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浓密的剑眉令他那张脸染上几分蓬勃野性,那样宽阔又紧绷的肩线,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头蓄力待发的矫健豹子,要将面前娇小的獐鹿撕咬入腹。
魏萤握住他金链子上的佛牌。
是沉甸甸的黄金佛牌,背面被她拿匕首刻了几个字:
——谢瓒是魏高阳的狗。
是前些年刻的,本是戏弄他的恶作剧,原以为他会生气,可意外的是他不仅没生气,反而依旧戴着。
魏萤拽住佛牌,迫使谢瓒低下头。
她眉眼清寒,“任何故事,都有终章。”
谢瓒仍是笑,“希望走到终章的时候,你我的名字,依旧镌刻在一起。”
魏萤咬牙,恶狠狠朝他裆下踢了一脚。
翌日,狩猎大会正式开始。
谢折放了话,凡获猎最多的人可向天子求一个恩典,因此凡是弓马娴熟的男子皆都迫不及待地策马进了山,一些学过骑射的姑娘家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跟着闯进了密林。
魏姒目送她们远去,笑道:“宁宁也去玩吧。”
闻星落乖巧地点点头。
眼看侍从牵来一匹枣红色小母马,闻月引揉着手帕酸溜溜道:“妹妹只顾着自己开心,从来不管我的死活。你明知我身娇体弱不擅骑射,却偏要在我面前骑马,你故意欺负我。”
“星落,”闻如云沉声,“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你应该坐在这里陪你姐姐才对。”
闻星落利落地翻身上马。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在白鹤书院的时候,夫子请人教过我们骑射弓马,姐姐自己不好好学,临到头一无是处,那是她自己的问题,凭什么要我承担她的无能?”
她说罢,拽着缰绳,潇洒的朝远处湖泊边疾驰而去。
“你——”
闻月引气急,想追上去狠狠教训闻星落,却吃了一嘴的灰。
闻如云也没好到哪里去,新裁的锦袍落了一层灰。
他拿扇子拍开灰尘,连珠炮似的咒骂道:“闻星落,你这个灾星,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家!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蹄子——”
魏姒突然把茶盏重重掷在花几上。
她冷冷瞥向闻如云,“过去闻青松不曾好好管束你们,只纵容你们胡乱作为。如今既到了我的身边,那么就该有个兄长的样子,今后,不准再对宁宁呼来喝去动辄打骂。”
闻如云愕然,没料到魏姒会为闻星落说话。
他无法理解魏姒。
无法理解她忤逆父亲、改嫁他人,无法理解她喜欢闻星落那么个小白眼狼,更无法理解她都封妃了却不肯吹枕边风让皇帝提拔他当高官。
以至于他们兄妹要富贵险中求,不惜靠着谋反来夺取权势。
他攥紧折扇,怨恨地迎上魏姒的目光,冷硬道:“改嫁之人,没资格命令我们。只有闻家妇,才配当我们的母亲!”
“啪!”
魏姒给了他一巴掌。
“二哥!”闻月引惊愕,一边查看闻如云脸颊上的指印,一边不敢置信地望向魏姒,“您为什么要打二哥?!”
“我并不想当你们的母亲。”魏姒盯着闻如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这辈子,以闻青松为耻,以闻家为耻!至于你,你若当真觉得我不配当你的母亲,大可现在就给我写一封断亲书,辞官回乡离开京城!”
闻如云如今在粮料院当差。
虽不是位高权重,却也算个肥差。
他捂着脸,怨毒道:“我的官位是大哥给我挣来的,与你什么相干?!你凭什么叫我辞官回乡?!从小到大你管过我们吗?!你就知道哭,就知道给我们丢人现眼!你没有廉耻,你被父亲送到——”
“砰!”
有人突然大力拽住闻如云的衣领,朝他脸上就是重重一拳!
闻月引发出一声尖叫,定睛去看,却发现动手的人竟然是太子谢序迟!
