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是想屈打成招吗?”魏姒冷声,“还是说,你非要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嫁祸到宁宁头上才肯罢休?!”
她同样朝谢折跪下,“陛下,宁宁心性如何,您最是了解,她绝对不可能谋杀皇子!”
梅皇后怡然自得地吃了口茶。
这两人鹬蚌相争,真是再好不过。
最后得利者,只能是她。
她正想着,冷不丁听见谢折幽幽道:“皇后似乎很高兴。”
梅皇后面色一僵,立刻跪倒在地,“臣妾不敢。宫中皇子过世,臣妾身为嫡母,自然悲伤难过。”
谢折屈指扣了扣桌案,“贺愈,瑞儿被杀一案,朕交由你去办。”
贺愈拱手称是。
眼见今夜这一场闹剧终于要散场,一名宦官突然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启禀陛下,河西王世子失血过多,没了!”
闻星落怔愣。
河西王世子便是白日里被挖去髌骨的季虞。
他竟然没了……
听闻他是河西王的嫡长子,很得河西王夫妻爱重。
他死了,不知河西王会如何——
少女忽然眸色一凝。
河西王……
前世,便是河西郡率先谋反的。
之后,烽火台迅速点燃九州四海,烽烟四起战乱频仍,西南三郡以谢观澜为首,直接反了朝廷。
她下意识望了眼谢观澜。
谢观澜挑眉,“不是我干的。”
上座,谢折的脸色颇有些难看。
他只想把那些质子困在京城,并没有想过要让他们死。
倒不是同为质子惺惺相惜,而是想用他们的性命拿捏他们背后的家族。
他烦躁地摆摆手,“封锁消息,不准让河西王知道。等过个一年半载,就说季虞得病死了。”
终于散场,众人陆陆续续往外走。
谢缃追上闻星落,本欲给她一个耳光,却被谢观澜握住手腕。
夜色里,青年眉眼沉寒,“她不是你能动的人。”
谢缃浑身发抖,猛地抽回手,恶狠狠盯向闻星落,“我知道是你杀了阿弟,我知道凶手就是你!我一定会让贺家表哥找到证据,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弄死你!”
闻星落看着她面目狰狞地走远,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
她自问做得干净又没有目击者,贺愈再有通天的本事,也绝对不可能查到她头上。
她冲谢观澜笑了笑,“我想去看看四哥哥。”
两人在帐篷门口碰见了谢厌臣。
闻星落好奇,“二哥哥不是去季世子那边了吗?”
谢厌臣眸色微寒,“季虞之死并非意外,他的药被人换成了活血化瘀的强效药。他们不让我看诊,等请来御医,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顿了顿,他的面色愈发凝重,“我怕有人也在四弟的伤口上做手脚,所以特意过来查看,好在四弟没事。大哥,接下来四弟要用的药,我会亲自准备。”
谢观澜点了点头。
谢厌臣回去准备药膏了,闻星落跟着谢观澜来到帐内,转进屏风,谢拾安睡得正香。
闻星落在小杌子上坐了,蓦然想起昨日的一件事。
昨日她曾因为闻家兄妹参与谋反而去找裴凛,当时裴凛正在捣鼓药瓶。
他捣鼓的是什么药?
后来季虞被挖掉髌骨的时候,裴凛和闻月引也曾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不远处……
是他俩换掉了季虞的药吗?
季虞之死会促使河西王谋反,而裴凛大约很乐意看见江山动荡诸侯王兵戈相接,如此也方便他带着魏国信徒浑水摸鱼。
她正思虑,听见谢观澜在屏风外唤来扶山。
她趴在屏风上往外张望,谢观澜递给扶山一封密信,“想办法派人悄悄送去给河西王。”
扶山称是,连忙去办。
谢观澜踏进屏风,撞上少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宁宁在看什么?”
“你要利用季虞之死,让河西王加入你的阵营?”
谢观澜并不避讳,“是。”
“只怕有人会比你更早一步。”闻星落重新落座,慢慢吐出一个名字,“裴凛。”
她把闻家兄妹投靠裴凛以及刚刚的猜测,全部告诉了谢观澜。
谢观澜转了转指间的墨玉扳指,“裴凛想浑水摸鱼。”
所以才要杀害季虞,搅乱天下。
“如果裴凛一早就打算好了,想必这个时候季虞被杀的消息已经由他的人带往河西郡,我的使臣会晚到一步。”谢观澜低眉敛目,突然握住闻星落的手,“闻宁宁,接下来的局势,会很乱,你……”
他想带她回蓉城。
闻星落看着他,“我留在京城,会给你造成麻烦,会令你投鼠忌器,是不是?”
