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落坐在临窗的紫檀木玫瑰椅上,正提笔练字。
闻言,她笑道:“好在父亲没答应。”
老人冷笑一声。
子不教,父之过。
能养出闻家三兄弟那种德行,只怕闻青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当着别人子女的面,她不好太过贬低闻青松,便只道:“我会派人给闻家传话,你的婚事,我亲自做主。”
“什么婚事?”
谢观澜正巧过来请安,一边摘下斗篷递给丫鬟,一边随口问道。
老太妃把闻家的事情简述了一遍,忽然道:“对了,子衡的衙署里面,可有适婚的儿郎?我记得你在军中有几位出身颇高才貌双全的挚交好友?”
谢观澜动作一滞。
谢观澜顿了顿,道:“祖母想为闻姑娘说亲?”
“你妹妹过完年就十五岁了,这个年纪说亲倒也不算早。我想着可以先相看起来,慢慢挑个好的。你身边可有合适的?”
谢观澜瞥了眼闻星落。
雪光透过蠡壳窗照进来,少女坐在那里,周身宛如蒙着一层朦胧洁白的珠光。
她今日穿了身莲紫色袄裙,本就端肃的色彩衬得她分外恬静婉约,黄金如意对襟扣严谨地扣到了最上面一颗,垂髫分肖髻边依旧簪着那支银蝴蝶发钗,一侧垂落绑了红绳的小辫子,平添几分娇艳俏皮。
她刚刚在练字。
摊开的宣纸上簪花小楷清丽婉转,宛如嶙峋梅枝,像她这个人一般,在乖巧的皮囊底下藏着三分清冷倔强。
单从外貌看,闻星落其实挺好说亲的。
但是……
谢观澜微笑:“祖母,我交好的都是世家子弟,就算人家肯,只怕他们的母亲也不肯同意闻姑娘进门。毕竟,闻姑娘并非王府亲生。依我看,祖母真想给闻姑娘说亲的话,不妨从寒门子弟里面找,虽说他们的出身差了些,但和闻姑娘也算门当户对。”
话音落地,老太妃厉声呵斥:“星落虽非王府亲生,但我如今已然把她当成我的亲孙女!怎么,子衡觉得她配不上你那些朋友?!从什么时候起,子衡也有门第偏见了?!”
谢观澜没料到老人家的反应这么大。
老太妃被他气得不轻,又质问道:“你觉得星落配不上他们?!”
谢观澜不想惹祖母生气。
他垂下薄薄的眼皮,言不由衷:“……配得上。”
老太妃又质问他:“你觉得星落漂不漂亮?!”
谢观澜:“……漂亮。”
老太妃:“哪里漂亮?!”
谢观澜:“哪里都漂亮。”
老太妃气得敲了敲龙头拐杖:“敷衍!”
闻星落无所适从地起身,不知如何平息老人的怒火:“祖母……”
老太妃摆摆手:“你别说话,我只问他!”
谢观澜只得又看了一眼闻星落:“裙子很漂亮。”
“裙子?!”老人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她生得白,莲紫色很衬她的肤色。”谢观澜绞尽脑汁,“眉眼很漂亮,鼻子很漂亮,嘴唇也很漂亮……”
他的视线落在少女的唇瓣上。
她唇红如樱,唇形饱满秾艳,好似一颗娇俏惹眼的樱桃。
因为脸颊捎带着还未褪去的婴儿肥,她看起来便妩媚而又稚嫩,令人想起春夏之交尚未熟透的樱桃,咬下去时唇齿间溢满了酸甜汁水。
闻星落的目光和他猝然撞上。
谢观澜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老太妃很满意谢观澜的这番作答,念叨道:“咱们王府的姑娘,是一定要嫁到好人家的!虽说我不拘出身,但若能挑个出身锦绣的那是更好不过,起码不会在吃穿上亏待了你妹妹。人品相貌才华,三者缺一不可,那些个长得丑的,是万万不能往你妹妹跟前领的,不然每日瞧着都得少食两碗饭,夜里醒来都得丑的吓一跳。”
闻星落忍俊不禁,望向老太妃的目光更加温柔依赖。
她的亲生父兄只想把她嫁给一个傻子,好叫她伺候那傻子一辈子。
可是在太妃娘娘眼里,她却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儿。
至亲至疏,可见一斑。
屋子里闹完这一出戏,谢拾安打着呵欠走进来:“祖母,孙儿来给你请安啰!我想吃您院子里的枣泥糕——咦,大哥、星落,你俩来的可真早!”
