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张纸条。
她捏着纸条独自来到玉和宫,宫室偏僻破败,梁橼上还结着厚厚的蛛网。
她穿过内殿,很快在书案上找到了一沓厚厚的纸条。
一张张翻看,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看完所有,她的心脏猛然揪起。
另一边。
坤宁宫。
梅皇后正在侍弄花草,女官禀报道:“张贵妃瞧着厉害,实则色厉内荏,连两个小姑娘都解决不了!昨儿在含霜宫,被太子殿下落了好大的脸面!”
梅皇后弯唇,不置可否。
女官又压低声音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张贵妃到底是太子的生母,将来太子登基,怎么都得封她一个太后。可她从前不过是个宫婢,怎配和娘娘平起平坐?”
提起太子谢序迟,梅皇后的气息急促了一瞬。
当初太子年幼,身患癫疾,发病时常常口吐白沫倒地昏迷。
张亭柳嫌弃太子丢脸,于是在生下健康的幼子谢明瑞后,同意了皇帝的提议,将太子送到坤宁宫抚育,寄养在她的名下。
她虽有心抱养一个孩子,却并不愿意养一个身体有疾的。
可她再如何不情愿,也仍是好好将太子养大,甚至请了不少名医为他看诊。
但太子待她始终冷淡疏离,并不肯将她视作母亲。
她不知道太子心里,是不是还藏着张亭柳。
她只知道张亭柳不死,她就放不下悬着的心。
毕竟,太子连她这个嫡母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把梅家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在将来登基之后心甘情愿为梅家出力?
张亭柳必须死。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梅皇后咽下不甘和猜忌,怡然一笑,“张亭柳对魏姒的两个女儿虎视眈眈,若她俩出了事,魏姒回宫之后,必定会极力报复张亭柳。届时,本宫坐山观虎斗,岂不是有趣?”
女官也跟着笑,“底下的人打听到,这几日闻星落常常去玉和宫,她们等她走了悄悄进去查看,里面摆着一沓纸条,竟写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若是将这把柄送到张贵妃手上……”
梅皇后摘下一朵牡丹轻嗅,脸上笑意更浓,“便就这么办吧。”
玉和宫的事,很快被有心人捅到了谢缃耳边。
谢缃正和幼弟谢明瑞下棋,闻言,挑眉笑道:“我正愁拿不住她的把柄,没想到她竟自己送上门来!走,咱们过去瞧瞧!”
姐弟俩来到玉和宫,闻星落已经走了。
谢缃很快找到那一沓纸条。
除了那张写着“你深爱你的母亲,可是天子、梅皇后和张贵妃却联合背叛了她,你要他们死”的纸条,姐弟俩还发现闻星落写了不少蜀郡的事。
谢缃不解的一张张翻看,“她是疯了吗?还是闲得发慌?竟然把以前的事全写了下来……我怎么感觉奇奇怪怪的,她是不是忘了从前的事,所以想写下来提醒自己?怪不得每天都要来一趟玉和宫。”
谢明瑞的目光落在“镇北王府”四个字上,声音轻颤,“皇姐,知秋就是死在了镇北王府。”
“你还记挂着她呢?”谢缃不屑,“我早跟你说了,穆知秋就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只想当太子妃,不想当你的皇妃。她跟着她爹去阳城,也是因为太子皇兄拒绝了她,她想攀谢观澜的高枝儿。”
谢明瑞攥紧纸条。
“好了,”谢缃弹了弹他的脑门儿,“咱们现在手握闻星落的罪证,赶紧去母妃面前告发她。”
“不……”谢明瑞拽住她的衣袖,稚嫩的脸上满是仇恨的阴霾,“知秋死在了镇北王府,我要镇北王府所有人为她陪葬!就这么杀了闻星落,未免便宜了她……”
“你想如何?”
少年面庞上流露出一抹恶意,“皇姐刚刚猜测,闻星落是忘了从前的事,所以才要偷偷写纸条提醒自己。如果咱们烧掉这些纸条呢?又或者,在纸条上,写点别的有趣的东西。”
谢缃迟疑,“她会认出咱们的字吧?”
