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坐立不安，一方面听进了海兰的劝谏、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和皇帝情谊深厚，皇帝应当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人是内务府分来的，我现在也是个尴尬人，怎好再把人打发回去。”眼眸微微一转，道：“不若将她分去照顾永璜吧！皇上总不至于动孩子身边的宫女。”
海兰想了一会儿，“那就按照姐姐说的，把人送给大阿哥吧。”没经历过太多波折，一直在娴妃羽翼下生活的海兰，虽然依旧对男女之事不信任，也依旧不信任皇帝会放着这么个漂亮宫女不去接触，可既然如懿姐姐已经有了主意 ，海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就决定了卫嬿婉的出路。
不过伺候大阿哥也没什么，大阿哥年龄小，脾性又温和，是个不错的主子。在他这里侍奉，倒真切让卫嬿婉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转眼来到夏至，落英缤纷，浮漾水面。
“奴婢瞧着，慧妃都被关出病了。”四下无人，当初慧妃宫里侍香的小宫女——茗儿跟在苏明月身边。
苏明月将手上的花枝揉碎，洁白的花汁洇湿掌心，透出浓郁的香气，“她身子骨向来不好，现在又被皇上冷落更加多疑多思，不病才怪。”
“叫你查的事情，现在可有眉目了?”
“是。”茗儿压低声音，“奴婢侍奉慧妃多日，只见过一只赤金莲花镯是慧妃心爱之物，何时都不肯取下。”
宫里的孩子难养成，到底给了苏明月一些启发。
大阿哥是个没娘的孩子，要不是她发现的及时，可能现在早就被那些奴才给带‘夭折’了；永璋也是她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怀孕时不知防了多少算计。
更别提那些没能生下来的孩子、以及那些长久未能成孕的妃嫔们……
苏明月打算先从高晞月和乌拉那拉如懿身上入手。
论地位、论宠爱，就这两人最应该受富察琅嬅戒备了，更何况她们都还带着一模一样的手镯。
慧妃那只，她没什么理由去检查。倒是娴妃这只可以先看看。
皇后要防肯定不会只防一个，怎么都得是一双起步。
当然，就算皇后真的跟慧妃姐妹情深，没做这种事。但两只镯子，只要一个有问题就行了，剩下的她自然会想办法。
苏明月微眯起眼，遥遥望向远处的长春宫。饶是皇后再崇尚俭朴，长春宫毕竟是皇后寝宫，一重重金色吞脊兽镇压下内帷的怨气，梁柱皆绘成凤凰翔天的吉庆图案。
这样的图腾，后宫也只有皇后得用。
不过不要紧，再往上数太后也能用，只是这样一来嫡子就比较碍眼了。
天色将晚，凉风如玉而至。
如懿当初虽被扣下‘管教不严’的罪名，但毕竟她不是幕后主使，又有皇帝眷顾，最早解禁。
便邀了纯妃、婉贵人来宫里小酌几杯，聚一聚。
酒过几巡，苏明月似是不胜酒力，玉颊泛红，更是娇艳万状。如懿解禁的轻松心情，一下起了滞涩。
如懿自认对荣华富贵并不看重，只求皇帝与自己两心相知。
可每每看着纯妃花团锦簇、顾盼生辉，自己却灰头土脸的，也难免会动摇。
如懿一口一口喝着闷酒，雪白腕间的赤金莲花镯，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熠熠闪烁，也是作为潜邸唯二侧福晋身份的认证。
“今夜就到这儿吧。”苏明月醉醺醺的，抚着桌子摇摇晃晃地起身，显然醉的不轻。
如懿下意识想去扶她一把，哪知手上一个不稳当，把赤金莲花镯磕桌上了。那镯子本是用大颗的翡翠珠子串成，因着翡翠易碎，每颗珠子两头皆用打成莲花形状的赤金片护住，翡翠珠身上绕以藤蔓形状的绞金丝。
可能是力道大了些，翡翠珠磕碎了。
惢心忙俯身去捡，“可惜了，这一面都碎了，戴在手腕上就会觉得紧了。”
如懿道：“送去司制房修补吧。”
正说着，惢心轻轻“咦”了一声，掰开那珠子碎裂的地方，里头竟掉出一颗黑色珠子。惢心对着光线一瞧，奇道：“有很淡很淡的香味，只不知是什么？”
如懿接过一看，也是全然未识。