闻星落端起一碟点心送到他面前:“喏,枣泥糕,祖母一早就吩咐小厨房给你预备上了。”
“嘻嘻!”谢拾安往嘴里扔了一块糕点,余光瞥见她书案上摊开的字帖,“你在祖母这里练字呢?”
“嗯!”闻星落弯起眉眼,“再过两个月,就是春日游园盛会,先生说要从学堂里挑几副字,挂在羲和廊展示。四哥哥,我想被先生选中!”
每逢阳春四月,官府为了庆祝万物复苏,会在芳园举办踏青盛会。
盛会当日,不仅有通宵达旦表演百戏的伶人,而且还有从各地蜂拥而至的商贩,叫卖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不止如此,游园盛会还有演武比赛,不拘贫富出身,十几岁的少年们在演武场上策马疾驰,比试刀枪棍棒兵法谋略,若能展现出绝佳天赋,甚至当场就会被一些位高权重的将领选中,当成下一代将军培养。
前世闻如雷就是在演武比赛中脱颖而出的。
他被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相中,要他去他帐下历练,保他两年内建功立业受封军衔,可惜他嫌参军辛苦,又嫌武将不如文臣风光,是死活不愿意。
后来还是她向父亲进言,说闻如雷科举无望,既然遇见了贵人,参军反倒是他的一条康庄大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怎么也要牢牢抓住的,就算绑也要把三哥绑去。
却没料到,闻如雷自此恨毒了她……
谢拾安一脸乖宝宝的表情,实诚问道:“好妹妹,羲和廊是什么?我每年都去芳园玩耍,我怎么不知道园子里还有这条廊道?”
闻星落垂下眼睫,竭力把闻如雷的事甩到脑后。
她认真道:“羲和廊是专门展览字画的地方,只有写得特别好的,才有机会在游园当日展出。”
前世,闻如风和闻月引的字都被展示在了羲和廊。
她孤零零站在回廊里,仰头看着他们高高挂起的字画,心里不知道有多么艳羡。
她曾经也想练字的,可她连一张书案都没有,更别提笔墨纸砚。
她试着用棍子蘸水,在台阶上练字。
闻如云撞见后,骂她是假正经,骂她是东施效颦。
前世,她的字到底是没练出来。
闻星落正黯然,谢拾安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笑眯眯道:“那你可要好好努力!等你的字挂进羲和廊了,哥哥把朋友们都叫上,给你捧场去!”
少年桀骜开朗,像是忠诚而又热烈的小狗。
“嗯!”闻星落的圆杏眼亮晶晶的,使劲点点头。
正兄友妹恭,老太妃突然道:“对了,我记得子衡的字就很不错。子衡啊,左右你这段时间没什么公务,你就每天抽一个时辰,教你妹妹写字吧。陈嬷嬷,你叫人去把西厢房单独辟出来,改成一间书房。”
谢观澜靠坐在官帽椅上,一页页翻看闻星落的文章。
闻星落背着手站在书案前,低头盯着绣花鞋尖。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墙上开着两扇如意海棠花窗,正月将尽,靠窗的一树桃花隐隐蔓出些许碧绿嫩芽。
本该适宜的读书环境,却因为和谢观澜独处,而令闻星落生出度日如年的煎熬之感,恨不能立刻拔腿离开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谢观澜才放下那一沓文章:“基础太差了。”
闻星落咬了咬唇瓣。
她要是基础好,还用得着他教吗?
“写字讲究形意俱全,闻姑娘的字空有形而无意,不禁细瞧,也无风骨。”谢观澜点评,“‘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闻姑娘真想学字,不妨先学作画。”
“作画?”
