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芙!”
濒临绝境的人有本能地求生反应,桑芙亦是如此,庄墨闻朝她心急如焚地奔来时,她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些。
桑芙蜷缩进他的怀里,她朦胧的视线映着他的下半张脸,前所未有的紧绷。
一只手撩开她被冷汗浸湿的头发,碰了碰她冰冷的额头,庄墨闻的血液也一股一股地发冷,他强迫自己保持理智,低声问:“哪里痛?”
庄墨闻垂首把耳朵凑近去听,她痛苦得说不出来话,甚至眼里都泛着泪光。
他又把手塞到她冰凉的手指里,她动他就跟着动,直到她的手停下来。
庄墨闻垂下眼,目光在那个位置停顿半秒。
“知道了,我们去医院。”
他话音落下,桑芙感觉到有一件带着温热体温的大衣罩在了自己身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便腾空而起。
西藏海拔高,温度相对霖城要低特别多,桑芙是最怕冷的人,更何况这时候还虚弱着,庄墨闻出了门,就把盖在她身上的衣服拉高了一些,形成一个空心的掩盖区域,好让她的脸可以埋到里面不受寒。
庄墨闻脚步不停,寒风卷过来,脸庞的肌肉也因这份凛冽而缓缓变得僵硬。
他没在意,微低了下脸,把声音压得轻柔,问她:“以前生理期也这样吗?”
桑芙蒙着半张脸,应该是摇了一下头,很小的动作,轻轻摩擦着他肩头的布料。
以前也疼,吃颗止痛药在家睡一觉醒来就好了,远比不过现在,痛得她几乎快忍不下眼泪。
顾梦敲门之前她就被腹痛痛醒了,她的生理期比较准,来之前她就算过日子,带了止痛药,虽然比往常痛,桑芙也没在意,吃了颗止痛药就去洗漱了。
结果吃了药洗漱完,她四肢就阵阵发软,扶着墙坐下来想着缓一下,不曾想越来越痛,明明到了她忍耐的极限,却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知道了。”还是那沉静的”三个字。
庄墨闻说完,没再开口去影响她的心神,只是手臂微微用力,无声地把怀里的人搂紧了些。
顾梦没想到村民们会浩浩荡荡地来送,在来之前,她的父母极力阻拦,毕竟地区偏远,害怕出什么差池,顾梦年轻气盛,还是坚持过来了。
过来了以后,她虽然每天面上都笑嘻嘻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其实也天天躲在被子里哭。
想回去,想躺在自己两米的大床上翻滚,可是手机联系不上家里人,宿舍条件艰苦,也没有零食可以吃,每一样都能让她崩溃。
如今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她又有点舍不得,吸了吸鼻子招招手:“不要再送啦,在这里的这些天很开心,要是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风吹着她的泪眼婆娑,顾梦左看看右看看,疑惑地问旁边的人:“庄教授和桑老师呢?还没来吗?”
他们昨天结束了所有支教课程,但从这片地区去机场还要开一段很长的山路,为了方便赶路,一行人都选择了隔天早晨出发。
“还没有。”那人也张望了一圈,“应该还在后边。”
顾梦还以为桑芙先出来了,庄墨闻去找她也没放心上,现在看来,桑芙怕是真如庄墨闻猜测那样,还在宿舍。
平时桑芙起得也很早,而且她叫她也不会不应,顾梦也察觉了不对,正想要不回去看看,远远地又开过来一辆越野车。
“我们车不是都到了吗?”几人懵圈状态。
很快,越野车里下来一个高个子的本地年轻人,小麦肤色,模样憨厚,他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小跑过来,用流利的普通话说:“你好,你们是支教准备回程的老师吗?”
顾梦点点头:“你是?”
“我是专程过来接庄教授和他太太的。”男人解释,“你们人到齐了就可以先走了,这里有我。”
原来是庄教授的车。
也是,庄教授都没和他们一块来,又怎么会跟他们一起走呢?
顾梦又点点头:“庄教授他还没到,应该是有事耽搁了……等等,他太太不在这边啊?”
