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你这话,何其荒唐?”睿王冷笑一声,扭头问梁王:“大哥,他究竟是什么人?你我兄弟数年情谊,岂容他在此大放厥词?”
睿王从“他”的眼中窥见了冷意。
那冷意显得陌生又熟悉。让睿王很是不舒服。
“她、她……”梁王还是没有说出程念影的身份。御京太乱,他要防着。防过这段时间。
“你先去我书房歇息,我晚些时候再来寻你。”梁王折中道。
睿王的表情慢慢凝住,又一点点褪去。
“……好,大哥,我等你。”
睿王回头深深看了程念影一眼。
不论是娈童,还真是护卫,面对王爷应该害怕才是。但这人却同样朝他投去了审视的一眼。
这让睿王有种极其强烈的被冒犯轻视感。
睿王被下人引着走远。
梁王还在那儿费劲地想怎么开口呢。
未参与女儿从前的人生,又怎能开口便是说她不妥?
程念影先开了口:“你与睿王关系极好?”
没等梁王回答,程念影便又道:“我第一回去宫宴时,你就和他走在一处,看来的确是好。”
梁王点头,正要说话。
程念影道:“怎的识人不清呢?”
梁王剩下的话霎时全卡嗓子眼儿里了。
片刻后才又道:“为何这样说?”
“你总说傅翊不是好人……”
梁王低下了头,那也没说错啊。
“但此人才是最坏。傅翊和他相比,还差了一截。”
梁王心道,那这意思,也没否认傅翊坏吧?
“……”
花厅内一时静寂。
程念影静静等待着梁王接下来的反应。
半晌,梁王抬起头:“我知你性情,你既然这样说,想来并非无的放矢。他做过什么?才叫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侯府为何要让我替嫁?”
“因秦玉容上吊了。”梁王立即接上了话头。
“秦玉容为何上吊不肯嫁傅翊?”
“因为傅翊不是良配……”梁王刚说完。
最终他还是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正儿八经道:“御京闺阁女儿间,傅翊的名声倒是极好的。他不近女色,不纳通房,连个陪床丫头也没有。又受父皇器重。无论女子嫁给他,都无须伺候公婆,在郡王府上安心做自己的主母就是。该是良配。”
“那为何秦玉容那时不肯?”
梁王自说自话到这一句,顿时脑中涌现了答案:“她有心上人。……是睿王?”
“不叫心上人。”程念影板着脸纠正道:“叫情夫。”
“心上人”或许只是单方的恋慕。但“情夫”便是双方都主动的纠缠了。
梁王握掌成拳,脸色有些难看:“两厢情愿,为何不明媒正娶?因为父皇指婚在前,不敢违抗父皇?”
“错了。”程念影纠正他,“是因为与睿王有私之人,远不止秦玉容一个。”
梁王:“……”
他喉间哽了哽,问:“不止一个,那是几个?”
“不是三个四个,也不是七个八个。是许多个。”
“………”
许、多、个。
梁王吐了口气:“小禾,并非是我不信你。我只怕其中有误会……我想知晓有无证据?”
“有,在天光寺。”
“天光寺?那里因太子一事,已焚毁了。”
“但还有东西是烧不毁的。”
梁王立即起身:“走,我们去一遭。”
他迈出门去,一步一步,背后慢慢漫起一点寒意。
他的父皇在他面前惯于做,为世家所阻,处处不得已的姿态。与他最是亲近的堂弟,也从来在他面前表现得郁郁不得志的谦和君子模样。
父皇杀了昭宁。
他的堂弟呢?又欲做什么?
“我知你厌烦政务繁琐,更不善与文官打交道……大哥,一切有我。我会帮你。”
是为这个吗?
梁王重重吐了口气,突然又想起来自己步子迈得太快了,于是忙放慢些,回头去等程念影。
而程念影步子轻盈,转眼就跟了上来。
霎时冲淡了梁王胸口盘踞的凉意。
梁王看着她,慢慢慢慢就笑了。
“你方才说睿王那一句话,可是在为我鸣不平?”
“嗯,免叫他骗了你。”
梁王笑得更开心。
他有个女儿,真是好!