“边陲之地的女子罢了,她没那么聪明。”
坤宁宫。
得知谢缃和谢明瑞不仅没把闻星落的小纸条交出去,请人治她的死罪,反而还一把火烧掉了纸条,梅皇后修剪牡丹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咔嚓”一声,最艳的一朵姚黄顷刻坠落枝头。
梅皇后忍耐住情绪,“两个蠢货!”
连送上门的把柄都不会用!
她扔掉金蛟剪,憋着气又补充了一句,“跟他们娘一样愚蠢!”
女官心疼,“娘娘莫要生气,仔细伤了身子。咱们梅家的前程和荣耀,可都指望娘娘呢。”
梅皇后在躺椅上落座,压抑着火气闭了闭眼。
这些年皇帝明面上和她帝后恩爱,实际上却不肯提拔梅家的年轻人。
梅家想要更进一步,皇帝是指望不上了,如今只能等太子登基。
她慢慢睁眼,沉声道:“她张亭柳不是要办春日宴吗?为本宫准备一份鹤顶红……”
春风吹散了女人的声音。
跌落在地的姚黄被轻轻吹拂。
次日清晨。
闻星落拿着小宫女从枕头底下找到的纸条,往玉和宫去。
谢缃和谢明瑞躲在花丛里,目送她踏进宫殿,忍不住看好戏地相视一笑。
宫室破败,帷幔低垂。
闻星落坐在矮案前,安静地看完了那一沓纸条。
——你叫闻星落,你是谢缃和谢明瑞的狗。
——你恨镇北王府,恨谢观澜,恨你的母亲魏姒。
——你自幼被母亲抛弃,所以你一直暗中谋划杀害魏姒。
——你不喜欢男人,你喜欢太监。
纸条上的内容五花八门,详尽地描述了她是怎么对张贵妃和她那双儿女的奴颜婢膝极尽谄媚,又是怎么对镇北王府的人百般怨恨。
闻星落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指腹摩挲着这沓纸条,她又望向自己枕头底下的那一张。
字迹不同。
藏在玉和宫这里的纸条,不是她写的。
尽管那人在极力模仿,可她笔锋处的生命力是那个人怎么也模仿不出来的。
有人毁掉了她藏在玉和宫的纸条,然后伪造了这些。
关于纸条的整件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她给自己留纸条,可自己却完全想不起来这回事,证明她最近必定经历了一些很复杂的事,甚至那些事对她是很不利的,她是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才被迫悄悄给自己留了纸条。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她的记忆被人篡改了。
她藏在玉和宫的纸条,是用来提醒她自己的。
可是,现在有人连她的纸条一并篡改了。
视线落在“谢缃”和“谢明瑞”这两个名字上。
纸条内容的既得利益者是他们两个,想必背后捉弄她的就是这两个人。
如果和纸条内容全部反着来的话,她应当深爱镇北王府、深爱她的母亲魏姒。
纸条单独提出了“谢观澜”,证明这个男人对她很重要。
闻星落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把那些纸条藏进怀袖,慢慢走出了玉和宫。
谢缃和谢明瑞出现在外面,两人脸上都挂着坏笑。
谢缃抬了抬下巴,倨傲地唤道:“闻星落,你可认得我们是谁?”
闻星落福了一礼,“三公主万福、九皇子万福。”
见她如此乖顺,完全没了那日在含霜宫伶牙俐齿针锋相对,姐弟俩不由得意。
谢缃冲谢明瑞低声道:“明天就是母妃的春日宴,到时候贺家表哥也会到场。咱们挑人最多的时候,让闻星落跪下来学狗叫,给咱们当狗,让她出丑。”
“皇姐说的是,他们镇北王府的人活该受辱!”
闻星落低垂眼帘。
她是记忆错乱,又不是傻子。
可是这两姐弟完全把她当成了傻子,说悄悄话也不避着她些。
谢缃命令她道:“明天你必须去春日宴,听见没有?”
