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影轻点了下头:“嗯。”
周围守着的宫人听见这句话,面色悄然变了变。
这下不再仅仅是动口好言相劝了,他们扑了上来,想去拉程念影。
梁王腰间长剑裹着剑鞘,就这样横着一扫,顿时将四个宫人绊倒了三个。
“说话便说话,动手动脚作甚?一边站着去!”
宫人面上发青又发白,只得使眼色让其余人去向陛下禀报。
“也就是说动手的人,该是与你差不多身量的女子。”梁王正色道。
“嗯。”
这“木荷”嫌疑很重了!
话到嘴边,梁王又吞了下去。
昭宁之死,实在给他狠狠敲了一记警钟。
恐怕一旦话传进父皇耳中。
父皇便会警觉起来,将他牢牢挡在此事之外。
他垂下眼,目光从“小禾”的面庞上轻轻掠过,心下更觉酸痛。
那句在喉间盘桓已久的“她是我的亲生骨肉”,到底都没能说出来……
昭宁尚死得蹊跷……他又岂敢赌,父皇会看在他的面上,对小禾爱屋及乌?
梁王压下心中隐痛,清了清嗓子,哑声问:“还要看吗?”
程念影用余光将那些宫人的小动作收入眼中。
“不看了。”
皇帝该急了。
“嗯,走吧,我们回去。”他要更小心地护着她才是。
这厢前脚离开,后脚皇帝的人就到了。
“人走了?”
“走了,公公。”
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轻叹一声,皱着眉匆匆转身回话去了。
这厢回到王府,梁王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江慎远。
他将门关上,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分外压人。
“梁王这是想为小禾出口气?”江慎远悄然抓紧了袖中剑,面上倒是没有退缩。
梁王将佩剑往桌上重重一拍:“本王想知道她在少虡楼中的过往。”
江慎远神情怪异,但还是慢慢放松了握紧的手掌:“她来到少虡楼时,年纪尚幼,不会哭也不会笑。”
“她怎么来的?”
“殿下这话问得奇怪,自古沦落到做杀手的,自然不是孤儿,便是被父母亲人为一吊钱卖出来的穷苦人。”
她不是孤儿。
梁王捏紧拳头,一拳砸在桌上,正砸中了江慎远搭在桌边的小指。
江慎远脸色发青,却生忍住了没有吐出痛呼声。
梁王看着他,挤出声音:“本王问你,你答就是。”
直到天明,梁王方才离开这间屋。
江慎远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
梁王对程念影的在意简直过了分……纵使是郎有情,这份情意也太重了些。
到底是哪里不对。
江慎远隐隐抓住了些什么,但又迟迟理不清头绪。
梁王揣着难以言喻的心痛走出去没多远,就碰上了程念影。
“你在……等我?”
程念影在月色下缓缓转身,她将指尖从鼻间挪开。
“怎么了?在闻什么?”梁王不由追问了一句。
程念影方才去吃了一粒药。
嗅觉听觉重新变得敏锐的同时……她抬起脸道:“发现了一些关键的证据。”
梁王这会儿都忘了是在救自己的敌人了。
他不禁欣喜道:“是吗?小禾真是厉害!”
“我明日想去监牢里见傅翊。”程念影道。
梁王牙关咬紧,咬了又咬,狠狠心:“好!去!我想法子。”
程念影歪头看了看他。
“怎么……”
“梁王为何处处帮我?”
“我……本王……从来乐于助人。”梁王喉间发哽,仍是难以启齿说出真相,“先前助你离开郡王府,不也是……如此?”
再等等吧。
眼下处处忧患,他也拎不清自己在小禾心中是否已积累够了足够多的好感。
再等等……等到真相揭开那日,他终于能放下纠结于心的负罪之感,他能坦然地承认自己是如何有了这样一个女儿。
梁王心中艰涩无比。
程念影却开了口:“不是因为梁王发现我是你的女儿?”
梁王霎时张大嘴合不上了。
她她她怎会知道?
