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山看了眼谢观澜的表情,正欲伸手去拿玉佩,另一位质子忽然道:“诸位莫要忘了,咱们可都身在京城!若是家族反了,咱们怎么办?!谢指挥使能保证咱们的安危吗?!”
见众人面面相觑陷入挣扎,那人冷笑道:“依我看,倒不如投靠裴大监!他今夜派人向我承诺,只要我父亲肯配合他,他就保我性命无虞!”
话音落地,一部分质子顿时生出了同样的心思。
闻星落扶紧屏风,担忧地望向谢观澜。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少女的衣袂轻轻浮动,一缕暗香充盈在了帐中。
“好香……”
有人惊疑。
谢观澜望向屏风,瞧见闻星落穿着中衣赤着脚站在那里,不由脱下外裳走到她跟前,用外裳裹住她浑身上下。
他道:“吵醒你了?”
谢观澜想把她抱进去,可她却按住了他的手。
她看向众人,“裴凛的承诺,又有几分可信度呢?”
她顿了顿。
她虽厌恶裴凛,却也敬佩裴凛对大魏的忠诚、敬佩他年纪轻轻却始终恪守本心,因此她不愿过多诋毁那个少年,只认真道:“一位是执掌西南数十万兵马的指挥使,一位是宫中略有些实权的二品宦官。既然选哪个都是背弃大周,何不选一位更强大的?”
她的话,令几个中立者开始向谢观澜这边倾斜。
然而另外十几名质子,却依旧认为裴凛才能带给他们更多好处。
他们起身道:“我等考虑过了,如果指挥使不能立下重誓,承诺一定保我们性命无虞,那么我们还是选择投靠裴大监。今夜叨扰指挥使,告辞!”
他们离开营帐后,谢观澜瞥向剩下的十几人,“我当然可以像裴凛一样作出承诺,但将来风起云涌变数颇多,无法百分百做到的事,谢某不能随意承诺。”
质子们对视几眼。
其中率先交出玉佩的那人道:“从进京那年开始,我其实就已经做好了无法平安回家的准备。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谢折视我们为草芥的这口气,咽不下他拿我们要挟爹娘,年年苛捐杂税加重徭役的这口气!只要爹娘弟妹没事,我死了也就死了!”
他豁出去般说出这番话,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其他质子遥想年幼离家,不由跟着红了眼睛。
闻星落看着他们,仿佛从他们身上看见了谢厌臣的影子。
二哥哥很可怜。
这些人也很可怜。
她叹息一声,悄悄往谢观澜身边靠得更近些,想要汲取更多的暖意。
谢观澜扣住她的脑袋,将她摁进自己怀里。
也许是出于对谢厌臣的愧疚,他道:“我不日将要离京,如果你们当真想离开,可以扮作侍从随我一起。只是此举颇为冒险,一旦被发现……”
按照大周律法,质子出逃,将施以车裂之刑,再联合其他诸侯王,共同问罪讨伐他们的家族,最后将得到的土地和百姓均分给参战的诸王。
这条律法是悬在质子们头上的一把剑,叫他们十几年来不敢踏出京城半寸,唯恐稍有不慎就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谢观澜道:“你们自己抉择。”
帐内又陷入长久的寂静。
谢观澜见不得闻星落赤着脚踩在地上,干脆将她打横抱起。
他抱着她落座,用外裳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确保她的脚踝和脚丫子都没露在外面,才望向她的脸。
少女本就发髻松散,经由他刚刚一折腾,金簪落地,蓬松浓密的青丝刹那倾泻,只从中露出一张小脸儿,还不及他巴掌大,白生生的花瓣似的招人怜惜。
她挣扎着在他怀里坐起,拥着绯色外裳,有些恼地瞪他一眼。
许是觉得在人前披头散发于礼不合,她拾起那根金簪重新挽发。
谢观澜看着她。
少女背对着他,纤细的指尖穿过青丝,犹如刺客游刃有余的雪白刀刃。
鬼使神差的,他用手指悄悄勾住一缕青丝。
满头青丝被闻星落有条不紊地盘起来,露出一截凝白如冻玉的后颈,他的绯衣从她的肩头滑落,那牙白缎面的中衣似乎都不及她的肌肤白腻而有光泽。
也不知她每日都是怎么涂脂抹粉的,怎么就养出了这副细腻腻娇嫩嫩的皮子。
粗糙的指腹,忍不住抵上她的后颈。
绸缎般的触感。
比温泉幻境里的情景,更加温软嫩滑。
闻星落用金簪挽住青丝,回眸看他,漂亮的远山眉轻蹙了蹙,像是质问他又在干什么。
谢观澜压下眼底的隐秘欲望,将指尖勾住的那缕青丝递给她瞧,向来波澜不惊的语调带上一丝无辜,“你还有头发没挽上去。”
闻星落:“……”
她最讨厌梳完头,却发现还有一缕头发没梳起来了。
她狐疑地看了眼谢观澜,才将那缕青丝绕进金簪。
底下的那些质子反复权衡过后,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道:“我等愿意冒险!若真能平安归家,我等定然为指挥使效犬马之劳!”