“你开玩笑吧,”年轻人叉腰,哈了一声,“庄教授就是怕他太太支教不适应才让我哥多照看,怎么会不在呢。”
顾梦也不傻:“冒昧地问一句,他太太贵姓?”
年轻人挠挠头:“我就是忘记问我哥了,本来是我哥今天来接的,但是他有急事,所以只能托我过来了。”
正说着,只听有人喊了一声:“庄教授来了。”
顾梦看过去,瞳孔微缩,一时间也没工夫管谁是谁了,立刻小跑过去:“庄教授……”
“庄教授,太太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跟在她屁股后面,先她一步把话问了出口。
只是……
顾梦:“太太?”
众人:“太太??”
庄墨闻也意外地看了年轻人一眼。
“你是南卡的弟弟洛桑?”
洛桑说:“对。”
男人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淡,他“嗯”了声,没逗留,抱着怀里的人大步流星从几人中穿过去。
面对众人的讶异,也只是言简意赅的一句:
“各位,她身体不适,不和你们一起走了。”
话落,他又喊:“洛桑。”
“在在在。”洛桑赶忙跟上。
两句话的功夫,庄墨闻已经把桑芙稳稳地放进了后座,他也利落地坐上去:“去最近的医院,要快。”
车门合拢,开始往回开。
先是要开几分钟颠簸的山路,才能到公路上,洛桑开的车型已经是极稳当的那种,但桑芙脸色还是越来越差。
痛在她身上,他也没法分担,庄墨闻用纸巾给她擦脸上的汗,想尽力让她好受点。
“喝点水?”
桑芙摇摇头挡住他伸过去的手,难受地憋出两个字:“我……想吐。”
车里空荡荡的连个塑料袋都没有,这里又不好停车。
洛桑听见了,忙说:“就吐车里,没事没事。”
桑芙但凡有点自控力,她都绝不允许自己吐在车里,还是别人的车。
她闭着眼睛想省点力气,耳边却传来窸窣的声响。
撑起眼皮,只见上车后就放在一旁、庄墨闻还没来得及穿上的那件外套,被翻了个面,不防水的内胆朝上。
“想吐可以吐这里。”他拍拍她的背,“不要强忍。”
他仿佛知道她的想法,也懂她的顾虑。
庄墨闻有些洁癖,譬如每次晨跑或夜跑完会立刻洗澡,再做其它的事,桑芙碰见过好几次。
可他却把他的衣服放在她面前,让她吐在上面,没有一丝犹豫。
无论她是什么样子,自然或难堪,或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好像从来没有后退过一步。
他就在她身边,是那么坚定。
胃里一阵痉挛,向上翻涌,桑芙抓住他的手臂,庄墨闻侧过身子挡住前座的视线,一个狭窄的、被他牢牢遮挡的空间,竟然成了她此刻安全感的来源。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勺,轻轻地安抚着,嘴上低声重复:“吐吧,没关系。”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第二秒,桑芙就低着头,浑浑噩噩地全吐了出来。
在这里的几天吃得都不多,早上什么也没吃,吐的都是些酸水。
确认她吐完了,庄墨闻才把外套收起来,桑芙还没缓好,下巴被人微微抬起来了几分。
面对着他落下来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想把唇往里咬,下一刻,干净的纸巾按在她湿润的唇缘,他低着眼,细细地为她擦拭着。
桑芙也垂下眼,他的手指在她的视野里虚化,缓慢却细致地动作着。
“好一点了?”
桑芙点点头。
“嗯。”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刚刚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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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非当地居民在高原不高反的情况下也是有可能放大痛经的
愿世界没有痛经
庄教授就是一整个引导型恋人[哈哈大笑]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我再感受一下工作强度,能扛得住就继续日更,影响到精神了可能就要调整一下更新时间了[可怜][可怜]
相信他, 做得很好。
吐完后眩晕感缓解了一些,但强烈的腹痛却仍旧存在,桑芙窝在后座的位置上, 痛感刺激着神经, 睡也睡不着。
好在车上保暖效果不错, 起码不会再着凉, 手也被包在庄墨闻宽厚的掌心里, 桑芙疼得手心里全是细汗, 他就一遍遍擦干,继续给她捂着。
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当地最近的中藏医院。
一番检查下来,医生判断是经期气血不足, 太过虚弱引起高反,又因高反加重了痛经程度。
这种情况在外来游客中时有发生,但有的人症状很轻, 因人而异,桑芙这种站都站不起来的算是比较严重了。
不常年在高原地区生活的人,水土不服是容易出事。
“你刚刚说你吃了止痛药, ”老医生问她,“吃之前有没有吃过早饭?”
