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引起侍卫官注意,萨克森公爵收敛起笑意,傲慢道:“海因里希,看在你祖父和父亲的份上,我给你们斯宾塞机会,但凡有一个除你之外的人,能赢过我们萨克森家族的小伙,我们当场认输!”
“不敢跟我比,是怕再认一次输吗?”海因里希嗤笑,“我以为你已经习惯认输了,老萨克森?”
萨克森脸色一变,冷笑:“毛头小子,我的年纪够当你父亲了,给我放尊重些!少废话,敢不敢来?”
海因里希眯起眼,以他的脾气,根本不可能惯着对方。
就在开口前一秒,身后被遗忘的女士突然探出头,微笑着看向萨克森公爵,“先生,如果我们赢了,还得加一条,您必须当着女王的面,向我们斯宾塞全家道歉。”
萨克森被突然冒出来的伊莎贝尔惊住,很快笑了起来,语气充满嘲讽:“噢,你就是那位大展才艺的诺曼小姐?海因的未婚妻?很好,我敬佩女士发言的胆量,更惊讶于你的妄想。”
“没什么不行的,我答应你,你们赢了,我当着女王的面道歉。”萨克森得意洋洋,傲慢环视一圈,“但是你们斯宾塞家还能派出人来吗?”
被眼神扫过的埃德蒙以及众表亲,面色难看至极,他们刚才都已经败下阵。
海因里希眸光微动,忽然明白什么。
来不及阻止,身后的女士声音坦然,面带笑容道:“我。”
话音刚落,场中寂静。
而后爆发阵阵笑声。
萨克森公爵几乎笑掉大胡子:“噢,别开玩笑了,你们斯宾塞已经窝囊到只能派个女人出来应战?直接认输岂不是更痛快?哈哈哈哈!”
离得近的埃德蒙低声怒喝:“海因!管管你的未婚妻!别再丢人现眼了!”
“丢人现眼的是你,废物。”海因里希再不赞成未婚妻的举动,也不代表别人可以置喙。
东道主菲利普只是想办一场娱乐身心的赛马活动,没料到局势会变成这样。说到底他岳母索菲娅和斯宾塞家沾亲带故,两位表兄还是伴郎,助力良多。如无必要,他不想斯宾塞家颜面扫地。
菲利普出面打圆场,“各位先生们,让女士难堪不符合我们所受的教养,还是……”
“菲利普先生,没关系。这是女士主动提出的挑战,学会尊重我们的诉求也是教养的一种,不是吗?”
伊莎贝尔轻松跳下马,纤细的身形站在诸多大汉面前,像误入狼群的天鹅。
菲利普哑口无言,只能担忧地看了眼新婚妻子的方向。
伊莎贝尔脸上神情却无比镇定,缓缓道:“萨克森公爵,不用多说,只需回答敢不敢比?”
“敢不敢?女士,自信是好事,但是一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萨克森再次大笑,“既然你们斯宾塞无能,我们也没有相让的道理!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女王!我要让斯宾塞成为全锡兰的笑柄!”
他吩咐仆人去高台报信。
很快,侍从官将场中达成的赌约告知女王,一时间,整个观众席传遍了。
“什么?一个女人去和他们赛马?”
“斯宾塞家是没人了吗?公爵也不管管!”
“噢上帝啊!贵族小姐怎么能不顾仪态做这么粗鲁的事!噢天……你快看!她居然跨坐在马背上!”
萨克森太太则笑容满面:“看来诺曼小姐不甘心只在音乐领域有所建树,还想去赛马场大出风头!”
“噢,太爱表现可不是什么好事!”旁人嘀咕,“乡下丫头就是乡下丫头,我看斯宾塞的脸都要丢干净!”
嘈杂的议论声中,真正的斯宾塞家人反而陷入沉默,只能震惊地看着场中央。
路易莎瞪大眼睛,压低声音:“幸好奶奶没来,否则嗅盐不够用了。”
新晋公爵夫人贝琪·布伦瑞克对上丈夫菲利普的眼神,轻声叹气:“赛马太危险了,但愿表嫂别出意外。”
后面赶到的埃莉诺紧皱眉头,无声画十字。
索菲娅眸光深沉,什么也没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们反应越大,越叫人看笑话。不如装作毫无波澜,就算丢脸也只丢诺曼小姐一个人的!