梁王做了半晌的心里建设,霎时崩塌得一干二净。
程念影用力抿了下唇。
傅翊之事,她频频借用梁王。
她从来爱恨分明。欲令一个人好时,便会坚定地要此人好下去。欲憎恶一人时,便也会坚定地憎恶此人。
先前对害了母亲楚琳的人,她杀意坚决。
可梁王这两日正好卡在了中间。
这样界限不明……叫她不能再假装不知,就这样含混地一味利用下去。
“我本想过,要杀了我的生父。”程念影道。
那时他看着秦玉容,怎么也生不出半点慈父之心。
小禾这句话……应该叫他心间纠缠许久的痛苦轰然消散了。不错,不错,她该这样说的。
不因他的权势地位,而欢欢喜喜地与他认亲。
她才像是他的女儿。
虽是一场意外,但到底是害了一个无辜女子。他本就有错,恶果自当由自己咽……
梁王本能地往前进了一步,脑中一片混沌,……且慢!她方才说,说“本想过”,“本”!何为“本”?
仿佛溺水之人,刹那间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梁王从未从自己口中听见这般小心的口吻:“那如今呢?”
如今呢?
他紧盯着程念影,一眼都不敢错开。
“你助我良多,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好坏我分得清。”程念影一字一句认真道。因此,她不能肆意利用他。
“所以……所以?”梁王声音微颤。
“所以我不能,也不该再杀你。”
梁王眼眶一热,霎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的女儿!就是他的亲生骨肉!
她的爱与恨分明,她率真坦直,她身手也利落得很……哪里不像他?处处都像他!
“可若是如此,我又背叛了我娘,对不起我娘受过的伤。”程念影皱起脸,这才显出与她年纪相符的忧愁来。
梁王心下又痛了痛,急急道:“可这本就不是你该烦忧的事,小禾……小禾……你吃了太多的苦,是做爹的不好,欠你良多。而我欠你娘的,该由我去偿还,又怎能叫你为难?”
做父亲的心情原来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
“万事该由爹来扛。你是爹的孩儿,你是爹的孩儿,你当无忧无虑,你当将从前没有的欢喜都在今朝补回来……”
梁王激动地说完,发觉程念影又歪着头在看他。
他连忙抬手摸了两下自己的头脸,是发冠歪了,还是此时情绪太激烈吓着她了?
“与定王不同。”
“什么?”
“你与定王全然不同。”
梁王听见这话自然高兴,但同时又涌起了愤怒:“定王!他竟敢欺骗你!这混账!他是不是冒认了你是他的女儿?”
“嗯。”
“但你发现了他在骗你,你还猜到了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小禾真聪明!真聪明!”梁王眼眶又热了。
他似乎还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为她做,他的孩儿便已经自己走向了他。
他知晓他的弟弟们为何在看见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刚学会走路便跌跌撞撞走向他们时,会那般情难自已了。
程念影微微别开一点目光:“也没有很难猜,到底是被骗过一回了,这回没那么容易上当了。”
“骗过一回?谁?……楚珍是不是?”梁王如今一张嘴就跟能喷火似的,又怒不可遏起来,“秦家该死!这楚珍更是该死!她竟还妄想用秦玉容来顶替你骗我!”
程念影将目光转回来一些:“那时梁王信了么?”
梁王恨不得指天发誓:“没有!虽……虽那时没想太多,暂且留下了秦玉容,但心下并不觉得她该是我的女儿!”
他万分庆幸,当时没有冲动之下带着秦玉容进宫见皇帝,给予她身份。
程念影垂眸沉默了会儿,干巴巴地道:“梁王也聪明。”
梁王听见这句夸奖,几乎要热泪盈眶。
“你……你往后想如何称呼我都好,都好。你万万不要有对不起你娘的念头。我会向她赔罪。原不原谅都不要紧。但你要给我,给爹一个弥补的机会。”
梁王此时恨自己口拙,最终也只挤出来这样一句无力的话。
程念影看他:“我今日说破此事,还为了问梁王。”
“问什么?你问。”
“当日定王府之事。”
梁王手脚都无处安放,甚至结巴起来:“可、可这事,怎好同你说。”
被下药,春风一度。
何等污糟,怎能入女儿的耳?
