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想管这档子破事。
然而穆知秋打着为灾民筹措善款的名义,大张旗鼓来到蓉城,被西南无数百姓赞叹,她失踪他不能不管。
屋檐下挂着一排白色灯笼。
身穿孝服的少女似寒烟笼月,鬓角簪一朵素白绢花,眼尾捎带的绯红斜斜没入鬓角,在凝结着白霜的深秋清晨,柔弱娇软我见犹怜。
四目相对的刹那,谢观澜就知道穆知秋失踪和她脱不了干系。
这小姑娘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他唤道:“闻宁宁。”
闻星落平静道:“我昨夜用过晚膳就去了灵堂,一直没瞧见穆姐姐。想是她在这里水土不服,因此回了阳城也未可知。”
谢观澜捻着腰间香囊。
众目睽睽,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偏袒闻宁宁。
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他下令,“搜。”
黑甲兵重新在闻家翻找,他们找得仔细,连地窖和房顶都没放过。
等待的时间里,闻如风领着闻月引走上前,赔着笑脸道:“世子爷,昨儿我做了个主,让星落和月引交换了身份。现在星落是姐姐,月引是妹妹。往后,月引就是你和我的小妹妹了!还请世子爷念在她身娇体弱多愁多病,生父又英年早逝的份上,多疼爱她一些!”
谢观澜坐在扶山搬来的圈椅上,长腿随意交叠。
他慵懒的往后倚靠,瞥了眼闻星落。
小姑娘依旧站在屋檐下。
那张雪白小脸冷静异常,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穆知秋会被搜出来。
他收回视线,“怎么,闻姑娘身娇体弱多愁多病,是我造成的吗?还是说,闻青松死的早是我下的手?”
“这……”闻如风汗颜,“自然与世子爷无关……”
“既然无关,我为何要疼爱她?”谢观澜轻嗤,“我自己的妹妹尚且疼爱不过来,又怎么有空疼爱一个外人?”
闻如风急了,“怎么能是外人呢?月引年纪最小,就应该被咱们捧在手掌心呵护疼爱!别说世子爷你了,就连镇北王和太妃娘娘,也都应当疼爱月引才是呀!至于闻星落,她如今是姐姐了,她理应让着妹妹——”
“行了。”谢观澜打断他,“我今日也做个主,以后闻大公子在闻家就不排行老大了,直接去孙子辈好了。宁宁。”
闻星落会意,朝闻如风唤道:“侄儿。”
侄,侄儿……
闻如风呆滞了一瞬,气急败坏道:“这叫什么事儿?!我乃是闻家嫡长子,怎么能去孙子辈?!乱套了,全乱套了!”
闻星落冷笑。
他还知道乱套?
他安排闻月引当她妹妹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乱套?
这边闹着,黑甲兵已经搜到了灵堂。
棺椁之中,穆知秋头疼欲裂,耳边的嗡鸣声铺天盖地。
昨夜闻星落那一棍敲得狠极了,她在黑暗中能摸到脑袋上黏黏糊糊的液体,想必是脑部被打出了血。
闻星落把她敲晕了,又把她藏进了棺椁。
她要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
这个女人,比她想象得更狠!
穆知秋吃力地敲了敲棺璧,“有……有人吗?”
可她本就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再加上棺木里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她整个人虚脱无力,闹出的动静远远不足以吸引外面的注意。
她躺在棺中艰难喘息,强撑开沉沉闭上的眼皮,十指缓慢摸索,终于摸到了一条棺木缝隙。
她拔下发簪划破掌心,让血液滴进缝隙。
血液涌出缝隙,缓缓在地砖上蔓延。
黑甲兵们很快注意到了这一不寻常。
彼此对视一眼,他们立刻向谢观澜禀报始末。
槐树下。
听见黑甲兵的禀报,谢观澜瞥了眼闻星落。
少女始终神情淡然,仿佛并不害怕穆知秋会被活着救出来。
看样子,是还有后手。
他命人开棺。
黑甲兵把棺材抬到院子里,当众打开了棺椁。
刺目的阳光令穆知秋紧紧闭上眼。
她听着周围人的惊呼,尽管知晓自己得救了,但鬼门关前走过的这一遭依旧令她浑身发寒。
她要指认闻星落!