他们走后,谢观澜把闻星落抱回床榻上,“天色还早,宁宁再多睡会儿。”
闻星落扯住他的袖角,“我有个主意,兴许可以避免你将来投鼠忌器。”
谢观澜脸上没什么意外的情绪,仿佛也已经想到了那个办法。
只是因为那个办法过于残酷,所以他始终没有说出来。
他道:“我不想。”
“你没得选,我也没得选。”闻星落伏在他的背上,“谢子衡,蓉城里陪你打天下的那些臣子,都希望你能成为天下之主。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才能真正庇护西南百姓,才能保住镇北王府。你不是,一直都要保护王府吗?”
从见她的第一面起,从彼此的第一次交锋起……
他的目的,一直都是为了保护他的至亲、保护他的家。
这是他的责任。
如今,也已成了她的责任。
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环住谢观澜的腰身。
闻星落闭了闭眼,“谢子衡,我要你成为天下之主。”
因为谢明瑞惨死,狩猎被迫终止。
才是清晨,禁卫军们就开始拆卸帐篷。
闻星落是从谢观澜帐中出来的。
无数人目睹了这一幕,不由惊诧不已。
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些贵夫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望向少女的目光多了几分鄙薄。
“私相授受”、“不知廉耻”等词语不时钻进闻星落的耳朵,可她始终置若罔闻,只不发一语地回到自己的营帐。
闻月引正在对镜梳头,瞧见她回来,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小妹,我昨夜和裴大监一同干了件大事!我如今翻云覆雨的能耐,已经达到了你无法想象的地步,就连前世的你也是比不上的!”
她“哦”了声。
闻月引不开心,转身看她道:“小妹,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不是嫉妒我比你更有能耐?!”
“没有。”
见闻星落只是专注地收拾行李,闻月引顿时生出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恰在这时,闻如云和闻如雷从外面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闻如云率先对闻星落发难道:“闻星落,你跪下!”
闻星落系好包袱,抬眼看向他俩。
闻如雷脸色难看,“星落,你和谢观澜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你早上是从他营帐里出来的,昨夜你和他是不是有了苟且?!”
“不自爱。”闻如云冷冷批评,“我今天就把丑话说在前头,镇北王府待我们刻薄小气,所以你和谢观澜的婚事,我们几位兄长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嫁给谁,不需要你们同意。”闻星落背起小包袱,“管好你们自己,别给娘亲带来麻烦就行了。”
她想要出去,却被闻如雷握住手臂扯了回来。
闻如雷怒不可遏,“你一个姑娘家,成日把嫁人这种话放在嘴上,还要不要脸?!月引怎么就没你这么轻浮?!”
闻星落冷笑,“姐姐当初一口一个太子妃的时候,不见三哥出来训斥,如今我只不过说了句嫁人,你就大发雷霆。亏你从前总说后悔前世对我百般不好,我瞧着,你根本就没有任何悔意。”
“那能一样吗?!”
闻如雷恼羞成怒,“你姐姐今非昔比,是我们的贵人,将来大哥登基,全都要靠你姐姐。而你呢?你就知道围着镇北王府那几个人,整日里也不知道忙活些什么!但凡你像你姐姐一样,把心思都放在我们兄弟的前程身上,我又何至于骂你?!”
