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梁王一拜,掷地有声,“傅翊既不肯认,总要叫他彻底死心。”
“是啊,陛下,此人说她也能写出这样一封信来,不如先试试她,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乱放狂言!”臣子间又有人出了声。
“臣觉得此人恐是故意来搅乱今日审问的,该由梁王将人带下去。”
“此案有疑点,难道不能说?”
“陛下,御京之中恨丹朔郡王者不止一二人,丹朔郡王遭遇暗杀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郡王有功在前,若一朝被贼人设计陷害,下了冤狱,今日未能仗义执言的臣等众人,将来也难以安眠啊……”
傅诚动了动唇,目光扫过他们。
有这样多的人不避嫌为傅翊说话,是他不曾想到的。
今日是不装了?一个个都不怕被陛下瞧出来他们与傅翊之间的勾连了?
身边妻子的呼吸声变得重了重,傅诚知道她亦紧张。
于是握住了她的手。
世子妃缓缓吐了口气,反抓住傅诚的手背。
既选了这条路,便不能有半分退缩。
那厢的皇帝与梁王默然对视片刻。
最终皇帝先转开了头。
“取纸笔。”皇帝道。
殿中原本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霎时又寻到了气口,得以喘息。
一时间所有人都盯住了程念影。
她所说是真是假?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怎会仿得出丹朔郡王的笔迹?
还是说,仅为了拖延陛下一怒之下赐鸩酒的时间?
宫人的脚步声响起。
是拿着纸笔回来了。
手脚伶俐的宫人们,连忙在程念影跟前放上桌案,又铺平了纸,摆上笔墨。
宫人赶紧抬手研墨,在这一片死寂中磨得满头大汗。
宫人提起墨条:“……好了。”
众人闻声而动,纷纷伸长了脖子。
梁王喉头都紧了紧。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小禾会不会觉得紧张?
她真能写?
程念影面不改色缓缓在桌案前坐下,然后一手捏住笔。
提笔的姿势端正,手腕平稳。
笔尖就这样缓缓落在了纸上……
第一个字落在了纸面。
“这不是傅翊的字!”傅诚先开了口。
皇帝原本缩紧的眉心一松:“好了,不必在这里故作拖延……”
“等等!”有大臣高喊了一声,“看第二个字!”
程念影有些时日不曾接触纸笔了,她下笔时的第一个字尚生涩,的确不像是傅翊的字。
她闭了闭眼,又回忆起在逃离郡王府前,傅翊曾花了长达半个月的功夫来教她写字……
那时的感觉……
要找到那时的感觉……
再下笔的第二个字,已经很靠近了。
她并不理会周围传来的声响,手腕极为稳当地挪动着,再落下第三个、第四个字。
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圆融流畅,也越发接近傅翊的字。
待她写到第七个字时已全然是傅翊的笔迹。
而众人亲眼看着她在这样短的时辰内,一个字一个字模仿到完全一样为止,那其中冲击,简直比一上来就写得像还要强烈!
程念影越写越好,还越写越快。
大殿重新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有些大臣甚至不自觉地向前挤去,想要看得更为清楚。
于是一时只剩了衣衫窸窣的声音。
远远坐在高台之上的皇帝什么也瞧不见,只从众人骤然一致沉默的态度中感觉到了不妙。
“……写完了。”程念影抬头看向大理寺少卿,将那张纸递了过去,“少卿要比较吗?”
大理寺少卿接过去,没说话。
皇帝沉声道:“呈上来。”
一边的宫人连忙接了过去,然后恭恭敬敬送到皇帝跟前。
朝臣又动了,三两个跪下来叩首道:“陛下,臣等亲眼看着她写了一封一样的书信出来。难保那从定王府上搜出来的不是由他人伪造啊!”
“若是仿笔迹写一封信,便能陷害朝中重臣,何等可怕!还请陛下严查!”
“请陛下严查!”
