为程念影考量了起来,他道:“你不必留在这里了,出了听雪轩往右走,去到梧桐院,殷恒的父亲殷辉义住在那里,他今日本要走,没来得及。你去送他出蔚阳。”
“不要提我姓名,只说你是为殷恒送他父亲的。这样殷家才记得住你的情。”
傅翊抬手给程念影擦了擦脸上不知从何处沾的泥灰,在当下显得无比温情。
他轻声道:“若同我扯上关系,殷家反要疑你受我指使了,连带将你当初救了殷恒的恩情也抹去。”
程念影有些疑惑。
她去送殷辉义出蔚阳?那……“你……”
“你不是为我寻了那么多人来保护我么?”
傅翊笑容愈浓。
她未发现他的伤处都不要紧了。
傅翊想起来自己五岁那年,因身边伺候的下人多有怠慢,叫他摔伤了胳膊,下人怕上头责罚不敢报,彼时王府上下为浴佛节而忙碌,也无他人留心到傅翊的伤处。
于是他便耐心地等,直等到祖母远游回府,那时他手臂的伤已经有些严重了,祖母见到伤,在康王身上打折了一根棍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傅翊右手都使不上力气。每当此时,祖母的眼泪滚在他的手背上,发烫。
想得到的东西越好,要付出的便越多。他从来知道这个道理。他不介意痛得更久更深些。
傅翊又抬手摸了摸程念影的眼皮,那种肌肤相贴的滋味,令他很是上瘾。
他压住血肉间难言的颤动,笑着说:“去吧。”
岑大这厢把岑瑶心送走后,才想起来后怕,怕弟弟事后同他算账。
随从见他忧虑,便劝道:“瑶姑娘一向聪慧,没准儿真能传信出去呢。”
“也不知三弟那里怎么样?”岑大长叹一声。
岑三爷此时气息断续,有些快不行了,身边长随往他眼上洒着药粉,只能做徒劳之功。
“主子,主子不能死啊!”
他们哭着喊着。
岑三爷只觉得极为吵闹。
他连痛都不太感觉得到,大脑从未如此清明过。
哪里来的箭?
傅翊调了军队?军队入城,县衙岂会没有消息传来?
无数杂念挤在脑中。
他颤抖着抬手摸到箭的边缘……
是,是军队制式的箭!
他痛苦地正要合眼,却瞥见一旁家丁身上插着的箭,浑然不同。
粗制滥造,更像是民间打猎惯用的。
为何会有两种箭同时出现?
越是濒死,大脑转动得越快。岑三爷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突然拽住了长随的袖子:“是……是……”
“什么?主子您说什么?”长随焦急。
阿莫!!!
是城北那帮泥腿子!
射中他的这支箭!是当初经高朋的手,一步步分下去,最终给到了那叫“阿莫”的少年手中。
是用来追杀新县令的!
何其荒唐啊!这支箭最终却射中了他!
“城、城北……”
长随张张嘴,想说我听不清,但又不敢叫岑三爷更大声些,于是只能装作点头:“嗯,嗯!”
他们反了!
反了天了!
岑三爷的嘴仍在动,但却几乎彻底没了声音。
乌合之众,杀了,杀了就是!
他们一定没有那么多人,冲出去,冲出去……
岑三爷也终于发现自己再吐不出声音了,他愤怒地瞪大眼,一手握住箭柄,想将那作怪之物抽出来,但最终还是无力地耷了下来。
“什么影子在外面晃?”家丁弱声道。
长随却顾不上扭头去看了,他悲恸地伏倒在岑三爷身上:“主子没气了!”