“问清楚,我便知晓该如何待你了。”
梁王脑中骤然拨开了迷雾。
不该留隔阂,不该留龃龉,不该含混地过下去。
梁王面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小禾,多谢你来问我……”
他觉得难以启齿,倒不如她的勇气。
“当年,我被误引入了翠微阁。我也不知是我在宴上饮的酒出了错,还是什么,当时循着香气,走到屏风后,一切就不受控了……”
“那年我手中所握兵权,已远胜旁人。皇后设下此局害我……我句句属实,绝非推脱……”
梁王与程念影就坐在凉亭下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他说了定王府的事,说了自己后来多年不敢再轻易赴宴。
程念影静静听着。她话少,可她听得认真。梁王看着她,越讲下去便越感觉到莫名的酸楚与激动。
“该歇息了。”程念影起身。
“是,是该歇息了,你累了是不是?”
“明日要早早去见傅翊。”
梁王满腔外溢的慈父心戛然而止。
灯火飘摇间,小卒小心地转动目光,朝栅栏间望去。
年轻男人自从入了此地,面上神色就几乎没有变过。他不像是被下牢狱之人,而更像是在此间与人对饮一盏龙团胜雪之人。
若非是出了这样的事,想来他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上这样的大人物。
脚步声突然响起。
来者头戴曲脚幞头,绿袍金带。
“大人。”小卒连忙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同时还压低了声音,问道:“不用为里头那位换一间牢室吗?”
在小卒看来,这位大名鼎鼎的丹朔郡王要翻身,不过是翻个手背的事儿。
绿袍官员却不这样想,拉着脸,似是极不情愿地从喉中蹦出一句话:“不必。……拿了灯到后头去等,有人要见他。”
小卒惊异:“不是说这几日都见不得外人?”
绿袍官员却懒得再说。
在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时,他将那小卒的领子一揪,默默退到了墙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监室外。
傅翊头也不抬,淡淡道:“我不认罪。”
“傅翊。”
傅翊抿唇轻笑了下,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监室外的人。
“险些认不出来。”傅翊顿了顿,唤了声,“阿影。”
程念影扯了扯身上的衣袍,还是作护卫打扮。
这样进出便利。
她一声不吭径直走到门前,取出一柄短刃,将尖的那头对准锁头一撬。
“叮咚”。
锁链砸落在地上。
小卒张嘴往前迈步:“不是,这人怎能……”
这时候有人往墙边一站,身形高大,压迫感十足。
那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卒抬头,第一眼未能认出来。
身边的绿袍官员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小卒霎时想起,自己也曾见过这位贵人,在他得胜还朝时。
是梁王!
是梁王殿下!
他今日来,不会是要来毒死丹朔郡王的吧?
小卒霎时激动起来,正待再开口,梁王却又横了一眼过来,小卒顿时什么勇气都没有了。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念影走到监室内,就这样……在丹朔郡王跟前席地而坐。
坐了下来?
“你的衣袍没有换过。”程念影开口道,语气难辨高兴还是不高兴。
傅翊笑笑:“是啊,阿影嫌我脏了?”
程念影拧眉:“是你不喜脏污。”
“嗯,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死的是天子的女儿,何人敢对我有半分优待?未给我戴枷已是高抬贵手了。你见过牢中戴枷的人吗?”
傅翊面不改色,似是还有闲心与程念影讲别人的故事:“枷有七十斤重,戴在身上久了,头会沉下去,骨头都磨得露出来。”
程念影眉头皱紧了些。
“再加上每日里的拷问审讯,常有人捱不到判刑便死了。死后便将尸身一裹,墙上开一道窄窄的死囚洞,塞出去交予亲人便了事。”
程念影听得喉间箍紧,吞咽口水都变得艰难了些。
“倘若我走到这一步,却也无亲人会为我收尸。傅诚夫妻当堂指证我,想来康王与康王妃也有默许之意。若我死在牢狱中,他们连与我沾上半分都害怕……”
程念影重重吐了口气,骤然扑上去将傅翊抱住了。
傅翊抬起右手将她环抱住。
手上的锁链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下狱也不全然是坏的,阿影又一次主动抱我了。”傅翊轻轻笑道。
一墙之隔的梁王只觉得牙痒痒。
实在会玩弄人心!