皇帝将那两张纸都捏在了手中。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将纸捏破。
大理寺少卿没说话,是,也是该说不出话来。因为皇帝都能看出来,后写的这一封不仅越来越像傅翊的笔迹,甚至有些细节处理得更好。
大抵是因为落笔之人,手腕更稳,更有力。
倒衬得从定王府搜出来那封,空有其形,而无其气。
现下不是傅翊要如何解这局了。
而是他设下这连环套,却被生生卡在了这里,上不得下不得。
接下来该如何?成了皇帝烦忧的问题。
“朕……也想相信郡王。”皇帝缓缓挤出声音,一边脑中念头疯转。
他的目光穿过丝质屏风,落到了程念影的身上。
真该死啊。
“这会不会是丹朔郡王一早预备的后手?”世子妃突然插声,“他担心有书信被截获这一日,因而提前教过了旁人模仿自己的字迹。等到真被查获,便能推脱是旁人所仿。”
“世子妃所言,也不过是猜测罢了。仅凭猜测便能将人定罪?昭宁公主之事,世子妃也还未解释清楚呢。”有臣子当即顶了回去。
世子妃还欲开口,被傅诚拉了一把。
过犹不及。
先前描述傅翊杀人时,就是犯了这样的错,才被人揪住了空子。
“这信……既已不能作为证据,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你们协同搜查,务必要查清真相,还丹朔郡王清白。”皇帝开口。
既已至此。
他目光闪动,道:“将郡王府暂封,仔细搜查可还有别的证据?郡王或许是遭人陷害,尔等前去搜查时,不可言行无状!莫惊扰了府中人。”
“是!”
皇帝起身:“朕累了,在事情未查探清楚之前,康王府上的人也不得轻易出入。”
“梁王,带上你身边这个护卫,跟朕过来。”他回头斜睨一眼。
今日失算,杀不得傅翊,便先宰了他的心尖尖吧。
也不算全无收获。
皇帝先一步离开了紫宸殿。
其余人如释重负,越加好奇地朝程念影看过去。
同时有人上前去抬傅翊,要将他重新带回牢狱。
傅翊垂着头,看不清脸色。众人都当他当真是伤心狠了,又或者自知死期将至绝望得厉害……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傅翊用力抿着唇角,才压住了那点笑意。
他都没想到她会这样救他。
写得真好啊。
他教的。
傅诚与世子妃并肩走出去,夫妻二人皆沉默久久。直到一阵风吹来,世子妃抬手一探,额上全是汗。
傅诚抬手给她擦了擦:“殿上那人不知是谁。”
“声音听来有些耳熟。”世子妃喃喃。
傅诚若有所思,没有再开口。世子妃反而笑了出来:“世子莫要动摇就是。”
“既选了,就容不得后悔。”傅诚道。
这话是说给他的妻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不能后悔……他转头遥遥看了一眼傅翊离去的方向。
“纵是阶下囚,却仍享肩辇。”世子妃跟着看去,感叹了一句。
傅诚道:“陛下仁慈。”
世子妃笑笑。
但经历了今日一遭“夫妻共上阵”,倒好像比从前那服从世俗的举案齐眉更显得亲近些。
世子妃笑着笑着,笑出了点眼泪。
傅诚说:“莫怕。”
“莫怕。”梁王低声同程念影道。
“我不会怕。”程念影平静陈述道。
也是。当初她连傅翊都没怕过。
他的忧心都显多余。
但岂能不担忧呢?梁王揣着一颗惴惴的心心想。大抵这便是为父者难免的心情?
“陛下,梁王到了。”宫人的声音响起。
同时梁王带着程念影踏入了门内。
皇帝掀了掀眼皮:“她是傅翊身边的人,你知道吗?”
梁王一惊。
这般开门见山?
那他还要不要撒谎?
皇帝接着道:“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我不知你怎的发起了善心,要将傅翊的人护在身边。但我得告诉你,她是个杀手。她杀人不眨眼。”
“你留她在身边,是等着傅翊借她的手来害死你吗?”
听完这段话,梁王的脸色有些奇怪。
他低着头,遮去了脸上的异样:“父皇怎么知道她是什么人?江慎远说的?”
“是,不信?”
江慎远这时上前两步:“梁王殿下,她本叫承影,是少虡楼的杀手。”
“少虡楼?”