闻星落乖巧应“是”。
回到寝殿,闻星落屏退宫女,四处翻找。
她从枕套里面、妆奁底下、衣橱深处等等各种旮旯角落,翻找出了很多小纸条。
纸条上全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谢观澜。
是她的字迹,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闻星落坐在嵌金莲花的琉璃地砖上,撑着脸,看满地散乱的纸条。
“谢观澜……”
闻星落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她是大魏郡主,要和表姐一起复国……
“小姐,您枕头底下有一张纸条。”宫女恭敬地呈上一张纸条。
闻星落接过,发现纸条上写着“悄悄去玉和宫”。
她正要换上珍珠履,却在鞋履里面找到了另一张纸条:
——不要去玉和宫,打开第七层妆奁。
闻星落打开第七层妆奁,里面藏着一沓纸条,是她昨日从玉和宫带回来的那一沓。
她一一看罢,对现在所处的局势有了新的认知。
她陷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有人妄图篡改她的记忆、扭曲她的过往,甚至还要通过伪造纸条内容,夺走她的至亲和爱人。
“谢缃,谢明瑞……”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铜镜,呢喃这两个名字。
魏萤恰从外面进来了,把抱在怀里的锦盒放在桌案上,“为了固色,我给小泥人多烧制了一遍。”
她从盒子里取出两尊小泥人。
小泥人身穿色泽鲜艳的襦裙,各自骄傲地抬起下巴,手挽手的模样,像是天下第一好的小姐妹。
闻星落看着小泥人,脑海中冒出一段记忆:
表姐是舅舅的掌上明珠,是魏国最后一位公主。
她和表姐在深宫相依为命,尽管岁月艰难,可是表姐对她特别好,她们两个总是在下雨天手牵手跑过宫巷,会坐在妆镜台前给彼此挑选适合的宫花为对方梳妆打扮,会在仲夏夜并排躺在冰簟上讲故事,会在宫宴时躲在角落,拿团扇遮面悄悄蛐蛐别人。
表姐会带她捏小泥人,会教她用手帕叠小老鼠……
魏萤倾身盯着小泥人,用指腹戳了戳她俩的脸蛋,“别说,谢瓒的眼光还挺好,这小泥人真有些像咱俩。魏宁,小泥人就放在你寝殿里,你别摔碎了。”
她说罢,转身,却见闻星落朝她伸出一只手。
白嫩的手掌心上,赫然躺着一只手帕小老鼠。
魏萤不解,“做什么?”
闻星落振振有词,“小时候表姐教我叠手帕小老鼠,表姐自己忘了吗?这只小老鼠送给你,你要是敢送给别人,我就再也不和你好了。”
魏萤拿起小老鼠。
闻星落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脸上带着些天真的稚气,“表姐,咱们要和这两尊小泥人一样好!”
用手帕叠成的小老鼠,很轻很轻。
魏萤握在手掌心,却觉重若千钧。
她小时候没有和表妹住在一起,更没有教她叠过小老鼠。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些酸涩,又有些甘甜。
如果魏国还在,她和表妹当然会一起长大。
也许,她真的会教宁宁叠小老鼠。
可是……
闻星落没察觉到魏萤的情绪,坐回梳妆台,往髻边簪了一支宫花,“天子巡幸江南,咱们既要复国,不如趁他不在,杀光他的后宫。正好今日春日宴大家齐聚一堂,何不趁此机会动手?”
魏萤望向铜镜。
铜镜里的少女小脸圆润,圆杏眼燃烧着炽热的野心,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狠的话,“不如叫裴凛安排宫女,在春日宴上投毒,毒死所有皇后妃嫔皇子公主,连那些进宫赴宴的世家也不要放过。反正他们都是背叛者,背叛大魏的人,都该死。”
魏萤攥紧手帕小老鼠。
从前,她一直想让魏宁变成现在这样。
与她统一战线,与她一同复国,一生一世都要与她走在同一条大道上。
可是,当她真的被裴凛的巫术弄成了这副样子……
魏萤心里升起一股低落又矛盾的情绪。
她的表妹在蓉城长大,从未经历过国家破亡为人奴隶。
她的表妹小时候吃了很多苦,被哥哥姐姐欺负得很惨,后来好容易跟着姑母进了镇北王府,在那里遇见了很疼爱她的亲人们。
可是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她就追着姑母来到千里之外的京城。
她被迫背井离乡,又要被迫忘记生命里最温暖的那两年,沦为一把冰冷锋利的铡刀,去牢记不属于她的仇恨,去参加一场原本不该由她承担的围剿和屠戮……
魏萤在闻星落身边慢慢蹲下。
她握住闻星落的一只手。
少女的手柔软细嫩,像是春日的嫩柳。
魏萤仰头注视她的杏眼,“魏宁,你现在,开心吗?”