她要她被撵出王府,要她身败名裂!
恰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忽然将她扶起来。
闻星落让穆知秋倚靠在她怀里,关切道:“穆姐姐怎么跑到了棺材里?昨夜我悲伤过度在灵堂里晕厥了一阵,莫非是那时候藏进去的?你可真是叫我们担心!”
她说完,又在穆知秋耳畔低语,“我在京城略有些人脉,如果穆姐姐敢指认我,我会立刻让天子知道穆家背叛了他。届时,长兄尚未接纳穆家,天子又厌弃你们叛主,穆家腹背受敌,不知要如何是好?”
穆知秋知道闻星落和京城有些莫名的联系。
据说沈家家主在京城被下了大牢,就是闻星落出主意救下的他。
穆知秋不知道闻星落所谓的“人脉”究竟是谁,但她的威胁,的的确确令她感到了危险。
父亲和谢观澜的关系还处在彼此试探的阶段,无论是太守府还是镇北王府都在追求利益最大化,至今也还没有要翻脸的意思。
可闻星落……
她上来就要掀桌子。
谢观澜看着棺椁旁的两人,将她俩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
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穆小姐为何在棺椁之中?”
“我……”穆知秋声音沙哑,脑伤造成的嗡鸣声再次大了起来,令她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许是被贼人掳进去的……”
“原来如此。穆小姐放心,既然你是在蓉城遭人谋害,某定当给你一个交代。来人,送穆小姐回王府看伤。”
护卫抬来了担架。
穆知秋眼前重影模糊,再也坚持不住,彻底晕厥在了担架上。
她被送走后,闻如风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想起什么,猛然一拍大腿,“不对呀!那我爹的尸骨去了何处?!世子爷,你要给我爹做主啊!”
谢观澜面色疏离,懒得管这档子破事儿。
他深深看了眼闻星落,吩咐心腹,“带小姐回府。”
沧浪阁。
闻星落孤零零坐在书房,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谢观澜才回来,“府医说,穆知秋脑部遭到重创,造成了头部晕眩的后遗症,须得卧床静养。”
卧床静养啊……
闻星落捏住指尖。
看来,穆知秋有理由在王府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谢观澜垂眸看她,“为何?”
为何要对穆知秋下此狠手?
闻星落迎上他的视线,不答反问,“长兄会觉得我心性恶毒吗?”
谢观澜面无表情,“你是我认可的妹妹,不论心性如何,我都喜欢。但是,闻宁宁,你这次事情办得太不漂亮了。”
把穆知秋藏进棺椁,看起来是个绝妙的主意。
但穆知秋身份特殊,她的失踪只会引起轩然大波,即便今日前来办案的官员不是他,别人也依旧会掘地三尺查她下落,搜查棺椁是迟早的事,查到她闻宁宁头上更是轻而易举,毕竟昨天晚上只有她在灵堂过夜。
她该庆幸她没有弄死穆知秋。
见闻星落垂着头,姿态柔弱清冷可怜,谢观澜的语气软了两分,“我罚你抄写二十遍家规,你可服气?”
小姑娘攥着裙裾,轻轻点了点头。
谢观澜走后,闻星落纤薄的双肩轻轻颤抖。
她慢慢抬起头,那张清新娇艳色若桃花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反而噙着一个极端放肆的笑容,眼尾因为兴奋而浮起绯红,极致的艳丽好似海棠醉日。
——你是我认可的妹妹,不论心性如何,我都喜欢。
这就是谢观澜。
只要被他视作家人,就会被他纳入保护的羽翼里。
只要不伤害家人,无论她在外面闯出什么大祸都会被原谅。
他亲疏有别,他永远会在外人面前向着她、护着她,不分黑白对错地偏袒她。
而她,好喜欢被偏爱的感觉。
这一刻,闻星落突然想,要是她能一直待在镇北王府就好了。
从前她只打算在镇北王府出事之后带着金银细软跑路,而现在,她很盼望谢观澜将来能够打赢朝廷。
她想一直和祖母娘亲他们在一起。
她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镇北王府的家规很长。
从前被罚抄家规的一直都是谢拾安,闻星落从晌午抄到黄昏,也才只抄完了七遍,可算是领会了谢拾安的苦楚。
翠翠跪坐在书案对面,跟闻星落一块儿被罚抄。
她甩了甩酸胀的手腕,欲哭无泪,“小姐,咱们得抄到什么时候哇?奴婢最讨厌写字了,还不如罚奴婢去院子里劈三百斤柴呢!”