“是朕命人创立的。”
梁王瞬间捏紧了拳头。
他的父亲,将他的亲生骨肉,变成了这般模样,使小禾吃尽了苦头?
皇帝接着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告诉你这些?朕有意立你为储。你是朕所有子嗣中,朕最为疼爱,秉性也最为纯孝的儿子。”
“将来这些,本也是要交到你手中的。”
“前些时候,朕曾问过傅翊,若立你为储如何。傅翊自是不肯。”
“为你铺路,傅翊留不得。”
“你听见了?”
梁王慢慢抬起头,指着程念影:“那她呢?”
“交给江指挥使处置,她背叛少虡楼,这样的人,留不得。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的善心,不该用在这样的人身上。”
“什么样的人?”梁王喃喃,语气怪异,“说了这么多,父皇是要杀她?”
皇帝抬手按了按头,才勉强将那陡然升起的疼痛压下去。
“梁王殿下。”江慎远迈出两步,踩着石阶来到了梁王跟前,“殿下误解陛下的意思了。只是要她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她该由下官带走。”
“她是下官身边极重要的人,又怎舍得杀了她?”
江慎远后半句话是看着程念影说的。
程念影没什么神情变化,梁王却皱起了眉毛。
这小子,言辞间何故这样暧昧不清?
在定王府时,他还分明出言威胁小禾!
梁王心下反感不已,脸上也不作遮掩:“放屁!不能由你带走。”
江慎远露出无奈之色,再度回头去看皇帝。
前头还说还好今日不犯倔脾气,这会儿就又犟上了。皇帝抓着扶手一紧,尽管知道梁王八头牛也难拉,也还是脸一沉,开了口:“不行!她不能留在你身边!”
“我说过了,她是傅翊的人。留她在你这里,叫我如何能放下心?她若借机伤了你,怎么是好?”
梁王一言不发。
但抗拒得很是明显。
皇帝愈加头痛,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要想一想,朕是皇帝,也是你的父亲。做父亲的心,自是不愿你身边有半点危险。”
做父亲的心。
梁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是啊,该有做父亲的心。
“父皇,请恕儿臣绝不会将人交给江慎远。”
皇帝将手中的佛珠砸到梁王身上:“朕不会杀她,可满意了?”
“儿臣先带她告退了。”
“钟定川!”
江慎远都气得想笑。
甚至气得已经不大想出力了。
他不着痕迹地转头看向皇帝,……就看皇帝还有什么手段。
梁王一躬身,一行礼,随即直起腰来,还当真叫上程念影就要走。
“站住!”
“朕叫你站住!”
“大胆!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皇帝嘴里接连迸出几句话,真是气得够呛,抬手按住胸口急喘起来。
江慎远这才又奔回到皇帝身边,高呼:“陛下!”
“快,宣御医!”
梁王狠狠一皱眉,不得不又停下了步子,转头再看皇帝,皇帝脸上泛着青白,的确是气着了。
殿中霎时乱成一团。
梁王正感觉到痛苦的时候,程念影走近,低声道:“皇帝不是说,将来都要交给梁王吗?”
梁王的脑子转动。
“我知道了!”梁王高兴地出声。
然后几个跨步走到了皇帝面前去。
他将江慎远撞开,扶住了皇帝的手臂。
只这一个动作,皇帝脸色就好看了许多。
“朕还当你真昏了头了,只顾一女子,倒不顾朕了。”皇帝急喘两口气,看着梁王,那耷下来的眼皮也掩不住眼底的复杂之色,“你是朕的长子,是朕亲自抚养数年的儿子……”
梁王憨直,心善,犟。皇帝从来都清楚。
因为清楚,才敢于授他兵权。
满朝臣子,他无一信任。所幸他的长子,不仅在年幼时便与他有了深厚的父子情谊,长大后在战场上也勇猛非常。这才让皇帝在处处疑心中得以喘息。
“我当真想立你为储。”
皇帝说着,掩去了心底的失落。
可惜,梁王好在犟,也坏在犟。
梁王坚持多年,至今未留后。
他甚至为此想过数种办法……甚至想过给梁王过继子嗣。可亲生子尚且不可靠,何况是过继的孩子?