还在醉酒的几人一见镯子里藏了东西，可不会觉得皇后是节俭，这才以次充好。只怕这小小一粒的黑色珠子大有文章。
苏明月仍旧醉着，“外邦进贡来的东西，许是有什么缘故。”说着她轻轻拿帕覆脸，“送去修修也好，戴了这么多年了。”实则是借着这个动作给身边的宫女使眼色，让可心偷摸顺走一颗。
反正珠子滴滴答答的落桌上、掉地上，只要可心手脚够快，必然发现不了。
随后她和婉贵人便告辞离去，倒是海兰在众人都散去后，悄悄捡起一粒若有所思。
回到钟粹宫后，醒酒汤药、诊脉太医都已经备好了。
关白是太医院新人，没什么资历背景，他又想出头，就只能依附内廷主位了。
可心将药丸递到他手中，笑道：“我们主儿偶然得到的，关太医可识得？”
关白仔细看了看，放在鼻端嗅了一会儿，敛容正色道：“有一种草木叫零陵香，味辛，温，微毒。多用则壅关节，令血脉不行。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尤其女子，若气血滞缓，便不易有孕。此物大约是零陵煅烧后研磨成粉，再制成稠厚的黑褐色软膏状，风干硬化而成。”
“好灵巧的心思呀！”苏明月似是回忆起什么，连忙追问：“若一个女子十年都佩戴零陵香制成之物，会怎么样？”
关白神色沉重：“若当真有十年日积月累，侵入肌理，只怕此生久难成孕。”
第125章
苏明月抚着鬓边一朵白玉莲花，冷笑，“枉慧妃一片丹心，还不是被皇后利用的彻底。”
可心略一思索，“可要把这事儿告诉慧妃知晓？”
“当然要她知道。否则她还眼巴巴的给皇后当马前卒呢。”
没人会这么蠢的，哪怕慧妃高晞月曾经和皇后关系再要好，再经历了被‘放弃’后，都不可能全心全意了。
高晞月将一粒粒翡翠珠子剥开，眼见里面塞满了零陵香，大哭大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对她忠心了这么多年，什么事都听她的，什么都想在她前头做了，为什么她要断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她哭自己多年的忠心付诸流水，也笑自己竟然当了半辈子的瞎子，谁好谁歹都分不出来。
她哭，茗儿陪着她一块儿哭，“咱们效忠皇后娘娘多年，从未有过半分不敬。皇后娘娘心也太狠了，连个孩子都不愿给您！”
高晞月眼里露出凶狠的光芒，“这辈子我最盼着一个自己的孩子，谁要断了我的念想，我便也要断了她的念想！”
高晞月的报复又快又狠，待到秋来九月八，菊花尚未开尽，撷芳殿就传来二阿哥永琏的死讯。
绝望的哭声透过厚重的红墙远远传来，高晞月倚在窗边，眯起眼，细听着这声绝望、凄厉的哭喊。
美妙、真是太美妙了！
嫡子病亡，给弘历带来的打击显然是巨大的。
“永琏是朕的嫡子，朕的嫡子！朕是上天的儿子，上天是不会把朕的嫡子收走的！他才九岁，他以后要继承朕的帝裔，他……”弘历被喉中的哽咽呛到，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苏明月的表情阴晴不定，她一早知道皇帝看重嫡子，却没想到能看重到这种程度。
连聪慧与否都瞧不出来的小孩，已经动了立储的心思。
还好、还好慧妃动手够快。
慧妃的阿玛高斌早年担任过内务府主事，有不少同袍共泽，让几个嬷嬷不当心，打开了窗户，导致二阿哥风寒肺热加重病逝，并非难事。
何况，最关注撷芳殿的皇后当时仍在禁足，就更加没人注意到了
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巳时，二阿哥永琏卒，年九岁。帝后痛失爱子，伤心欲绝，追封为皇太子，谥曰端慧。
皇后也借着为儿子主持丧仪的机会，被放出长春宫。可如果富察琅嬅知道，换她解禁的代价，是爱子的性命，她宁可一生一世都被关在长春宫，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的活着。
皇后撕心裂肺的痛哭着，她是那么注重仪容的一个人，现在却形象全无的扒在端慧太子的梓棺上，不许任何人碰她的孩子。
她哭的越伤心，其他女人笑的就越畅快。
玫嫔换了素色衣衫并银质首饰，坐在宫里慢慢地叠着金银元宝和冥纸，闲闲道：“死后哀荣有什么用，不过是活着的人聊以安慰罢了。我却不信，我的孩子在地下见了二阿哥，还会称呼他一句‘太子’？”