桑芙一顿, 摇头。
“小姑娘,止痛药刺激肠胃,本来就不能空腹吃。”老医生叹了口气, “平常还好,在这里是由不得你胡来的。”
医院里还有空病房,桑芙这种情况,也只能先休息, 恢复好精力再说。
勉强塞了点早点,把医生开的药吃了,又吸了两轮氧,过了一个小时,身体才渐渐地开始恢复力气。
痛感像潮水一般退去,斗争了这么久,轻松过后就是一阵阵涌来的疲惫感。
病房里很安静,她隔壁病床上躺着一位年迈的老人,最开始她进来时搭过两句话,后面就没人再做声了。
桑芙的眼皮像坠了两块巨石一样沉,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合上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熟睡的桑芙翻了个身,庄墨闻听到声音,目光从办公平板上移开,落在她身上。
停留了几秒,庄墨闻微倾身,把压在她胳膊下的被子动作温柔地抽出来,重新盖到肩膀上。
待到他把注意力收回,放到积攒了多日的工作中,躺在床上的桑芙却眼睫轻微颤动,几秒后,静悄悄地睁开眼睛。
她小幅度地抬起眼。
那床浅蓝色的病床被随着她视线的上移,被她的视野中缓缓消失,下一刻,坐在床边的那道身影映入眼帘。
从窗户投进来的阳光被她的床帘拦住,却斜照在庄墨闻清俊的侧脸,他的鼻梁高而直,下颌线清晰分明,即使是仰视的角度,也挑不出一丝瑕疵来。
庄墨闻垂着眼,指尖在翻动平板。
桑芙睡前无意间暼过一眼他平板的内容,是邮箱的界面,估计都是学校的事。
当时下了车,她本来是想尝试自己走的,但庄墨闻却没给她尝试的机会。
门一开,她想自己走进去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身体已经腾空。
进了医院,庄墨闻一直陪在她身边,只是沉默了一些,大多时候是专注地在听医生说,然后按医生说的去做,买早餐、接温水让她服药……没闲下来过。
在她睡着前,也许是怕她还有哪里不舒服,他便静静地坐在这里,不做别的事,也不说话,就陪着她。
桑芙知道,她嘴上说好了没事了,庄墨闻也不一定会相信,但能睡着就证明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他大概也可以放心些。
她头原本很沉,睡了一觉缓解了很多。
一闲下来,思绪就在脑海中翻滚。
桑芙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但反应太迟钝,一个也没抓住,反而被庄墨闻暼过来的眼神抓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桑芙呆了一秒,迅速双眼紧闭。
庄墨闻:“……”
耳边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应该是平板被他放在了床头柜上,随后响起的是庄墨闻无奈的声音:“我看到了。”
他话音落下后,足足过了半分钟,桑芙才做好心理建设睁眼。
也不知道是他的视线是不是一直没有离开,桑芙一睁开眼,对上的又是他漆黑的眼睛。
“……”
她憋了一会儿,生硬地开口:“我刚刚是在发呆。”
桑芙声音压得沙哑,一是顾及着隔壁床正在休息的老人,二是她的病终归还没好。
庄墨闻表情未变,“嗯?”
桑芙又顿了一段时间:“不是在看你。”
庄墨闻看着她,漆黑的眸中氤氲着些什么,良久,“嗯”了一声。
“你知道就……”
那个“好”字还没出口,桑芙听到庄墨闻漫不经心地补充:“可是我没说你在看我。”
桑芙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有一只开水壶在“呜呜”直响,她宕机了好久,懵圈:“是吗?”