谢序迟是来给魏姒送回信的。
却不期然,撞到了眼前的情景。
他如同看死狗般冷冷盯着闻如云,“再敢对她出言不逊,孤拔了你的舌头。”
闻如云倒在地上,彰显风度的折扇甩出去老远。
他狼狈地吐出一口血水,捂住青肿的脸,惊骇地望向谢序迟。
魏姒同样怔然。
谢序迟把信封递给魏姒,寒着脸转身远去。
而这一幕,被不远处山坡上的谢折和张贵妃尽收眼底。
张贵妃为了复宠,今日特意邀约谢折一起打猎,哪知却瞧见自己的亲儿子正替魏姒出头。
她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亲儿子,不肯踏足她的含霜宫、不肯唤她母妃也就罢了,可他背地里竟然对魏姒那个贱人百般孝敬!
怎么可以是魏姒,怎么偏偏是魏姒!
张贵妃满眼愤怒,本想冲过去质问谢序迟,想起谢折还在身边,只得按捺住怒火。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妹妹国色天香,就连太子都对她格外敬慕。知道的晓得他俩是母子辈分,不晓得的,还以为——”
谢折凉薄地睨她一眼。
张贵妃打了个寒颤,没敢再往后说。
山脚下,闻月引扶着闻如云去敷药后,魏姒拆开了谢序迟的信。
这封信比第一封多了许多内容。
他先问候她安好,又说他近日功课做得不错,写给朝廷的策论得到了父皇和朝臣的表扬。
他似乎特别闲,甚至将那封策论誊抄了一遍夹在信里给她看。
魏姒翻了翻,是一篇论述官吏制度的策论。
她继续往后翻,便是谢序迟写给她的回复,告诉她皇宫里新翻修了哪几座宫殿、园林,又将京城里最好吃的酒楼店名及其招牌菜详细地列举在信上。
最后,谢序迟询问她的生辰,还说想为她预备今年的生辰礼。
她正看着,冷不防被人夺走了信纸。
她转身,谢折不知何时策马过来的,正面无表情地看信。
她轻声,“太子殿下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谢折把信还给她,“姒姒,皇宫里,没有好孩子。以后少跟他写信,他是储君,储君不该优柔重情。”
他一边说,一边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女人的脸颊。
他的手掌格外宽大,粗糙的指腹擦过女人娇嫩的肌肤,令魏姒生疼。
她垂首称是。
谢折继续狩猎去了。
魏姒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正要转身回营帐,却撞见了贺为舟。
另一边。
闻星落骑在马背上,独自沿着湖泊游玩时,身后忽然传来呼啸声。
她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去看,谢观澜正疾驰而来,黑色蹀躞腰带勾勒出他分外精悍的腰身,刺绣宝相花纹的绯色袍裾猎猎翻飞,他拈弓搭箭,羽箭如鸣镝般呼啸着离弦而去。
羽箭射穿了远处的一头鹿。
他身后紧跟着的一群王孙公子有的叫好、有的抱怨被抢了猎物,又争相策马往密林子里去寻找新的猎物。
闻星落攥紧缰绳。
这些公子,大约就是谢观澜今日想要会盟的那些质子。
他们呼啦啦同闻星落擦身而过。
谢观澜深深看了眼闻星落,跟着去了。
他们离开很久,直到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谢拾安才催着一匹瘸腿的马慢悠悠走过来。
他骂骂咧咧,“我还想争第一呢,这马腿怎么就瘸了?!我还怎么追上大哥、怎么进山打猎啊!”
瞅见湖边的闻星落,他顿时高兴道:“快,宁宁,咱俩换一匹马!”
闻星落没动。
她看了眼谢拾安的坐骑。
谢观澜一向不喜让谢拾安参与和朝廷的明争暗斗,今日他的马突然瘸了腿,也许是谢观澜保护他的一种方式。
她轻咳一声,“我的马还小,载不动四哥哥,也跑不了那么远。”
“也是哈……”谢拾安觑了眼她的枣红色小母马,“算了,我今天就大方点,把第一名让给别人吧!对了,我看那些不去打猎的小姐都在落花阁赏花,闲着也是闲着,我陪宁宁过去逛逛?顺便看看有没有比你表姐还漂亮的姑娘,嘿嘿。”
闻星落笑道:“好呀。”
她又望了眼谢观澜消失的方向,才随谢拾安离开湖边。
此时,山脉深处的一座破败木屋。
谢厌臣坐在门外的竹椅上,一边垂眸注视手背上的蜘蛛,一边聆听屋内的谈话。
屋内,一群质子面面相觑。
一位虎背熊腰的青年突然拍案而起,“谢观澜,你疯了也别带上我们!你可知和天子为敌的下场?!”