话音落地,她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闻星落手腕运转,笔尖在宣纸上留下一个个簪花小楷,“你要是饿了就先回屑金院。此事因我而起,你没抄完的那份由我来抄。”
翠翠顿时喜极而泣,扑到闻星落身边紧紧抱住她,“小姐呜呜呜,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她走后,闻星落看了看她抄的家规。
翠翠的字丑陋潦草,许多家规勉强画了几个鬼画符圈圈就算是抄过一遍了,因此比闻星落的抄写进度要快上许多,只剩不到三遍。
闻星落先抄完了她的,才重新开始抄写自己的。
已是月上中天的时辰。
闻星落打了个哈欠,困意一阵阵袭来。
谢观澜处理完军营里的事,拎着一包糕点进来时,少女已经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烛台下,少女素白的裙裾像是盛开散落的纸花,她抱着他的狼毫笔,白嫩的脸蛋上多了几痕墨迹,随着他靠近,她身上的脂粉和墨香彼此交融,在溶溶月色里织成了诱人的异香。
沧浪阁的深夜,从未栖息过娇弱的蝴蝶,从未弥漫过令人怠惰的脂粉香。
夜风吹开楹窗,白玉镇纸压着的家规簌簌乱翻。
谢观澜握住被风吹到他脸上的裙带。
心脏仿佛也成了那些家规,在这样静谧深沉的秋夜里,凌乱不成篇章。
他按捺住心底的那一丝异样,打横抱起闻星落,将她放在了座屏后的金丝楠木小榻上。
他给她盖上锦被,瞧了眼她脸蛋上的墨迹,有些忍俊不禁,便打湿汗巾替她一点点擦干净。
闻星落惊醒。
瞧见闯入眼帘的绯衣,她下意识攥住了谢观澜的衣袖。
少女圆圆的杏眼湿润潮红,沙哑的声音里藏着委屈,“我刚刚梦见长兄听信了穆知秋的谗言,说我千般不好万般不好,要撵我走……”
谢观澜看着她,“怎会?”
闻星落咬了咬唇瓣,委屈更浓,“我抄了一整天家规,手都抄疼了。”
她把泛红的手掌心伸给谢观澜瞧。
那嫩生生的指节中间,还有长时间握笔后留下的浅浅凹痕。
谢观澜拧着眉。
从前罚谢拾安抄一百遍家规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不觉得这惩罚有多重,怎么今夜瞧着闻宁宁红通通的手掌心,便觉得他罚的太重了呢?
沉默良久,他道:“是穆知秋不好。”
若非穆知秋主动招惹闻宁宁,凭闻宁宁乖巧的性子是绝不会动手的。
闻宁宁不动手,他又何至于罚她?
闻星落抱着锦被,敏锐地察觉到,今夜的谢观澜似乎格外好说话。
视线扫过他腰间的香囊,她小声道:“长兄这般哄着我,会让我生出你很在乎我的错觉……”
谢观澜气笑了,“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没数?”
“长兄惯会拿好话哄人。你若当真在乎我,这些天为何要丢掉我送的平安符,却只佩戴二哥哥送的香囊?他送的是宝,我送的就是草吗?”
谢观澜锁着眉头,“香囊是厌臣送的?”
“长兄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日在祖母房里,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谢观澜沉默。
那日,他以为小姑娘是因为害羞所以才故意推说是厌臣送的。
没想到……
想起那股怪味,谢观澜摘下那枚香囊。
他撕开缎面,几枚青紫色的指甲赫然映入眼帘。
谢观澜默了几息,指甲连带着香囊一起丢出窗外,“是我弄错人了。”
“弄错人了?”闻星落怔了怔,“难不成,你以为香囊是我送的?”
她看着谢观澜紧抿的薄唇,知晓他是默认了。
她攥紧锦被。
她和谢观澜,竟然生出了这么大的乌龙!
那日万松院里,陈嬷嬷和谢观澜的对话历历在目:
——世子爷怎么把针脚如此粗糙的香囊佩戴在了身上?莫非这香囊有什么特殊意义?