闻星落诧异地望向她。
魏萤认真地重复,“现在的魏宁,开心吗?”
闻星落垂下眼睫,“表姐,我好像陷入了一个很危险的境地,有人妄图篡改我的记忆,要我变成奇奇怪怪的人。”
魏萤沉默。
她知道的,凭表妹的机敏,一定能发现她被裴凛下了巫术。
“可是我想,不管我现在的记忆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和表姐肯定就是天下第一好,因为直觉骗不了人。”闻星落忽然冲她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我喜欢表姐,喜欢表姐来找我玩,喜欢表姐带我捏小泥人。”
魏萤凝视少女,锋利微挑的眼尾逐渐洇开湿红。
她也朝闻星落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一手握紧手帕小老鼠,一手握紧她的手,“魏萤和魏宁,天下第一好!”
魏萤坐到闻星落身边,选择把裴凛的事情和盘托出,又简单把魏姒和她的情况说了一遍。
闻星落挑眉,“果然。”
“他的巫术是需要借助媒介施展的,可你白天不曾见过他,又没吃过可疑的食物,所以他肯定是夜里对你做的手脚。今夜你别睡在寝殿了,看看能不能缓解现在的症状。”
闻星落把她的话记在心里,想了想又问道:“表姐,我是不是喜欢谢观澜?”
魏萤点点头,“喜欢的。”
“那他一定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闻星落弯了弯眉眼,“我最欣赏那些秀气斯文、敦厚老实的读书人了。”
魏萤:“……”
温润如玉?
秀气斯文、敦厚老实?
似乎没有一个词和谢观澜沾边。
她讪讪,“以后你见到本人就知道了。”
姐妹俩正说着话,裴凛突然抱着拂尘出现,“今日春日宴,皇后也会到场。我弄了一瓶无色无味的毒药,今日先杀皇后。改日,再杀昏君。”
“谢折不在京城,确实是我们动手的绝佳时机。”魏萤看了眼闻星落,又补充道,“表妹是我们的希望,今日这件事,不可将表妹牵扯进来。”
两人说罢,出去准备下毒的事了。
闻星落望向铜镜,扶了扶发簪。
她的发簪里面藏了一味毒药。
梅皇后和张贵妃都背叛了母亲,光死一个梅皇后怎么够。
既然今天总要死人,不如再死一个张贵妃。
少女神情冷漠地踏出殿槛,刚走出明珠宫,就撞见了也要去参加春日宴的闻月引。
闻月引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瞥见闻星落,有些不悦,“小妹,你都有心上人了,为什么还要去参加春日宴?你是不是想和我抢太子哥哥?前世你抢在我前面嫁给了太子哥哥,这辈子你还想跟我抢吗?!”
闻星落愣了愣。
她前世,嫁给了太子?
“那天在含霜宫,你和太子哥哥对视时我就看出了端倪!”闻月引噘嘴,“小妹,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朝三暮四了些!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你一个人抢那么多男人干什么?!你玩得过来吗?!你就不能分一个给我吗?!”
她说完,委屈地跑到前面去了。
闻星落震惊地站在原地。
原来她不仅喜欢谢观澜,还看上了太子!
她一边努力消化这个消息,一边往御花园走。
旁边有路过的世家小姐议论道:“听说西南蜀郡的那位世子爷进京了,贵妃娘娘特意邀请他也来参加春日宴,他还没娶妻纳妾,说不定要在咱们中间选一个呢。”
“我听说他生得非常英俊,只是不知比起贺公子,谁更胜一筹。诶,今天贺公子也会到场,你们说,贺公子会不会选我当贺家少夫人?”
“得了吧,贺公子早被贵妃娘娘看上了,要许给三公主的!”
“可我怎么听说,贺公子和那个叫闻星落的不清不楚?那日在泰华池边,三公主亲口认证闻星落勾引了贺公子,贺公子不仅不生气,还十分维护闻星落!”
“……”
闻星落呆了呆。
她不仅喜欢谢观澜、谢序迟,她竟然还勾引过贺愈?!
原来她是一个很花心的姑娘吗?!
不远处的楼阁里。
谢观澜把玩着平安符,冷眼睨向牡丹花径上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