将自己说得何等可怜,不知博了他女儿几分心软!
这一厢程念影的手还勾在傅翊脖颈上,她并不接傅翊这句调笑的话,只正色道:“若你死了,我会为你收尸。”
梁王在墙后噎了噎。
这样听来,他女儿……没将傅翊气死,已经很是不错了。
好,好,也没什么可生气。
傅翊却笑起来:“好啊,我若死了,你定要为我收尸才是。”
程念影紧跟着闷声又道:“但我不会叫你死的。”
傅翊突然顿住了,没再说半个调笑的字。
他感觉到脖颈间有一点热意,可那热意很快又因为阴冷潮湿的环境变得冰冷。
冷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掩战栗。
他张了张嘴。
你落泪了?
傅翊勉力压住骨头缝里的战栗,将她抱得更紧。
程念影微微别过脸,接着同他说话:“木荷擅调香是不是?”
这话是抵着耳朵说的,梁王听不清,忍不住又往前迈了几步。
身后小卒和绿袍官员本能地也想跟上,最后被他两眼瞪走了。
一时周围退了个干净。
“是,怎么?”傅翊道。
“我初到郡王府上的时候,你教我认了很多香。”
“嗯。”傅翊抿唇微笑。
“我在昭宁的刀口处,嗅到了木荷身上的香。”
“你又吃药了?”
眼下该在意这个么?程念影眼眸圆了圆,才答:“嗯。”
“少虡楼的药到底不是好东西,往后还要叫御医好好为你调理身体。”傅翊又道。
这般对话若是忽视身处何地,实在显得温情。
“你不奇怪是木荷动的手?”
“定王府那日,我见木荷出现在昭宁身边,就已显得奇怪。”
傅翊知晓木荷对他心怀爱慕,昭宁的倾慕他亦知。这两个人能凑到一处,还分外平和融洽,本就是怪事。
只是这话他不能对程念影说。
“木荷能奉皇命在我身边做暗桩,自然也能因命守在昭宁公主身边。”
至于昭宁为何留她,多半是想从木荷口中得知他的事罢了。
所以他说昭宁天真。
留木荷在身边是错,强要嫁他亦是错。皇帝从未松口,一朝却放了手,那自然是有异!
程念影下一刻从傅翊怀里挣脱出来。
傅翊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在程念影心中,傅翊聪明得几近无所不能。
他越是强大,置身在这样一处牢笼中时,程念影才越是有种说不出的窒感。
她动动唇:“你没有半分担忧?”
“先前阿影在府上,险要被我戳穿时,面上不也没有一丝忧色?我同阿影学的。”
程念影瞪他一眼,眼底的水光倒淡了不少。
“阿影今日来见我,是忧心我在牢里过得不好?”傅翊再度恢复正色。
“总要有人与你说外间的事。”
“好,我听着。”
程念影将自己跟梁王去见了皇帝的事说了,少虡楼给了梁王的事也说了。
“梁王没在皇帝跟前直言点破你身份?”
“没有。”
“哦,梁王的脑子这么些年终于是用了一回了。”
墙后的梁王:“……”
“索要少虡楼也未必是他想出来的吧,是不是你提醒了他?阿影待他真是好。”
梁王:“……”算了,忍了。
“你如今留在梁王府上了?”
“嗯。……那日皇帝借口说封锁郡王府,我想了想,没有回郡王府。你应当留有后手是不是?”
“阿影这般信我,我心下极是高兴。不错,郡王府上早清理得干干净净,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当然,若要另行捏造就说不好了。”
程念影一下又拧起了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