场中央,伊莎贝尔揪着海因里希的衬衫,示意他下马,而后利落翻身跨坐马背。
“奥黛丽,别逞能。”海因里希看得出伊莎贝尔有功底,但是赛马场不是开玩笑,曾有不少贵族都因坠马身亡。
伊莎贝尔高坐马背,对上他幽深的瞳孔,轻笑:“海因,忘了说,一会儿要对我认输道歉的,还有你。”
说罢,她夺过紧攥在他手中的缰绳。
布莱克快乐地打个响鼻,任由女主人牵着缰绳适应。
众目睽睽之下,伊莎贝尔撕开碍事的裙摆,解放双腿的自由。
海因里希停在原地,看着布莱克载着她匀速奔跑。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处,她回头,看向海因里希,用口型说:“这也可以是我的战场。”
夕阳下,破碎的浅绿色裙摆在空中飘扬,随着速度渐快舞出飒爽的姿态。
伊莎贝尔头也不回地奔赴前方,那里,骑着高头大马的萨克森家族男士们已经就位,目光里的好奇与不屑,或是轻视与怜爱,通通被她无视!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胜利!
看见伊莎贝尔驱马靠近, 起始点的萨克森男士们响起口哨声。
“嘿!杰克!记得发扬绅士精神!让一让女士!”萨克森公爵叮嘱儿子,眼底的轻视不言而喻。
“好的,父亲!”公爵儿子, 年轻的萨克森少爷坐在马上冲伊莎贝尔摘帽, 眨眨眼,“放心, 诺曼小姐,斯宾塞家族不懂得怜香惜玉,我们萨克森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说完, 周围一圈萨克森们都爆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我以为赛马只凭成绩说话,原来萨克森家是靠嘴皮子。”
伊莎贝尔目不斜视,驱使布莱克挤开两位男士,径直占据最中间的位置。
被挤开的萨克森少爷吹了个口哨, 回头观察海因里希在很远之外, 于是扫视着伊莎贝尔, 压低声音道:“那就准备享受失败吧女士, 虽然我很欣赏有勇气的美人。”
发令官伸手示意准备, 所有人神情肃穆, 连观众席都安静了下来。
伊莎贝尔躬身贴近马背,直视前方。
耳边传来萨克森少爷的轻笑:“斯宾塞如果不适合你,欢迎随时来锡兰北部, 萨克森之家。”
发令官倒数:“三、二……”
在“一”落地前一秒,萨克森少爷听见来自身旁的嗤笑。
“抱歉, 比起海因里希, 我更不喜欢……手、下、败、将。”
下一刻,发令枪响,黑色骏马率先冲了出去!
成排的马蹄踏出滚滚烟尘, 不过数秒的时间,胶着的尘t雾里分出先后——浑身漆黑唯有银白马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布莱克,一马当先!载着浅绿色的身影冲出重围,狠狠将一众男士甩在身后!
萨克森脸色剧变,立刻狠扬马鞭,怒喝:“追!”
呼呼风声如利刃刮过脸颊,伊莎贝尔听见身后轰隆的马蹄声,唇边划过轻蔑的笑。
萨克森的枣红色骏马也是重重厮杀里选出的上等货色,在转弯之时,奋力扬蹄,挤开布莱克超过一个身位!
伊莎贝尔迅速勒紧缰绳,避开碰撞!
娴熟的控马之术立刻让众人明白,她绝不是毫无胜算的新手!
早在查尔维斯狩猎盛宴时,她看见海因里希纵马驰骋,心头便生出这股欲|望——毫无顾忌地、痛快坦荡地飞驰!
直到甩开束缚坐上马背,伊莎贝尔仿佛找回了曾经的时光!
前世,身为许莉莎,她获得了让大部分羡慕的、关于世俗意义上的荣誉与成功,而这样的快乐总是无法持续太久。
像攀登一座又一座的高峰,只有登顶那一刻,成就感无与伦比,此后回归平淡。
在诊断出绝症时,她甚至没有对这个世间的留恋。干脆地签下放弃药物治疗的同意书,第二天订了环球旅行的票。
许莉莎一度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命运是高维造物主的剧本,何必执着生命的长度?