床榻上,谢拾安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少女细密纤长的睫毛轻擦过掌心,令谢观澜生出些微痒意。
良久,他听见闻星落轻声道:“我不能离京。母亲抱着血刃仇人同归于尽的心态进入他的后宫,我怕稍有不慎就是诀别,我要守着母亲。”
谢观澜知道会得到这个答案。
他垂下眼帘,看少女放在双膝上的手,“我不想逼你在魏夫人和我之间做出选择,因为我知道在你心里,我还不配和她相提并论。可是,闻宁宁,你要对我负责啊。”
闻星落试探,“负什么责?”
“蓉城城郊温泉的事,你都忘了吗?”谢观澜蹙眉,“你离开的那一夜,与我在那里有了夫妻之实。我没记错的话,一共发生了六次。”
闻星落狐疑地盯着他。
她怀疑谢观澜中了裴凛的巫术。
她无比肯定,“你我绝对没有发生过夫妻之实。”
谢观澜同样肯定,“有的。”
“真没有!”
“我记得很清楚。”谢观澜眉骨下压,霍然握住闻星落的手腕,“闻宁宁,你与我一夕欢好,为何如今不肯承认?!你想玩弄我的感情?!”
“我从未想过玩弄你的感情!但那种事咱俩真的没做过!”
两人争执间,忽然听见嗑瓜子的声音。
两人望向床榻,谢拾安不知何时醒来的,正靠着床头嗑瓜子。
谢拾安津津有味,“你俩继续,别管我,我就看个热闹,回头好跟祖母说道说道。”
谢观澜忍了又忍,寒着脸拉闻星落起身,“去我帐篷里说。”
闻星落几乎是被他抱回帐篷的。
她被丢在床榻上,正欲起身,青年已经倾身而来。
他捏住她的下巴,“与我有夫妻之实,对你而言是很丢脸的事吗?!我也曾说过,那些事该婚后再做,可那夜你十分主动,我也不知为何就上了头!总之,我愿意对你的清白负责!”
闻星落咬着唇瓣。
谢观澜这副架势,仿佛她不要他负责,他就会吞吃了她似的。
见过人上赶着占便宜的,没见过人上赶着负责的。
她安抚地碰了碰青年的肩膀,“那个,我在想,也许是因为那一夜你吃了迷药的缘故。”
她把谢厌臣制作的迷药说了一遍。
“我将迷药混在了胭脂里,借着亲你的机会让你吃了下去……”闻星落不自在地坐起身,捋了捋鬓角乱发,没敢直视谢观澜,“二哥哥说,那份迷药可以让人产生幻觉,看见心底的欲望……”
帐内寂静。
谢观澜端坐在床边,修长的十指悄然嵌进床褥。
也就是说,他和闻宁宁之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向来呼风唤雨叱咤战场的西南兵马都指挥使,耳根不自觉地爬上一抹绯红,仿佛丢了很大的脸。
闻星落挪到他身边,仰头凑到他的耳畔,嗓音揶揄带笑,“原来子衡哥哥的欲望,是我呀……”
谢观澜气笑了,“怎么,宁宁希望是别的女人?”
闻星落噎了噎,没趣儿地跪坐好,“你这人一点儿也不好玩。”
谢观澜又想起她请人带给他的那番话,于是趁这个机会一起问了个明白,“你究竟让人给我带了什么话?你果真要与我分道扬镳,要我另娶旁人不再烦你?”
闻星落惊愕,“我从未说过这种话!”
她将原话复述了一遍,不敢置信道:“那些人究竟是怎么传话的?!扣钱,每个人都要扣五十文钱!第一个就要扣二哥哥的钱!”