“你留睿王在书房,恐怕他手脚不安分。”程念影皱眉道。
瞧瞧,还为他操心呢。
方才还心情不好的梁王嘴角霎时咧了起来:“我书房里没什么东西。”
程念影:“哦,也是。你往日与他那样亲近,他若要偷看什么,也早就看完了。”
梁王讪讪。
有种被女儿教训了的感觉。
“怎么还没来?”睿王坐在书房主位上,转了转手中的笔,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246章 去我后面!
曾在御京名盛一时的天光寺而今已变作了一堆残垣断壁,只余几个存放有佛像的大殿还未完全烧毁。
梁王不信佛,从前并未踏足此地,还是太子死后,他慨叹着在佛寺门前的地上浇了一杯酒。
而今再到门前,程念影走在前面,熟门熟路,最终来到烧毁最严重的大殿中。
“桐油?”梁王鼻子抽动,“当初大殿是人为纵火?”
程念影抬头朝那巨大的佛像望去。
就算整个天光寺都付之一炬,佛像也尚存。
只是那一双眼洞,也不知是被烧的还是熏的,一眼望去黑洞洞的,更显可怖。
我可不怕了。
程念影大步走到佛像背后。
梁王已经自个儿转悠了起来,他从未完全烧毁的大殿柱身上,找到了箭痕和炭火撞上去的黑印。
他闭上眼,脑中几乎已能勾勒出当时的情形。
飞箭绑了布条,布条上浇桐油,飞入殿中,于是天光寺起了火……
“咔哒”一声轻响。
梁王收住念头,快步朝程念影赶去:“怎么……有暗道?”
程念影点头,熟门熟路地将门抵住,然后沿着石阶往上走。整个佛像内壁也有被熏烤后的痕迹,但比起外间,并不严重。
梁王内心震撼,只觉御京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他却从未留心过。
就这样跟着来到平台。
只见佛像的眼洞处,趴伏着一具早已烧焦不知多时的尸身。
“莫看!”梁王本能地大喊一声,然后又动作利落地一脱外袍在程念影面前一罩。
程念影伸手掀开衣袍。
梁王一下想起来,是啊,她在少虡楼待了那样久……
梁王心尖漫起抽痛,他慢慢地放下了手臂,强笑道:“是我大惊小怪了,本王的女儿这样厉害,岂会怕一具尸首?”
他见她没有反驳“本王的女儿”,心底又好受些。
这时程念影开口:“这人是魏兴。”
“魏兴是谁?”梁王不解。
“魏嫣华的父亲。”
梁王尴尬地咳了一声:“这魏嫣华又是……”
程念影想了想,道:“是朋友。是我的朋友。”
梁王听见这句话,心头总算好受了些:“好,好,小禾亦有自己的朋友!那这魏兴死得岂不是……”
“死得好。”程念影接上声。
梁王剩下的话一下又全卡嗓子眼儿里了。
片刻后才找回声音:“死、死得好?”
“魏兴待她不好,待她母亲也不好。是个极坏的父亲。”
听到这话,梁王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很想表明一下自己绝不会如此人一般。
“她的大伯要送她到天光寺来,抢她的宅子。她就是在此地,结识了睿王。那时她的母亲已经病得很重了,可他们不许她请大夫。睿王哄骗她,要救她出苦海。”
“那睿王这样做了吗?”
“没有。他只将好处给了魏兴,因为魏兴彼时在夔州做官,于他有用。”
梁王叹了一声:“所以魏嫣华母女仍在受苦?”
“嗯。她母亲不愿再拖累她,自焚而亡。”
梁王长吸一口气,一拳揍在佛像内壁,将那里生生捶出了一道凹痕。
程念影转过身,指向摆在平台中央的椅子:“昔日睿王便是坐在此处,看着每个来天光寺祭拜,求漫天神佛相救的人。再从中挑选,可利用的人。他只挑女子。”
梁王喃喃:“因女子一旦失贞,便好由他拿捏。她们多是哪家的女儿,哪家的妻妾。而今却都成了他的耳目。他要将御京的消息掌控在眼皮子底下。”
程念影歪头看了看他。
梁王从她眼底窥出了一丝惊奇。
不由忙道:“这点我还是能想到的!”