程念影隐隐听着那悲呼声,稳稳落进了梧桐院。
殷辉义这时也早从睡梦中惊醒了。
此次登岑家门,他身边只带了个仆人。那仆人将他扶起,二人俱穿戴好,坐在桌边。
“这岑家的人还守在门口,倒生怕老爷跑了似的。”仆人冷哼。
殷辉义脸上倒没什么慌乱之色,他道:“要辛苦你了,阿贤。”
“老爷哪里的话。”
殷辉义低头,回想着那日与傅翊一番交谈的内容。
他来岑家,本就是想着给岑家一个和谈的机会。奈何岑家将自己的路堵死了……傅翊,好手段。
“阁下为何夤夜翻窗而来?”阿贤突然挡在了殷辉义跟前,一下打断了殷辉义的思绪。
进来的正是程念影,她先打量了一眼阿贤。
比起高老爷那种随便练了些功夫的,这人身形轻盈灵活,搭在跟前的一双手关节粗大,眉毛一抬,杀气顿显。
这是正儿八经的有些本领的人。
殷辉义缓缓站起身:“看起来姑娘对我这仆人,比对我的兴致更浓厚。”
阿贤低声道:“老爷,她是个杀手。”
程念影心下惊了一跳。他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殷辉义对阿贤的眼力倒分毫不意外。这便是家族底蕴深厚的区别了。殷家可以招揽来阿贤这样的人做忠仆。
若当初郡王府上也有这样的人……那就太可怕了。
程念影舔了下唇,想起自己听见的,岑三爷对傅翊说,康王府尚要依仗傅翊,如何与殷家相比?于是他选殷家,而杀傅翊。
贵人间的高与低竟也这样狰狞……
“那姑娘是来杀我的?”殷辉义问。
殷恒和他长得很像,父子俩的气度也分外接近。但殷辉义身上多了不怒自威的味道,那是长年手握权柄才积累下来的,哪怕摆出温和姿态,也会自然而然地流出。
“来救你的。”程念影说完,看了看阿贤,“不过好像不必我来。”
“救我?谁派你来的?我又哪里需要姑娘相救?”殷辉义温声问。
“岑家疑与歙州驻军勾结,今夜之乱是为杀丹朔郡王而起。等天亮,这里大抵便不许进也不许出了,你也一样。”
“岑家想造反?”殷辉义皱眉。
程念影不知道岑家想不想,她只想着快些将殷辉义送走,便开口道:“你不是在找殷恒吗?”
殷辉义目光一亮:“你就是江姑娘?”
程念影愣了愣,点头应道:“嗯,是。”
“殷平提起了你,你知道恒儿在哪里是不是?”
“知道。”
“走!我们立刻走。”殷辉义再不犹豫。
阿贤还提防些:“万一她撒谎……”
有了儿子的消息,殷辉义神情都松快许多:“你想想殷平是如何描述她的?说她从追杀中救下了恒儿。寻常女子岂有这样的本领?……一个杀手,才说得通嘛。”
程念影对岑家的路线实在摸得一清二楚,带着二人翻窗出去后,一路畅通无阻。
“等等。”她说。
“嗯?怎么?”
程念影翻进书房,熟门熟路地撬开锁,这次都不用还原了,直接将所有信件掏走,揣在胸口揣得鼓鼓囊囊,还有些揣不下的,她将裙摆一撕,一捆,背都要背上。
殷辉义立即道:“阿贤,去接一手。”
阿贤伸手,却被程念影避开。
殷辉义忍不住问:“这当是岑家老三与旁人往来的信件吧?其中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嗯。”
“那此物……”
“不是给你的。”
小姑娘一张娇憨面容,说话的语气却硬邦邦,实在极有反差。
殷辉义没再问。
只是垂下目光,若有所思。
这次他们顺利地出了岑家,远远迎上了汤叔等人。
乍见这么多人,殷辉义也难得吃了一惊:“他们……是当地的农户?守在此,是为围困岑家,不叫岑家传信去调动军队?”
程念影只“嗯”了一声,然后将汤叔带到一旁,对他交代了几句。
彼时,仍藏在草丛间的岑瑶心,远远认出了程念影的身影。
小禾!她怎会忘?
她眼睁睁看着程念影带着殷辉义走向林间,心底的惊骇比先前还浓。
她不仅没死,甚至看上去极有本事……她怎么做到的?她究竟是什么人!