“是的。”他面带笑意颔首,轻声回答。
桑芙:“……”
继续出发去机场,已经是中午的事儿了,桑芙在医院休息了差不多三个小时,高反情况消失后,腹部的坠痛不再强烈,她又做了一番检查,确定没事才离开。
洛桑趁他们在医院的时候,返回到村里把行李取了回来,还有桑芙宿舍那扇情急之下被踹开的门,他也顺带修了。
信号在中藏医院时就已经恢复了,途经一个小镇时,他们换了一辆车,洛桑在镇上有事,不能送他们去机场了。
路上,桑芙低着头看手机,顾梦在两个小时前给她发来了消息:[你好点了吗?]
她刚刚一直没精力看手机,这会儿才看到消息。
桑芙:[好了很多了,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
顾梦很快回她:[好的哦,你之前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大事了,没事就好,我就放心啦。]
[我们再过十分钟就到啦。]
顾梦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发来一句:[不过桑老师,怎么说,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桑芙当时意识迷糊,却也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隐隐听到些动静,也知道顾梦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顾梦虽然不是她的至交好友,但这些天,她们两个人的相处也都是真心相待,像另外几个男生,桑芙就一点儿都不在意,她只是愧对真心。
换位思考,她想如果是她,或许也受不了欺骗。
一个谎言,总是需要无数个谎言去掩盖,到最后也往往是纸包不住火。
而她的谎言,从决定和庄墨闻结婚开始,就已经诞生了。
“对不起”三个字编辑出来,桑芙的指尖将要触碰屏幕,下一秒视线里弹出顾梦的新消息:[嗑到了/星星眼/]
她:“……”
顾梦确实没想那么多,她觉得公不公开那本来就是人家的家事,嘉大的学生都不知道,证明庄教授肯定有意瞒着,她们几个算什么,认识才几天,非亲非故,告诉她们干什么。
[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到处乱说的。]顾梦又噼里啪啦地打字,[而且你不知道,他们知道你先生是庄教授的表情,真是各有各的诡异,太爽了。]
[以前还不信你呢,私下偷偷蛐蛐你的戒指是装饰,说结婚也只是想挡桃花的借口,现在好了,一个两个都没话说了吧。]顾梦滔滔不绝,简直比自己赢了胜仗还激动。
和顾梦结束了聊天,桑芙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她怔怔:“怎么了?”
庄墨闻看着她,摇了下头。
就是想看看她而已。
桑芙抿了抿唇,她别过脸,盯着窗外,整个人沉默下来。
她乌黑的瞳孔里映着远处连绵不绝的高山,远处五色的经幡缩成小小的一点,隐约可见随着风舞动翻涌。
这片广阔无垠的天地,这片壮丽得令人震撼的天地,她才踏足了不到万分之一,就要返程了。
桑芙忽然生出了几分遗憾。
“这是我第一次来西藏,”她仍旧看着窗外,说,“可惜没去布达拉宫。”
庄墨闻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可他的视野里不紧有山,还有她。
高大的山显得很小很小,她纤瘦的身影却映在他的眼睛里,占据了几乎全部的空间。
“等下次,我们一起过来。”
桑芙的身影轻轻僵了僵,她回过头,光影在她的脸庞流转,将她的轮廓勾勒出恰到好处柔和。
她脸色仍是苍白的,唇色也很淡,小小的一张消瘦的脸埋在扎实的围脖里,黑发垂落柔软。
西藏阳光刺眼,桑芙一侧脸颊皮肤落在光里,雪似的颜色,亮得仿佛能融化其中。
在感情这一页,他和她一样,都是空白。
但庄墨闻的世界原本就足够精彩,他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事业有成,内心充盈强大,在感情方面,他希望宁缺毋滥,于是仍由其空白。
直到去年的秋天,他遇见桑芙。
她既拥有珍珠一般温润柔软的色泽,又具备了珍珠的坚硬。
理智、果决。
没有属于一见钟情的悸动,见面、交谈,一切都很正常,庄墨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样去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