程念影点点头。
梁王绕着椅子转了一圈儿。坐在这里,将自己视若神明,高高在上,却无视跪在佛像前的人的苦痛……
梁王心底涌起阵阵恶心。
“但你又怎么从这里发现,这里的主人是睿王的?”
“那时我从这里。”程念影拍拍扶手,“带走了一点衣料。”
“那个人,在放松时习惯向右斜倚而坐,右手常抚弄扶手。”她接着道。
“是……这里至今还能看出被常年抚摸过的痕迹。”梁王抿唇,“但被他所害女子,怎么未有一人戳穿他?”
“她们都以为情夫是太子。”
梁王恍然大悟:“我道为何那么多女子被他所诱骗,原来,原来如此……那太子那时被拿下,岂不是也是替他顶锅?不对不对,他有腿疾。若是冒充太子,旁人为何识不出?”
“若他没有腿疾呢?”
“一切……都是装的?”
梁王已是怒发冲冠:“走!回去!立即回去!”
二人匆匆而来,又匆匆往外走。
已倒了一半的禅房外,有人影匆匆躲了起来,整张脸霎时雪白一片,急喘着气:“……他们怎会、怎会在此?”
程念影这厢猛然顿住了步子。
“怎么?”梁王问。
去验尸那日程念影才吃过药,正是嗅觉、耳力都极敏锐的时候。
她缓缓转身望向禅房的方向,用极低的声音同梁王道:“有人。”
“是来收拾天光寺残骸的?不对。殿中那些痕迹都无人处理。附近百姓?又何必躲藏?”梁王一番推理,然后顺势就抬手要将程念影拨到自己身后去。
程念影道:“你去后面。”
梁王愣了愣:“我?”
程念影:“嗯。”
话说完,程念影已经脚步轻巧地隐入了树影中。
寺中古树不倒,正好遮蔽身形。
那躲在墙后的人,一手攥紧了怀中的短匕,压着呼吸……
该走了吧?
他们离去时步履匆匆,像是急着要做什么事去。该走了吧?
于是墙后缓缓探出头。
无声无息,程念影就这样落在了面前。
人影面露惊骇,抬手就刺,程念影手臂一弯,倒肘撞上此人颈侧,将之生撞上了身后石壁。
几乎一声都没能吭得出来,更别提再动手反抗。
梁王不放心地追过来:“如何?制服了?”正要感叹女儿何等厉害,实在没有父亲发挥的余地时,他一顿,“这女子,面熟啊。”
“木荷。”程念影吐出声音。
“先前还在想她究竟躲去了何处,原来从定王府离开后,竟是来了天光寺!”
程念影皱皱眉:“劲儿使大了。”
梁王弯腰伸手一探颈侧:“还活着,先带回去。”
“嗯。”
程念影伸手要去抓木荷。
梁王忙道:“这等活计自是我来做,你歇着,你歇着。”
程念影眨眨眼,看梁王将木荷单手一拎,便大步朝外走去。
等候在天光寺外远处的王府中人连忙迎上来。这怎么还捡了个人?
“等等。”程念影突然往回奔。
她先前将木荷撞上墙的时候,听见了当啷一声脆响。
程念影在墙下一找,果然找到一把短匕。
……这不会便是……杀了昭宁公主的刀吧?
程念影用帕子一裹揣上,一转身,就见梁王杵在后头。
梁王讪讪:“我不放心你一人转回来。”
程念影应了声“唔”,倒没说旁的话,二人又一并走出去,乘着马车回到了王府。
“先将人看管起来。”梁王吩咐手下人,“不能叫她逃了,也不能叫她死了。”
“先去见睿王。”梁王这句话是对程念影说的。
踏上长长的回廊,梁王低声道:“在这里等我。”
程念影点头。
梁王竭力放轻脚步,走近,远远从打开一半的窗户瞧见了睿王。
睿王坐在他的位置上。
其实往日里他们亲近,这样才更显得不当外人看。
可今日……放松下来的睿王向右倚坐,摩挲着右边扶手,眉眼微沉,不知在深思什么。
梁王屈指,闭了闭眼,而后朝他的腿扔出了一个银丸。
银丸敲击在椅子腿上,噼啪一声惊得睿王跳了起来,急追两步:“什么人?”