谢观澜把玩着她的金步摇,眼底寒意消融无踪,只余下春和日丽般的温柔涟漪。
竟是旁人传错了话,叫他误会宁宁,白生了那么久的气。
他心情愉悦,慢悠悠道:“那些大老粗,不识得几个字,又各自操着一口乡音,领会错了意思也是有的,扣钱倒是不必。”
闻星落觑着他。
这个男人初见面时又凶又坏,动辄就扣光手底下人的月钱,这个时候倒是装起大方来了。
她拢了拢锦被,看了眼角落的滴漏,“已经是下半夜了,你要送我回营帐吗?”
“来回折腾平添劳烦,就睡在这里罢。”谢观澜握住她的脚踝,替她脱下鞋袜,“左右你已是我的人了。”
青年的手握惯了刀剑。
替少女褪下罗袜时,动作竟也称得上温柔。
闻星落将白生生的脚丫子藏进锦被,犹豫道:“那……那你睡哪儿?”
她以为谢观澜要睡在她身边。
然而青年居然正派的什么似的,命人送进来两床被子,就地打了地铺。
闻星落枕着谢观澜的枕头,偏头看他。
像是窥破她的疑惑,谢观澜闭着眼睛淡淡道:“之前以为与你有了夫妻之实,因此放纵了些。既然你我是清白的,这份关系自然应当保持到大婚之时。”
“你一定会娶我吗?”
“我一定要娶你。”
闻星落凝视他的侧脸,心底忽然一片柔软。
她以为爱是汹涌澎湃的浪潮,今夜方知,爱也可以是静谧端肃的夜色。
她弯起眉眼,忽然赤着脚下榻。
她跪坐在地铺边,倾身亲了一口谢观澜的脸颊。
没好意思看他的表情,她红着脸匆匆跑回床榻,把自己藏进了他的被子里。
与此同时,另一边。
谢折帐中,只独独留下了魏姒和张贵妃。
谢序迟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不远处是没了气息的谢明瑞。
谢折独坐上首,瞥向魏姒,“姒姒,你过来。”
魏姒低眉垂首地走过去,岂料刚靠近,就结结实实挨了男人一巴掌。
她跌倒在地,捂住脸颊,无声地看向他。
谢折冷笑,“你真以为,朕信了你的鬼话?!”
张贵妃伤心欲绝地跪坐在谢明瑞的尸体边,瞧见这一幕,顿时瞳孔放大,脸上添了些难以言喻的暗喜。
魏姒低声,“臣妾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你和贺为舟!”谢折厉声,“你妄图挑拨朕与贺家的关系,你居心不良!”
余光瞥见张贵妃,他突然将手里的犀牛角狠狠砸向张贵妃的脸,“贱人,你又在暗喜什么?!你死了儿子,你很高兴?!”
犀牛角砸到张贵妃的额头,瞬间磕出一个伤口。
鲜红的血液顺着脸颊蜿蜒淌落,张贵妃浑身哆嗦,惊惧地抬袖擦去,“臣妾……臣妾没有很高兴……”
谢折面无表情,“还不去给瑞儿清洗身体整理仪容?!”
张贵妃惊愕。
整理仪容这种事,不该是宫人们做吗?
她……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敢清洗尸体!
可她不敢忤逆谢折,见旁边早有宫女备好衣物和清水,只得硬着头皮为谢明瑞整理遗容。
谢折又瞥向魏姒,“太子重伤,你为他处理伤口。”
魏姒低头应诺。
她挪到谢序迟身边,地上有备好的药箱和清水。
她打开药箱,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谢序迟的衣衫,“太子若是疼,只哼一声便可,我会尽量轻些。”
衣衫早被鞭子打碎成布条,与翻开的血肉黏在了一起。
烛火跳跃。
谢序迟趴在担架上,一张脸苍白如纸,脸上的冷汗滚进脖颈,胸前的衣襟早已湿透,却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
他慢慢回头,去看魏姒。
薄金色的光影里,女人穿着月白绣金红牡丹缎面宫裙,身影朦胧温暖,处理伤口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是蝴蝶落在花蕊上。
她半垂着眼帘,睫毛在脸颊上覆落扇形阴影,莫名柔软。
她剪开他的衣料,又拿镊子夹去混在肉里的碎布,似乎是害怕弄疼他,她频频望向他的脸,尽管他并非她的孩子,可那双漂亮的凤眼里依旧藏着担忧和心疼。
谢序迟凝视魏姒,猩红的眼底悄悄流露出贪心和依赖。
他薄唇紧绷,轻声道:“不疼的。”
对面,张贵妃悄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咬牙切齿。
太子明明是她的儿子,凭什么叫魏姒给他敷药养伤!