就像她落地是孤儿,因为出众的外貌和头脑被一对教授夫妇收养。二老很有修养,但只是将对亡女的感情寄托在养女身上,却又因养女生性冷淡而失望,一家三口过得相敬如宾。
或许是天性凉薄的好处,这并不会令许莉莎感到难过。事实上,她几乎不会难过。
作为故事的体验者甚至是旁观者,许莉莎对发生的一切都有尊重其存在的宿命论。
漂亮的履历,可观的财富,受人追捧的声名、所谓闪着光的人生也不过是注定的剧情。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如此,直到抵达生命的终点。
可是,在北疆看到日出的那一天,她用还能奔跑的身体纵马疾驰,初升的朝阳落在眼睫,瞳孔里倒映着清晨的薄雾,耳边是牛羊在悠然地哞哞叫……
那一刻,她感觉到身体里血液沸腾的声音。是某种被她忽视良久的、名为生命的呼唤。
她骑着马奔跑了一天,从朝阳初升到夕阳漫天,似乎经历了一场人生的起落。
日头落了,她的生命也即将画上句号。命运在这个节点,赐予她最后的温柔。
微风拂过指尖,告诉她,这世上不止有一重接一重的高峰亟待攀登,还有辽阔无垠的原野,那里有风的自由,青草的香味,你可以肆意飞驰,或是躺在草地上看牛羊吃一整天的草。
她闭上眼,胸膛的空洞被填满。
风吹草低,牛犊在山坡吃草,许莉莎微笑地与世界道别。
再睁开眼,伊莎贝尔在家人的期待中降生,母亲淡蓝色的眼睛里盈满温柔与爱意。
身体里淡漠的情感难以改变,只是在成为伊莎贝尔的那一刻,她似乎听见许莉莎告诉自己,别回头,去体验吧。
去体验等待一朵花的盛放;看着卷毛小孩慢慢长大,跟在屁股后叫姐姐;满屋子鸡飞狗跳,她躺在庭院晒太阳。书盖着眼睛,风吹动金盏菊,这一切都是关于生命的体验。
包括现在——
夕阳炽烈,马蹄飞驰出残影,狂风吹乱端庄的发髻。
伊莎贝尔随手扔掉发间的珍珠王冠,满头金发随风飘扬。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却倒映着快活的笑。
这是她的人生游戏,唯自由与快乐至上,为此,她会竭尽全力!
“布莱克,现在……”
她夹紧马腹,躬身俯首,盯着前方的背影,“超越他!”
像是被战意驱动,布莱克撒开四蹄,势如破竹!
萨克森少爷和众男士被甩出一个身位!
浅绿色的身影姿态飒爽,飞驰如电,耀眼的金发牵动全场的心神——所有人都为眼前这一幕讶然!
甚至有人举起手掌,却忘了拍,呆呆地张着嘴:“上帝啊……”
场地边缘,海因里希看着场上越众而出的那道身影,久久没有回神。
此刻,不会有人注意他长久的注视,因为没人能从金发姑娘身上移开目光。
本该开在花园里的百合,在战场盛开,美丽得惊心动魄!
比飒爽姿态更耀眼的是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她对胜利势在必得!
观众席,众人哗然,而后陷入诡异的沉默。
“永恒圣曜真主啊,是我出现幻觉了吗?!”有人惊掉下巴,不停地画着十字,甚至把完整的祝祷词都念了出来,祈求真主让自己清醒过来,至少告诉他不是一个女人赢得了比赛!
路易莎喃喃自语,眼睛瞪圆:“奥黛丽这可真是大出风头了!”
埃莉诺皱眉看着飘扬的绿色裙子,面色复杂:“我尽量不让老夫人知道她的孙媳妇跨坐在马背上,甚至穿得破破烂烂。”
萨克森太太与一众拥趸惊得连表情都忘记管理,“这怎么可能!杰克怎么会输?!”
更多的是如莉莉丝这样从惊诧到兴奋,不由得喝彩的:“太棒了!诺曼小姐太棒了!!”
年轻的贵族女士们大多会骑马,但繁琐的规矩为她们的双腿设置重重镣铐。
不能跨坐,不能疾行,要穿着优雅,要端庄美丽。勒紧的束胸让她们连呼吸都艰难。
美其名曰骑马,实际上和戴上花环、象征胜利的黇鹿没什么不同,都只是狩猎盛宴的点缀。
男人们的游戏里,似乎从没有看见过女人的身影,直到此刻——
破碎的绿裙子在空中猎猎而舞,金发飘扬,英姿勃发!