梁王这才挪动步子,缓缓走近。
光线从他身上由明变暗,最终定住。
“是我。”
程念影站在檐下等了等,觉得梁王还是过于憨直了些。
睿王阴毒得多。
她便也拔腿走了过去,然后躲在了墙后。
第247章 为何骗我
睿王的身形一斜,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扶住梁王的手臂:“大哥,你没事吧?我方才见一道黑影,突然朝书房内投来暗器?”
“我投的。”
“……”
“我说我投的,没听见吗?”
睿王低着脸,几乎挨上了梁王的肩头。
刹那间,他的神色经历了极微妙的变化。无数念头都在这一刻走完了。
“大哥,为什么?”睿王后退两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想……伤我?”
“你先告诉我,你为何骗我?”
睿王再退两步,怒道:“我何曾骗你?那年我不过十二出头,与父母在回御京的路上遇刺,他二老当场身亡。我得你率兵相救。此后数年,我哪里不是处处为你考量?”
“大哥!你到底怎么了?”
“你受何人所蒙蔽,方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以为我说我这辈子都要报你恩情,同你做一世好兄弟,是在骗你?”
“前两年因你与傅翊不和,钱粮官竟胆大到拖延粮草运送的时机,险些害你命丧黑汗。无诏不得随意离京,是我冒风险驭动司库的人,亲为你来送的粮!”
“大哥!如此桩桩件件……难道要我今日一一细数给你听吗?”
睿王眼眶发红,站立不稳地一手扶住了身旁的桌案。
原来真有深厚情谊在。
程念影背抵住墙,五官皱起。
梁王堵在门口,长长叹了一口气,唤他表字:“青苓,你是不是想做皇帝?”
睿王面色凝住:“大哥,你胡说什么?”
“你若想如此,何苦拿无辜女子来为自己铺路?此为下乘。”梁王露出厌憎之色。
“我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
“天光寺。”
“天光寺?哦,那里发生的事,我隐有耳闻。……当初陛下不是已查明,一切都是太子所为?大哥为何今日还无端来问罪我?”
“你不是问我,你究竟骗了我什么?你明明没有腿疾,你更借此装成太子,既掌握了各府的消息,又让太子成了那个替你顶锅的人。还不是骗我吗?”
梁王声量越发地响,说到最后一句已难以控制情绪,怒不可遏。
睿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哦,所以投掷东西来试探他?
睿王慢慢站直了身躯:“不错,腿疾是我骗了你。”
梁王听到这句话,牙齿咬紧,猛地上前一步。
同时程念影也抓紧了腰后别的棺材钉。
却听睿王大喝一声:“我又有什么法子?大哥!你告诉我!我若不装成腿部有疾!我若不是一直拖着不娶妻,不生子,我如何活下来?”
“什么?”梁王脚步一滞。
“当年我父母遇刺,我知道是谁下的令。”睿王道。
梁王头皮一紧。
不是吧,不会吧。
“是陛下。”睿王又道。
“自陛下登基以来,他自知才干不比先帝,年纪也不轻了,更提防他人觊觎皇权。他的兄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听闻前几日定王也被扣了谋反的帽子……”
“大哥,你告诉我,我若不这样伪装,该如何活下来?”
梁王脑中一嗡。
想起当年睿王父母出事时,睿王那恐慌茫然的眼神,只能抬头望着马背上的他,从畏惧一点点变作信任。
“那你为何不恨梁王?”程念影慢步走了出去。
睿王一见她,顿时就将目光锁死在了她身上,恨不能食其肉。
是“他”吧?就是“他”弄出了今日的质问!
“皇帝是梁王的父亲,皇帝害你父母,还提防你,你随时会丧命。你为何不恨梁王?反而要与他做一世手足?”程念影接着问。
“我方才说过了,大哥救了我……若没有他,我也不能活着站在御京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