这不是培养了太子和魏姒的感情吗?!
把她这个生母置于何地!
她满心不服气,却碍于谢折在场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眼不见为净地低下头,继续给谢明瑞整理仪容。
她扒开谢明瑞的衣裳,少年胸腔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到底是亲手带大的孩子,她伤心地捂着嘴嘤嘤啜泣,在看见谢明瑞那张青灰色的面庞后又有些害怕,于是她一会儿哭一会儿哆嗦,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面目扭曲地完成了清理工作。
她顶着哭肿的眼睛跪在地上,“陛下?”
上座,谢折撑着额头,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假寐。
她不由咋舌。
这种情况也能睡着,真不愧是天子。
她又怨恨地瞪了眼魏姒,才无声地先行退出营帐。
魏姒为谢序迟包扎好伤口,叮嘱道:“殿下记得每天都要换药,吃食上也不能碰辛辣之物。”
谢序迟点点头。
见魏姒要走,他忽然扯住她的袖角。
他唇色苍白,很小心地问道:“往后,我还能给您写信吗?我有许多话想找人说,可他们都不肯给我写回信。”
魏姒看着他。
他是谢折的儿子。
按理来说,她应当连带着他一同憎恨。
可是不知为何,她对谢序迟只有怜悯。
年少时她也喜欢给人写信,她最爱给谢折写信,可是谢折也很少给她回信。
沉吟良久,她点点头,“我愿意与殿下通信。”
这个答案令谢序迟很高兴,他慢慢冲着魏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脸,“外间仍是天黑,魏夫人当心路滑……”
再也支撑不住,他失去意识晕厥了过去。
魏姒抱来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即将离去时,目光忽又落在谢折身上。
在这般诡异的情景里,谢折竟然睡着了。
她注视他,伸手摸向髻边的金簪。
烛影摇落。
想起日夜潜伏在暗处的二十四麟卫,魏姒便只是冷静地扶了扶金簪,朝谢折福了一礼,慢慢退出了帐外。
她走后,谢折睁开了眼。
正在老去的天子,眼瞳里浸润着漆黑晦暗,仿佛不见天日的冰冷长夜。
年少时,他是无所畏惧的一个人。
坐上帝位之后,他手揽重权,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穷兵黩武南征北战,战争将他成就为一代枭雄,什么人也不值得他放在眼里。
可是,谢观澜的出现,令他察觉到,他在变老。
他开始害怕。
害怕失去牢牢攥在掌心的一切。
谢折深深呼吸,“来人。”
孙作司恭敬地踏进帐内,“陛下有何吩咐?”
“命人前往天元观,请道长下山入京。朕,要寻长生之术。”
孙作司退下后,谢折揉了揉眉心,目光再次掠过谢序迟和谢明瑞时,多了几分冷意。
他会求得长生。
他打拼来的皇位,不需要传给任何人。
黎明之前。
闻星落睡得香甜时,隐约听见外间传来说话声。
她支撑着床榻坐起身,隔着绢纱屏风,果然瞧见外间人影晃动,似乎来了不少人。
她还有些意识朦胧,便赤着脚走到屏风边,好奇地窥视他们。
来的人是那群质子。
谢观澜端坐在上首,一边吃茶,一边淡淡道:“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找谢某,是不是太晚了些?”
其中一位质子道:“我们也没想到,天子会如此心狠!既然他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们自然也不会再把他当回事!谢指挥使盘踞西南,虽然兵强马壮,但也未必就能顺顺利利攻入京畿吧?有了我等的协助,谢指挥使可以减少大部分损失。合作共赢的事,何时都不算晚!”
谢观澜放下茶盏,依旧没抬眼皮波澜不惊,“诚意。”
营帐陷入安静。
过了片刻,为首那人率先摘下腰间玉佩,“这是我八岁入京那年,母亲从佛寺一步一叩首求来的玉佩,父亲亲手挂在我的腰间,说是能保佑我在京城平安无恙,将来回家团圆。我会再另外修书一封,向父亲说明缘由。只要指挥使命人带着这两件信物去见我爹,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