第126章 （会员加更）
朱砂局事发后，皇帝为了自己的颜面对知情人都封了，但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比如苏明月，或多或少都会透出点口风，
白蕊姬彻彻底底记恨上皇后了。趁着皇后骤然死了儿子，身体垮掉的时机，往送去长春宫的药材里添了不少‘好货’，务求皇后能长命百岁，断子绝孙。
次年正月的某一天里，喜乐和鞭炮嚣响的声音冲散了皇帝的痛苦。
启祥宫嘉嫔顺利诞下皇四子永珹。这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是再连续失去三个孩子后的惊喜。
皇帝喜不自胜，日日设宴，又赏赐启祥宫上下，连着嘉嫔也春风得意，恩宠不衰。
四阿哥永珹出世后便被许养在生母身边。这是格外的恩宠与荣昭，落在外人眼中，既是嘉嫔与四阿哥盛宠与荣耀的象征，亦是在向嘉嫔的母族北国昭告嘉嫔在后宫与皇帝心目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四阿哥出生到满月的欢宴足足持续了一个月，连北国也特地不远千里派来特使，向朝廷贡贺人参与特产，并且送来了嘉嫔素来爱吃的家乡小食，聊慰她思乡之情。
此后数月，后宫番位重新排序。
钟粹宫纯妃总领宫务，风头正健。延禧宫娴妃，带着海贵人携手并进。启祥宫嘉嫔备受恩宠。
这一日，几人闲坐廊下，剪着彩纸。
“这是小兔子，永璋喜不喜欢？”苏明月将剪好的小兔子摆在桌上，引着永璋去拿。
永璋眼睛圆溜溜的，全心全意看着面前可爱的小兔子，“喜欢、想要！”说着，他伸手去够。
如懿也笑着剪了一只小老虎递给，眼巴巴望着的永璜。
皇帝刚下朝，正好遇上几人，兴致正浓，“朕走到哪里，都是你们这里最热闹，远远便听见笑闹声了，朕听着就觉得高兴。”
几女忙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虚扶了纯妃、娴妃二人一把，笑道：“孩子们也都在。”
三阿哥跟着大阿哥玩得起劲，皇帝笑容愈盛，“热闹好。孩子是越多越热闹，咱们皇室也能跟着兴旺起来。”
皇帝拦下跑闹的永璋，“永璋可晓得这几这个字怎么读么？”他指着钟粹宫正殿内的匾额问。
永璋仰起头来，看了一会儿道：“淑慎温和。皇阿玛，是淑慎温和。”
“永璋这般年岁能认全已经是不错了。”弘历含笑，又伸手抚一抚大阿哥的脑袋，“永璜近日读书可还用功？”
永璜牵过皇帝的手道：“不过皇阿玛，儿子近日读书有几处不明，可否请皇阿玛指教，教教儿子和三弟。”
苏明月笑容款款，十分动人，“兄友弟恭才是皇室表率，不若一块儿进去温习吧。”
“你纯娘娘宫里的点心可是一绝。边用点心、边温习吧。”如懿脸上也露出欣慰。
氛围是如此祥和，弘历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带着两个儿子便往偏殿走去。正要进门，只见一个小宫女温柔恭顺的立在门边，仿佛一朵欲绽未绽的小小迎春，娇嫩而羞怯，却带了一抹独占春光先机的小小得意。
弘历不觉注目：“你是伺候纯妃的？怎么从前没见过。”
卫嬿婉嗓音柔美，娓娓动人：“奴婢是延禧宫的，如今拨来专责伺候大阿哥的茶水点心。”
“朕看你挺机敏聪慧，用心伺候着大阿哥吧。”说罢，便带着两个阿哥入内了。
然而，这一眼却怎么也让人忽视不了。
海兰警惕地看了看守候在殿门外，一身宫女装束却不失清艳容色的卫嬿婉，忽然笑道：“姐姐可要好好赏这个宫女了。若没有她，皇上今儿还没那么高兴呢。”
如懿勉强牵起一个笑容，“赏，自然要赏……”皇帝那一眼，她也没有错过。几乎不敢往深处想，只希冀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
卫嬿婉乖觉道：“奴婢嬿婉，多谢娘娘赏赐，侍奉大阿哥是奴婢的荣幸。”
她不知，自己表现的越是伶俐，娴妃对她就越忌惮。
此日过去后，海兰时常盯着卫嬿婉的行止，生怕一个没看住，这个小宫女就飞上枝头，夺走了姐姐的宠爱。