“是啊小妹,”闻月引扶着金簪幽幽附和,“我可是要和三位哥哥共荣辱共存亡的。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闻星落笑出了声,“往日里你们几个为了利益吵架的事也没少做,现在何必假惺惺?虚伪的很。”
她背着小包袱就往外走。
闻如雷一把抢过她的包袱,“不准走!”
“闻星落,你必须先写下保证书,保证你和谢观澜永不往来,我们才会放你出去。”闻如云摇着折扇站在旁边,用下巴朝不远处指了指,“去,跪在那里写。”
闻月引弯起嘴角。
在蓉城的那段时间,她被闻星落欺负得厉害,三位兄长都说闻星落好,反倒把她贬得一文不值。
现在她终于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她又能获得哥哥们的爱了!
她期待着日子回到最开始的时候,然而闻星落并没有如她所愿跪着去写保证书,反而夺回了她的包袱。
她冷冷道:“再不让开,我就把你们联合裴凛害死季虞的事情说出去!大理寺那边正在查案,想必他们会高兴听见这条线索。”
三人一愣。
闻月引不可置信道:“你不参与我们的大事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出卖我们?!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妹妹?!”
“天底下也没有你们这样的哥哥姐姐!”
闻星落撂下这句话,寒着脸冲了出去。
哪知刚跑出去不远,就撞上了贺愈。
贺愈负着手,神色认真,“我对九皇子的死有些疑问,因此想和郡主小谈片刻。”
闻星落面无表情,“贺大人仍旧怀疑我是凶手?昨天夜里宫女的证词,做不得数吗?”
“昨夜从营帐出来,我又提审了那名宫女。”贺愈认真注视闻星落,“我反复问了她三遍,她将那段回答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三遍。我想,如果不是刻意去记,恐怕没有人能够在叙述一件事的时候,三遍都用同样的遣词造句吧?”
闻星落终于抬眸看向他。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坐上大理寺卿位置的人,贺愈确实心思缜密。
她弯唇,笑容却不达眼底,“所以呢?她的证词有问题,与我什么相干?恕我愚钝,我实在不明白小贺大人有什么理由提审我。”
她扫了眼四周,已经有不少人好奇朝他们这边张望。
“我并非嫌犯,不应该承担小贺大人不怀好意的揣测。先行告辞。”
闻星落转身就走。
贺愈挑眉。
这小姑娘自打当了郡主,连礼也懒得行了。
他注视她的背影,又道:“听闻郡主昨夜歇在了谢指挥使的帐内。”
闻星落回眸,“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贺愈道:“关乎名节的事,郡主和指挥使从不避讳吗?郡主可知道如今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你们?你是女子,女子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比男子更容易吃亏。他比你年长,难道他不明白这个道理?”
闻星落笑了两声,“再说一遍,我的事,不劳小贺大人操心。”
她径直走了,如同被风吹散的芙蓉花瓣。
贺愈眉头紧锁。
多年的断案经验,令他直觉闻星落就是杀害谢明瑞的凶手。
可是……
他对这个凶手,存有异样的情愫。
他读圣贤书出来,相信善恶有报。
父亲因魏姒而罢官,可他却心仪魏姒之女。
贺家遭遇的一切,仿佛冥冥之中都是报应。
尽管他擅长断案,可是感情之事,他无从断起……
山脚下,百官及其家眷正要踏上回京的行程。
闻星落找到自己的马车,正要上车,谢缃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突然气势汹汹的当众推倒了她。
她哭了一夜,此时眼睛红肿如核桃,嗓音呕哑狠厉,“我阿弟尸骨未寒,你这野种倒是和男人缠绵快活起来了!闻星落,你还我阿弟命来,你还我阿弟命来!”
她面色狰狞,使劲儿摇拽闻星落。
“你放开我!”
闻星落被迫和她扭打在一起,各自拽着彼此的头发不肯松手。
宫女们想要上前阻拦,然而这两个都是金尊玉贵的姑娘,她们唯恐伤到她们惹上事端,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正拉扯间,冷不防张贵妃也冲了过来。
母女两个脸面也不要了身份也不要了,大庭广众之下竟一起殴打起闻星落。
闻星落不肯落于下风,正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和她们撕扯,突然有人从身后拽住张贵妃,恶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魏姒紧张地察看闻星落浑身上下,“宁宁可有伤着哪里?”