将来一朝反了梁王如何是好?
刹那之间,皇帝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先前我驱你离京回封地,当真是为傅翊惩处你吗?我是盼你离他远些,莫叫他得了空子设计害你。你如何斗得过他?”
“我是为你好,你听我的……”
皇帝说到激动处。
梁王开了口:“父皇当真?”
“嗯。”
“既将来都要交到儿臣手中,那就今日先将少虡楼交与儿臣吧。”梁王回首一指程念影,“连同她,当然,还有江指挥使。”
江慎远微微变了脸色。
皇帝也顿住了。
梁王闭了闭眼:“儿臣还有一问,今日处置傅翊,是为儿臣……可昭宁真是他杀的吗?”
皇帝眼皮不着痕迹地轻颤了下。
他怀疑了什么
他猜到了什么?
他教出了这样正直的值得信任依靠的儿子,是好事。可也是坏事。一旦与他的正直相违背……
皇帝顾不得其它,只想尽快按住梁王的危险念头,他道:“少虡楼给你。”
江慎远不可置信地一抬头。
他就这么当添头被送出去了?
程念影这时冲他冷冷笑了下。
倒才更像是坏蛋。
见到梁王带着程念影走出来,宫人们都难掩惊奇。
先前在紫宸殿上,不是这人接连大放厥词,搅乱了陛下亲审吗?她竟还能活着出来?
宫人们心头的惊奇还未消散,江慎远也阴着脸走了出来。
“江指挥使。”宫人们也恭敬地唤了一声。
近来他们总见到江指挥使在御前出入,自然不得怠慢。
只是脸色难看的,怎么成了这位?
“殿下。”不远处等候的梁王府中人,快步迎上来。
“带江指挥使回王府,莫要让他跑了。”梁王头也不回地道。
这话好似将江慎远视作阶下囚般,江慎远的脸色又如何能好得起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残缺不全的手。
皇帝放弃了他。
就这般放弃了他。
江慎远重新抬起头,看着程念影跟随梁王跨过宫门。
……今日境地,都是因抓了一个她。
江慎远牙齿紧叩,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响动。
事已至此,岂会后悔?岂能后悔?若怪到岑瑶心头上,反显他可笑了。
江慎远完好的那只手掌紧紧一捏,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待转过几道门,程念影二人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江指挥使,请随我走这边。”梁王府的人将江慎远拦住了。
他们要去哪里?
江慎远皱皱眉,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的表情。
接下来,皇帝的事如何被搅乱,又与他何干呢?
程念影要再看一眼昭宁,梁王便带着她去了。
梁王与昭宁年纪相去甚远,彼此间自然不算亲近。但即便如此,再见到还未下葬的昭宁尸身,梁王还是觉得胸口如遭重重一击。
“她死得冤枉。”
梁王感叹一声的时候,程念影已经蹲下身去,仔细检查起了昭宁的刀口。
其实先前在佛堂的时候,程念影就查过一遍了。
程念影轻声喃喃:“凶手右手持刀,斜着捅入了昭宁公主的腰腹间。这一刀划烂了昭宁公主的衣裙,下手并不利落,衣裙切面不干脆,先轻力再重劲。凶手有犹疑。
“捅入后,许是害怕一刀不致死?但又一时失了再捅刀的力气。便迟迟不敢拔出,才导致刀柄与刀刃连接处,在昭宁公主的皮肤上留下了抵紧的印痕。”
程念影一边说,一边捏起手掌,作握刀状。
看管尸身的宫人敢怒不敢言,只能期期艾艾地开口:“梁王殿下,不能任由此人亵渎公主尸身啊。”
程念影充耳不闻,作势送出手中无形的刀。
“个头不对。”她蓦地道。
梁王猛地上前一步:“什么不对?”
程念影扭着脑袋看他:“这个刀口,于我来说太顺手了些。”
“嗯?那又怎么……”梁王话还没说完,便自个儿想明白了,“傅翊比你高,若是他持刀,刀口不该在这里。于他来说,这样并不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