而她想的也没错。宫女本来就是皇帝的女人，卫嬿婉又生得清艳动人，侍奉皇帝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她看不得有人仗着与姐姐两三分相似，而取代姐姐的地位。
撞见一次皇帝与卫嬿婉的交谈后，海兰立时把事情报到如懿跟前。
海兰轻声劝道：“这丫头日日晚才回来，只怕已经动见不得人的心思了。”
如懿眉头紧锁。她或许清高、或许比其他女人善良一点，但该有的自保手段也并不少，只不过是从前势弱有许多都用不上。
如懿自上而下地俯视，缓缓道：“嬿婉，你伺候大阿哥伺候得很好，是个十分细心的人。本宫在花房养着一棵梅种，怕花房的奴才不尽心，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今日起，你就去花房照看梅种吧。若是照看的好，本宫一样有赏。”
卫嬿婉前几日才得夸奖，本以为自己会得到器重。若是日后在皇帝身边，想来娴妃也不会反对了，却不承想娴妃骤然说出这一篇话来，简直如遭雷击。
花房本在后宫最偏远之地，除了几个花匠便是宫人，事务繁重，想要出来亦不能了。没想到自己刚有转机的人生，竟然又如此被人摁到了底处，没有翻身的余地。
卫嬿婉死死咬着嘴唇，忍住眼底的泪水和喉中的酸楚，磕了个头道：“奴婢遵命，奴婢即刻就去。”
如懿却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花房远是远了点，但胜在清净。卫嬿婉若是安安分分的，待到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嫁人，平安一世。
何必来淌后宫这滩浑水。
冷宫的凌云彻虽然出身不够显赫，但到底也算是一个痴心人。如懿要把人发去花房，当然要先查清楚这人背景，一查就查到她在冷宫有个青梅竹马。
这个词唤起了如懿一些甜蜜的回忆，她想，人间还是要有感情长存的。
富察琅嬅身体逐渐有了起色，至少能支撑着坐起身来了。
“皇后做到你这个份上也是无用！”富察夫人怒其不争。
富察琅嬅颓废地躺在床上，默默流着泪，“是女儿无用，看顾不得永琏，断了富察氏的荣光！”
她如此哀恸，富察夫人也心有不忍，缓了语气，“罢了，你现在好不容易解了禁足，现在就好好养身吧！等你调养好了，再得一个儿子。中宫不能没有嫡子、富察氏也不能没有嫡子。”
二阿哥的病逝已成定局，皇后却不能就此一蹶不振。皇后还年轻，只要身体调养好，不愁日后生不出嫡子。
然而，富察琅嬅此时却灰心到了极点，“一个不被信任的皇后，还有机会诞育嫡子么？”
永琏死后，皇帝虽然对她宽厚了几分，但也只是几分而已，根本就不愿意再在长春宫过夜。
从一开始，富察琅嬅就知道自己不是皇帝最属意的妻子人选。所以她才更加事事小心、处处留意，务求让皇帝看见自己的贤惠，不会后悔当初的妥协。
现在，全都毁了！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身边的侍女会背着自己闯下滔天大祸，唆使慧贵妃对怀孕的玫嫔、仪嫔下手。
无论富察琅嬅怎么发誓自己并不知情，可皇帝依旧不信素练一个宫女会有这么大的主意。让素练‘畏罪自尽’不过是皇帝爱惜颜面，不想让外人看笑话说自己娶了一个毒妇做皇后。
而素练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是她的亲额娘在背后撑腰。
“皇上不来，难道你不会想法子吗？”富察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纯妃、娴妃有宠爱、有子嗣，难不成你真想把后位拱手相让吗？”
富察琅嬅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不过是个被皇帝厌弃的女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木木看向自己的额娘，“素练不过肉体凡胎，进到慎刑司后哪能什么都不说呢。”
富察夫人的表情骤然惊惧起来，口齿也不伶俐了，“不……不是说，素练那丫头抗下一切后，畏罪自尽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