谢观澜坐在一把圈椅上,长腿随意交叠。
光影透过漏窗照进来,绯色缎面衣领流转着异样的光泽。
那张秾丽的脸半明半暗,他连语气也难分喜怒,“你们不愿为敌,可曾落着好?”
他掀起眼皮,一个个扫视过在场众人,“你的亲姑姑,在后宫被张亭柳鞭笞致死。你们郡县的百姓,被抽调十万修缮北长城,大半累死在了城墙脚下。你的叔父因为进京述职时说错了话,被谢折下令车裂……”
他每说一句话,在场的人就低下一颗头颅。
他们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却为了家族被迫进京充当质子,每日里谨小慎微忍气吞声,唯恐给亲眷惹事。
可尽管如此,天子依旧不曾好好善待他们的亲眷。
反观谢观澜,蜀郡和朝廷是出了名的不睦,可是镇北王府竟无一人在京城做质子,天子顾忌西南兵力,竟也不敢过分苛责……
就在众人动摇之际,那个虎背熊腰的青年撂话道:“随便你们,反正我是不可能谋反的!陛下都说了,这次获猎最多的人,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我没时间跟你们耗,我要拿到第一名,然后求陛下放我回家!”
他径直走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随即朝谢观澜施了一礼,纷纷跟着离开。
谢观澜最后踏出木屋。
谢厌臣轻声道:“他们不肯和大哥合作。”
谢观澜并不着急,“他们会肯的。”
“我许久不曾狩猎,今日我陪大哥去猎些野味?”谢厌臣笑吟吟牵来骏马,“听说山里有许多白狐狸,我想给宁宁猎一张白狐皮。”
兄弟二人翻身上马,往山脉深处去了。
此时,一线天两侧的悬崖上。
暗卫埋伏在两侧,早已预备好弓弩和巨石。
谢瓒拿着千里镜远眺,笑容邪恶,“他们来了。”
他将千里镜递给谢序迟。
谢序迟透过镜筒,清晰地看见了谢观澜——
然而谢观澜身后,还跟着谢厌臣。
眼见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一线天,谢瓒抬手示意弓箭手准备。
第281章 他与谢序迟,何止是奸细与敌人那么简单
眼看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一线天,谢瓒做了个预备的手势。
暗卫们浑身紧绷,无声的朝两人拈弓搭箭。
危险气息悄然攀升,他们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将那两人射成蜂窝。
剑拔弩张之际,谢瓒幽幽望向谢序迟,“殿下还不下令吗?”
谢序迟紧紧捏着千里镜,掌心悄然冒出一层细汗。
他死死盯着穿过一线天的谢厌臣。
阿厌也在。
他怎么偏偏要跟着谢观澜呢。
谢瓒催促,“殿下。”
谢序迟看着那身白衣,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一个音调也发不出来。
想起父皇的威胁和训诫,他闭了闭逐渐猩红的眼。
他慢慢抬起手,欲要作出动手的命令,可手臂高举在空中,僵持良久,竟怎么也做不出来。
——姨娘说,生病的小孩子都很可怜,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痊愈。所以我买了一些医书,我想自学医术,将来或许有办法治好你的病。
童稚的声音近在耳畔。
谢序迟永远记得那个春日午后,阿厌叩开宫门时,照进来的阳光有多么温暖。
阿厌给他黯淡孤独的童年,添上了蜂蜜糕团的香气。
皇位,朋友,父亲,母亲……
种种欲望在内心纠缠争斗,矛盾到根本无法兼容,它们肆意撕扯他的心脏和情绪,嘲讽他的无能为力,嘲讽他连任何一样都无法拥有。
谢序迟慢慢垂下手臂。
谢瓒似笑非笑,“你再不下令,谢观澜可就要离开一线天了。”
谢序迟沉默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他目送谢厌臣跟着谢观澜走远,摇了摇头,“孤欠阿厌的。”
谢瓒示意暗卫们退下,嘴里叼着一根草,“无法当个彻头彻尾的败类,却也不能做个好人。殿下活着,是为了什么?”
谢序迟回答不上来。
他对谢瓒道:“你会一直效忠孤的,是不是?”
谢瓒笑了两声,“我曾立过誓的,殿下忘了吗?”
谢序迟走后,魏萤抱着剑出现,“我很好奇,如果刚刚谢序迟下令放箭,你会如何?”