闻星落发髻松散,脖颈间多了几道挠痕。
虽然她负了伤,但张贵妃母女俩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个人蓬头垢面的,不仅被她挠出了不少伤口,还被扯掉了几绺头发。
闻星落红着眼睛扑进魏姒的怀里,“娘,她们抓我拧我,还挠我!”
张贵妃捂着脸,正欲冲魏姒破口大骂,瞥见朝这边望过来的谢折,连忙跪倒在地。
她哭诉道:“这宫里是连王法也没了!区区妃嫔,竟敢殴打贵妃!求陛下为臣妾做主!”
谢折的脸色不大好看,眼下的两痕青黑十分明显。
他昨夜没怎么睡,好容易天亮时小憩了片刻,却梦见狼群对他虎视眈眈,叫他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本欲尽早回宫找人解梦,却听见张贵妃聒噪个不停。
不过是个低贱的玩物,这些年赐了她高位,她倒是忘了身份了。
他冷漠道:“为何姒姒只打你却不打皇后?你自己也该反省反省。”
张贵妃呆若木鸡。
这叫个什么话?!
谢缃见母亲受了委屈,立刻道:“父皇,儿臣要告发魏宁不知廉耻,秽乱后宫!那个奸夫,就是镇北王府世子谢观澜!求父皇治他们的罪!”
她确实找不到闻星落杀害阿弟的证据。
但是没有关系,她会通过别的方式,让闻星落付出代价!
谢折面色不善地瞥向闻星落。
手中的犀牛角反复摩挲,他的视线薄凉无情还带着几分阴狠算计,令闻星落想起菜市场里那些对牛羊待价而沽的屠夫。
他问道:“魏宁,有这件事吗?”
闻星落平静道:“有。”
张贵妃和谢缃没想到她承认的这么干脆,不由暗喜。
张贵妃按捺住喜色,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宸妃妹妹,你也是,你和陛下暗通款曲也就罢了,怎么还把这种事儿教给了你女儿?你自己不要脸,教的你女儿跟你一样不要脸!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真是没说错!”
一番话说出来,叫围观众人神情一变。
她骂魏姒也就罢了,却说什么“暗通款曲”,这不是把陛下一同骂了进去吗?
果然,谢折的脸色更差了。
魏姒安抚着怀里的少女,不紧不慢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宁宁和谢世子的婚事,是过了明路的。”
她当众取出一卷婚书。
婚书展开,其上红底洒金字,清清楚楚地写明了闻星落和谢观澜的婚约以及两家长辈的签名和手印。
闻星落愣住。
她紧紧盯着魏姒和祖母的手印,不可思议道:“娘?”
魏姒将婚书递给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小脸,“从前浑浑噩噩地度日,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可是宁宁,我很想当一个好母亲,就像我母后那样。这卷婚书,是我想要送给你的礼物。”
闻星落捧着婚书。
她轻抚她和谢观澜的名字,又看着母亲和祖母的名字,鼻尖不由的渐渐酸涩。
原来,母亲很赞成她和谢观澜在一起。
原来,祖母也是喜欢她成为镇北王府的孙媳妇的。
她紧紧抱住魏姒,泪水濡湿了她的肩膀。
张贵妃和谢缃愣在当场。
母女两人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闻星落和谢观澜竟然是有婚书的!
张贵妃依旧不大服气,“就算……就算有婚书,那也还没成亲,怎么可以做那种事呢?!陛下,依臣妾看,您就该把魏宁关禁闭,再由臣妾亲自教导她规矩!”
谢折盯着那一纸婚书。
魏宁,是谢观澜的未婚妻。
他的视线重又落在闻星落身上,却多添了几分玩味。
他似乎可以用这个小姑娘,拿捏谢观澜。
他慢条斯理道:“当初贵妃爬上朕床榻的时候,不仅无名无份,还是姒姒的宫女。你都能做的事,为何别人不可以?贵妃,你忘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