闻星落怀疑谢观澜想坑她。
“画梅花。接下来的半个月,闻姑娘不必练字,每日画上五幅梅花图即可。”谢观澜吩咐完,懒得多言,径直走了。
闻星落走到书案前,拿自己的字和谢观澜的字作比较。
他的字时而飘逸如浮云,时而苍劲如龙骨,内藏气象万千,确实赏心悦目。
“画梅花……”
闻星落意识到,谢观澜是想让她学习梅花的风骨。
通过描摹梅花的嶙峋遒劲,将那一分精气神融进书法里。
可是闻星落最喜欢的树不是梅花树。
固然梅花贵为四君子,可她更喜欢桃花。
桃花盛开在春天之始,代表花团锦簇,万物新生。
而她恰是新生。
思及此,闻星落铺纸研墨,开始在纸上勾勒描摹起如意窗外的那一树桃花。
谢观澜吩咐闻星落每天画五幅画。
闻星落把万松院的桃花树画了个遍,每天都要画十多幅才肯罢休。
半个月后,谢观澜再次踏进西厢房,瞧见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画作,不由挑眉。
闻星落立在旁边:“请世子查阅。”
谢观澜一张一张看过去。
少女没有偷懒,每一幅画都倾注了心血。
有的是晨曦时分笼罩在雾色里的桃花树,有的是冷雨里的桃花树,还有的画作似乎是夜半醒来时所画,画作里,悬挂在窗下的灯笼映照出一片暖黄光晕,一株幼嫩的桃花树在夜色里若隐若现,恣意生长。
谢观澜按住那些画纸。
他掀起眼帘。
少女恰站在窗下。
初春的光照进来,少女面若桃花,明明是个娇弱纤盈的小娘子,眉眼却藏满了向上攀爬的生命力,一如她笔下的桃花。
他道:“你可以开始练字了。”
闻星落惊喜,又听见谢观澜道:“我书房里有不少书法名家的字帖,你过去挑几幅,每日观摩参悟,对你大有裨益。”
闻星落是第二次进谢观澜的书房。
他的书房端肃古朴,几乎没有任何古玩珍宝,只有堆积成山的古籍旧书和各种字画。
转进内室,她瞧见一座博古架上摆满了印章。
各种材质都有,芙蓉石、荔枝冻、寿山石、鸡血石、封门青等等,大约都是谢观澜的藏品。
谢观澜挑了几本适宜女子临摹的字帖。
瞥见闻星落的目光,他道:“喜欢印章?”
闻星落轻声:“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印章吗?”
就像大哥和姐姐那样。
拥有刻着自己名字的私印,平日里收藏在随身的荷包里,既可以在自己作品的角落上篆刻出一方朱红印记,也可以在买来的书本上盖个戳,表明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闻星落一直觉得拥有印章是很风雅的事。
直到察觉旁边的视线,她才想起自己是在和谢观澜说话。
这个人面善心黑,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不定又要怎么嘲笑自己。
她从那些印章上收回视线:“我只是随口说说。”
她接过谢观澜手里的字帖,认真地福了一礼:“多谢世子爷。我看完之后,会完好无损地还给您的。”
谢观澜目送她离开。
少女系在髻后的碧绿丝绦,随着她的脚步扬了起来。
那样鲜丽翠亮的颜色,轻柔地飘过他的书房。
像是春天曾经来过。
青年修长的手掌无意识地抓了抓。
仿佛是想留下这片刻的春天。
就在闻星落专心练字之际,闻家。
因为宅院不大的缘故,兄妹几个共用一间书房。
闻月引撑着脸坐在窗下,却没什么心思练字。
反正她的字一向很不错,前世就被夫子选上在羲和廊展出,想必这一世也能被选上。
她想着,拿毛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英俊的侧脸。
皇太子……
还要再等两年,她才能跟着父亲进京,和皇太子定下婚事。
她等的可真是煎熬。
她眷恋地盯着纸上的侧脸,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不远处传来闻如风关心的声音:“好端端的,月引为何要叹气?”
“没什么。”闻月引掩上那张人像,“这次游园盛会,大哥的书法肯定能被夫子选上。”
毕竟,大哥可是两年后的探花郎。
一手行楷艳惊天下,书法作品流传出去,不知道被多少读书人争相模仿!
闻如风闻言,却是皱了皱眉。
他的字其实不怎么样,在书院只算得上中等。
也不知怎的,这些天他总是心神不宁,仿佛他不应该是现在这个庸庸碌碌的样子。
他疑心是自己没休息好才会产生错觉,因此笑道:“我选不选得上无所谓,只要月引能被选上就成了,毕竟你那么优秀!”