——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很重要的人……
连日来的委屈和怨怼,顷刻间烟消云散。
闻星落的杏眼里暗藏欢愉,细白指尖攀上他的衣袖,轻声试探,“在世子的心里,我是很重要的人,对不对?”
时值深秋,夜凉如水。
书房的窗台上摆着两盆新剪的桂树,枝头修长碧绿的桂叶里簇拥着一团团金色桂花,细小娇嫩绵绵密密,寒夜里散发出惑人的甜香。
而少女的尾音比花香更加缠人,轻轻撩拨着谢观澜的心弦,轻一分则令他心痒难耐,重一分则叫他万劫不复。
他心里当然明白,她的重要,和谢厌臣、谢拾安的重要是不同的。
有什么东西朦朦胧胧破土而出。
偏他不能承认,不敢承认。
他是镇北王府的世子、是西南兵马都指挥使,自幼克己守礼端肃自持。
有些线,是他绝对不能逾越的深渊。
谢观澜喉结滚动,缓声道:“你和厌臣,同样重要。”
不等闻星落说什么,他垂下眼帘,为她掖了掖被角,“夜深了,好好休息。”
闻星落注视他离开书房。
“胆小鬼。”
她声音极低。
谢观澜踏出沧浪阁。
明明深夜清寒,可他的周身却像是浸过热水,五脏六腑涌出的层层燥热令他时而烦闷不堪,时而又生出莫名的欢愉。
年轻的谢家掌权者,从未遭受过此等折磨。
他从兵器博古架上拔出狭刀,就着庭院里的冷月和树影操练起刀法,妄图发泄胸腔里的万般情绪。
谢厌臣提着灯笼慢悠悠溜达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沧浪阁前刀光如雪,刀身映射出的锋寒胜过今夜的月色。
他认真看完,称赞道:“阿兄的刀法又精进许多。”
谢观澜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谢厌臣眨了眨眼。
怎么感觉浑身凉嗖嗖的。
一定是今夜的风太冷了。
于是他依旧笑呵呵的,“阿兄盯着我作甚?”
谢观澜丢给他一把剑,“许久不曾与你切磋了。”
“是呀!”谢厌臣把灯笼放在石桌上,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我的剑术卡在现在这个境界已经大半年了,一直想找阿兄请教,可阿兄公务繁忙都没空理我!今夜阿兄特别关照我,阿兄果然爱我如宝——”
还没说完,身后的刀啸声犹如龙鸣!
“啊呀!”
谢厌臣狼狈地大叫一声,连忙举剑迎敌。
肉眼可见的裂缝,在剑刃上寸寸蔓延。
谢厌臣:“……”
半刻钟后。
谢观澜收刀入鞘。
彻底舒展开筋骨,令他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他瞥向躺在地上犹如死狗的青年。
这厮偷吃光了闻宁宁送给他的糖糕,完事儿还特意留了个破香囊在攒盒里。
怎么,他觉得他那破死人指甲是什么宝贝?
净干些叫他误会的事,害他把那破香囊随身佩戴许久,叫闻宁宁误会,害她受了好大的委屈。
打一顿算轻的了。
月下青年绯衣玉带,薄唇扬起些微弧度,“与人对打,倒是比一个人练刀有意思多了。二弟明晚可以再来。”
谢厌臣虽然没受什么伤,但胜雪白衣都变成了烂布条。
“呜呜呜……”他咬着小手帕,快要哭了,“阿兄欺负人……”
明明前些日子还很珍视他送的香囊,还说他是很重要的人。
这才几天功夫,就突然打了他一顿!
谢观澜走后,谢厌臣委屈地爬起来,提着灯笼赌气发誓再也不要来沧浪阁。
他气闷地往外走,走着走着突然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他俯身捡起,发现是自己的香囊。
他的宝贝香囊被人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是……是阿兄干的?
谢厌臣两眼一黑,天更塌了!
阿兄不爱他了!
闻星落晨起,梳洗打扮后踏出座屏,瞧见书案上摆着一沓整齐的家规。
谢观澜替她抄完了剩下的几份。
闻星落翻看良久。
镇北王府的家规算不上多么森严苛刻,只在做人方面要求良多,要子孙后辈清正、上进、自持,绝不可耽于女色和玩物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