如此的惊世骇俗,又是如此充满生机!
原来跨坐在马背上勇往直前的样子是那么美!
莉莉丝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她情不自禁看向身边呆滞的同伴们,被那道疾驰如电的身影吸引的人不止自己!
碎掉的镣铐,也不止一副。
不知是谁站起身,大声喊:“诺曼小姐!第一!”
莉莉丝挣脱母亲的手臂,跟着站起身喊:“奥黛丽·诺曼!第一!”
接二连三,不断有人高呼,很快喝彩声连成一片,“第一!第一!第一!”
这段插曲很短暂,贵族小姐们的自由总是有限,哪怕只是一声喝彩,不过几分钟,就被各自长辈制止。
可场上的人似乎已经听到了她们的呐喊。连带着布莱克气势磅礴,再次甩开枣红色骏马!
那一刻,萨克森少爷听见隔壁传来一声轻笑。
“享受失败吧,萨克森先生,但愿绅士不会哭鼻子。”冰蓝色的眼睛充满嘲讽,“不过我会发扬女士精神,为你递上擦眼泪的手帕。”
话音随着迅捷的身影擦肩而过,杰克看着远去的金发女人,脑子几乎空白——
被她轻松超越的那一刻,萨克森少爷的牙齿快被咬碎!
刚才撂下的狠话似乎变成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自己脸上!!
一个柔弱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居然嬴了他?!
他可是萨克森家族继承人!锡兰公国未来选帝侯!!
奇耻大辱!
这会令整个萨克森家族蒙羞,更会让他再也抬不起头!
终点近在眼前,如果再不采取行动,结果将毫无悬念!
带着倒刺的马鞭狠狠甩下!惊马仰天嘶鸣!
那一刻,他眸光滑过阴狠,转弯的前一秒,猛然斜冲向前方的黑马——
“噢!不!”
观众席哗然。
视野纵观全场,他们最能明白此刻的情形!
如果黑马被撞倒,以现在疾驰的速度,马背上的人一定会被掀出去!那可不再是比赛的输赢,而是关乎性命了!
萨克森位于视野盲区,伊莎贝尔没有看见身后飞奔而来的骏马,但本能地察觉危险将至!
在听到嘶鸣声的那一刻,身后的冲击带来空气流速的变化!
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伊莎贝尔几乎是立刻勒紧缰绳,控制布莱克避开身后的冲撞!
可是!来不及!
马速太快,即便布莱克已经足够灵敏,但也难以遏制拐弯的势头!
身后,枣红马横冲直撞而来!马背鲜血淋漓,瞳孔如它主人一般染上疯狂的红色!
即将撞上的那一秒,时间仿佛被拉长,空气紧张到停滞——
观众席上,路易莎瞪大眼睛,捂着嘴:“不——”
埃莉诺在胸前画十字。
贝琪闭上眼睛不敢看。
莉莉丝倏然起身,手指发着抖。
索菲娅忘记呼吸,死死抓着折扇。
高台上,连女王都皱紧眉头!
就在所有人默认悲剧到来的那一刻,忽然,一支利箭破空而出,裹挟着惊人的锐气,直冲赛场——
众人目瞪口呆,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路t边,亲眼目睹一切的裁判久久没有回神。
那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用于装饰的弓箭就被一双细白的手夺了过去,又以极其敏捷地速度瞄准身后的疯马!
场中央,夕阳斜照。
狂风裹挟着旷野的湿气扑面而来,吹得金发飞扬,而冰蓝色眼睛里却战意盎然,即便锋利的弓弦划伤掌心,她似乎也没有感觉疼痛!
逆光之下,伊莎贝尔以极其惊险的姿势夹着马腹,目光锐利,双手弯弓搭箭,如神话传说中的女武神——
一箭穿云!
“咻!”
几乎来不及看清,利箭直射马腹,枣红色骏马轰然倒地,连带着马上的萨克森少爷!
与此同时,另一支来自相反方向的箭擦着杰克的脸钉入泥土中,溅起一道血线!
如果说刚才只为她的骑术感到惊讶,那么此刻,这一手力挽狂澜的反应力,让所有懂行的人心服口服!!
不顾众人的惊诧,伊莎贝尔目光平静,扔下弓箭直冲终点,回眸那一秒,她没有理会手段肮脏的失败者,只看向远处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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