闻月引神秘道:“大哥,这次游园盛会,不仅你我会出风头,三哥也会大出风头,你信不信?”
闻如风不解:“月引何出此言?”
闻月引笑的更加神秘。
根据她前世的记忆,三哥会在游园盛会的演武比试上,遇见他此生的贵人,从此参军入伍一发冲天。
他们家的好日子,就要正式开始了!
只是这些秘密,她还不能告诉大哥。
她娇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阳春三月,春风拂面柳如线。
闻星落从书院回来,踏进西厢房的时候,谢观澜已经到了,正翻看她这两天练的字。
第27章 我今日方知世子是好人
闻星落看着他,认真地告诉他道:“我今日把字呈给夫子看,他夸我进步神速,让我提前预备书法作品,到时候挂在羲和廊展示。”
她很开心得到认可,一回到王府就直奔西厢。
谢观澜看着宣纸上的字。
比起之前那手过分规矩的簪花小楷,少女如今的字要更加明丽清恬,一笔一划宛如春天里舒展开的桃花枝,似能从笔法里窥探出桃花枝头的葳蕤热闹,和藏在字迹里那份旺盛的生命力。
人如桃花,生生不息。
他道:“是进步了些。”
“听说我们女子班,只选了三个人。”闻星落压抑着欢喜,“都是世子教得好,我才有幸入选。不知如何感谢世子,这是我今日从市集里买来的龙须糖,听四哥哥说,世子喜欢吃这个。”
她从怀袖里取出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谢观澜面前。
她知道谢观澜不缺钱,从他的书房摆设来看,他对古玩珍宝也不屑一顾。
而闻星落既是诚心谢他,又想借此机会拉近和他的关系,叫他今后不再像防贼那般防她。
送他喜欢的龙须糖,叫他食用的时候就会想起她,在他心里建立起她和龙须糖之间的联系,给他留下她和糖一样甜而无害的印象,岂不是很好?
她不知谢观澜会不会收,垂眸绞了绞手帕:“从前我多有误会世子,与您生了罅隙。从今往后,我会像敬重祖母那般敬爱您。”
敬爱……
谢观澜品了品这个词,秾艳英俊的眉眼间多了几分玩味。
他才十九岁。
他很老吗?
他似笑非笑:“误会?不知从前闻姑娘误会某是何种人?”
“就……就误会您是面善心黑的那种人。”
谢观澜脸上不辨喜怒:“哦,面善心黑。”
闻星落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危险。
她轻咳一声,补救道:“当然,我今日方知世子是好人。您生得英俊潇洒,政绩上军功赫赫,在书法方面也颇有造诣……世子是近乎完美的人。星落跟着世子学了书法,终身受用。”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抬眸观察谢观澜。
不仅仅要建立她和龙须糖的关联,她还想给谢观澜留下一种印象——
她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人。
瞧啊,她和他同样重视亲情,她是他的继妹,她和他的幼弟关系极好,她的书法是他所教……
他们不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们还有很多共同点。
在高位者的潜意识里,他们会把与自己相似的晚辈看作曾经的自己,他们不会伤害这一类晚辈,甚至还会以补偿曾经的自己的心理,给予他们珍贵的资源。
闻星落想要搞定谢观澜。
只有搞定谢观澜,她才能真正被镇北王府接纳。
而这是她能想到的搞定谢观澜最好的方式。
谢观澜拨弄了一下那包龙须糖,低垂的细密长睫在脸颊上覆落阴影,遮掩了晦暗深沉的瞳眸。
他道:“小时候爱吃,现在却不爱了。”
闻星落微微挑眉,敏感地察觉到龙须糖里藏着谢观澜的故事。
谢观澜掀起眼皮瞥向少女,只一眼就洞悉了她的心思。
从某些方面来说,闻星落确实与他很像。
他们拥有同样敏感纤细的神经,轻而易举就能捕捉到别人的情绪。
他们同样的勤勉上进,对自己的要求完美到近乎苛刻。
他们,同样的虚伪。
谢观澜收回视线,将一只锦盒推向对面的闻星落:“我教你写字,只是因为祖母所托。如果闻姑娘认为凭此就可拉近与我的关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这是我最后给你的东西。往后,我不会再来西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