“我会在他下令之前,杀了他。”谢瓒披上大袖外裳,神情恹恹。
“可是,你欠他一条命诶。”
谢瓒顿了顿,淡淡道:“他死了,我陪他。”
他望向谢序迟消失的方向。
春日寂寂,草木深深。
那年是他过于年少莽撞,低估了谢折的戒心,轻狂自大地偷溜进御书房翻找有用的信息,才会被二十四麟卫抓了个正着。
谢折的护卫,好强。
尽管只出动了一名麟卫,却仍将他打得遍体鳞伤,被丢进水牢时,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他以为他就要孤零零地死在水牢里。
可是谢序迟竟然相信他,竟然救了他……
他被放出去后,谢序迟仍高烧不退地躺在病床上,御医说他感染了严重的风寒,要么撑过今夜,要么死。
他茫然地注视谢序迟。
少年皇子躺在锦被里,袖管外露出的一截手腕过分伶仃细瘦,乌漆长发散落在枕巾上,衬得他那张脸苍白羸弱。
他的眉眼褪去了往日里的深沉阴鸷,竟透出些清冷寥落,仿佛窗外那一轮朦胧弯月。
宫人没好好伺候他,许是干渴得厉害,他连嘴唇也开始龟裂。
寝殿寂静。
谢瓒很难想象,躺在床上的这么个虚弱少年,是害他二哥发疯的罪魁祸首。
烛火被寒风吹灭,垂地的帐幔如鬼魅般鼓起。
殿内落灰般的冷清,令谢瓒想起,似乎没有人来探望过谢序迟。
那一夜,他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守在床榻边的。
后半夜的时候,他听见谢序迟迷迷糊糊地说起了梦话。
起初是喊了几声阿厌,然后又喊他的母妃、喊他的父皇。
他求母妃看看他,他求父皇不要打他。
谢瓒沉默地拧干毛巾覆在他的额头,突然听见他低低唤了一声“阿瓒”。
黎明之前,弯弯的月牙儿悬在窗棂上,白雾雾的看不清晰。
谢序迟醒了。
他虚弱地握住他的手,问他是不是永远不会背叛他。
他说是。
可谢序迟不信。
谢序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钳制住他手腕的力道大的惊人,哑着嗓子逼他拿镇北王府起誓。
于是他在谢序迟的床前立誓,他会永远陪着他、效忠他。
后来的几年,他们犹如亲兄弟一般铲除异己生死与共,直到谢序迟终于登上太子之位。
他与谢序迟之间的故事,又何止是奸细与敌人那么简单。
吹过崖壁的风,掀起谢瓒的袍裾。
他兀自站在那里,视线追随着谢观澜和谢厌臣的方向,犹如一棵寡言的青松。
背后忽然传来破风声。
谢瓒没回头,只侧身接住一只锋利带毒的飞镖。
魏萤惋惜地“啧”了声,转身下山了。
谢瓒把飞镖丢在地上,似笑非笑地跟上她,“第九百二十六次,刺杀失败。”
“闭嘴。”
与此同时,闻星落和谢拾安已经到了落花阁。
落花阁前是一大片花圃,皇家的花匠们在这里种了各式奇花异草,很受小姐公子们喜爱。
闻星落和谢拾安下了马,沿着花径往里走的时候,冷不防前面匆匆撞上来一个宫人。
那宫人抱着一团雪白幼崽,急切道:“您可是安宁郡主?!奴才饲养的小狼崽子受了伤,现下失血过多,眼看就要死了!您能不能请太医救救它?!”
“我瞧瞧——”
谢拾安下意识就要上前,却被闻星落拦住。
谢拾安挑着眉,看她一眼。
想起这里是皇家的地盘,不比他们老家民风淳朴,宁宁有防范之心也实属正常,于是他抱起双臂,和宁宁一起离那宫人远远的。
隔着半丈远,闻星落道:“太医都在山脚营帐那边,你自己去吧。”
“哎哟,奴才人微言轻,那些个太医怎么肯为奴才养的畜生看伤?”宫人急的赤头白脸,“都说郡主菩萨心肠,您看看这小狼崽子多可爱呀,您怎么能不帮它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要把那团雪白幼崽往闻星落怀里送。
闻星落蹙眉后退。
谢拾安不耐烦,“我说你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我妹妹都叫你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