岑瑶心还在惊骇。
这厢程念影突然顿住了与汤叔的交谈,猛然扭过了头。
岑瑶心霎时手脚冰凉。她竟然这样敏锐!
“怎么?”阿贤站在树下问。
“那边……有人在看我。”
阿贤眯起眼:“那要过去瞧瞧,别让人埋伏了。”
汤叔立即让人过去查探。
岑瑶心急得要命,一狠心抓着身边瑟瑟发抖的仆妇就是一滚,竟顺着坡滚了下去。
紧跟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
她脚断了。
小禾,小禾。她藏在黑暗中,心道,你一定得死啊。
“什么也没有。”崖上的人左看看右看看,收起了火把。
彼时山洞里,殷恒与江团练使尴尬对坐。
江团练使想同殷恒说一声抱歉,先前没能护得住他,奈何又张不开嘴,只能干巴巴挤出来一句:“江姑娘急急往山上去,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殷恒叹道:“岑家要杀丹朔郡王,她去护卫去了。”
“什么?”江团练使变了脸,“岑家……岑家想造反不成?”
他僵硬地扭扭脖子,对身后的兄弟说:“你,你赶紧回营去叫人。”
“江哥,若是上头不许动兵呢……咱们这回都是偷着出来的……被上官知晓,怕要罚咱们啊。”
话未说完。
三道身影先后进来了。
“恒儿。”殷辉义难掩激动之色,先唤了一声。
殷恒一下站起来,既看见了亲爹,也看见了一边的程念影。
“江姑娘?”
殷辉义的目光飞快地从二人身上转过,方才一路上的猜测成了真。他就想,他儿遭难,途中被这般少女所救,不动心都难。
“你们赶紧走吧,我还要回山上。”程念影根本不多言,单手又掏出一块牌子来,扔给江团练使,“丹朔郡王要你拿着此物回去调兵,若有不从者,视为叛乱,当即诛杀。”
江团练使瞪大眼,牢牢抓着此物。
“且慢。”殷辉义出声,“我也有一块手令,陛下亲批。”
他丢给江团练使:“拿着吧,今日调兵,将来无人会治你的罪。”
江团练使身后的人更激动得发颤:“江哥,江哥,那我们……”
江团练使却忍不住问程念影:“你为何信我?”
“因为你回来找殷恒了。”
“好,好!”江团练使紧紧攥住手中的东西,几乎切入肉里,“我这就去调兵,不禀报知军。”
程念影“嗯”了一声,反显得平静,她掉头也要走,殷辉义叫住她:“还要回山上?”
“是。”
她得跟着他们走才好。他不能让他儿子挂念。
殷辉义立即转头:“阿贤,你回去盯着。”
第167章 殷家的谢礼
“你不用担心,阿贤比你更了解军队。那些农户只能围困一时,而不能真将岑家堵在那里。等到蔚阳当地的土兵赶上山,阿贤能指挥他们发挥更大的作用。”
似是怕程念影不松口,殷辉义又这么补了一句。
反倒是阿贤不太放心,皱着眉喊了声:“老爷。”
显然尽管程念影救过殷恒,他也并不信任。
程念影眨眨眼,这时候反而觉得这样交换极好了。
这样便互为人质了,不用担忧殷家不出力。
于是她身形一跃,当先跳下了洞口。
殷辉义见状微笑,对阿贤道:“去吧。”
阿贤纵使不放心,但忠诚顺从是他刻入骨子的东西,于是只得应了。
殷辉义扶着洞口的石壁,一掀衣袍也落了地,他走在程念影身后,突然开口:“江姑娘与丹朔郡王相识?”
程念影一下转过了头。
“否则我想不到江姑娘有什么一定要回去的必要。如今仍困在岑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丹朔郡王。”
虽然傅翊不让她提起他的名字,但面前的人太聪明了。
程念影轻轻“唔”了一声,表示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