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望着帐顶,嘴角含了薄薄一缕笑意,“皇后在后宫一力独断,为朕分忧,朕很高兴。不过见惯皇后的皇后样子,小儿女模样倒是难得了。”
琅嬅默然片刻,慢慢笑道:“后宫小儿女情肠多了,难免争风吃醋的小心眼儿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岂不失了偏颇,叫人笑话?”她停一停,小心觑着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提议让娴妃居住延禧宫,和让三阿哥搬去阿哥所有些失当了。”
皇帝收敛了意丝笑意,松开被琅嬅倚着的肩膀,“皇后是六宫之主,后宫的事自然应当由皇后决断。皇后的提议,朕自然不会不准的。”
琅嬅心头微微一惊,委屈道:“皇上这样说,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难道臣妾跟随了皇上这些年,还会如几位贵人一般不懂事,只晓得争风吃醋?”
皇帝不说话,心里却未必认为皇后如此分宫室是存了小心思的。
见皇帝没反应,琅嬅努力为自己分辨。
一会儿说皇上对慧贵妃恩宠有加,慧贵妃也贤淑安静,自然受得起眷顾。一会儿又说娴妃在潜邸时位分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贵妃高了一头,怕她气不顺,与人起争执,这才将娴妃放到安静些的地方,让她心气平伏。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有私心。
皇帝伸手抚了抚皇后的头发,“皇后思虑周详。”但他的目光却未回暖。
“三阿哥要移去阿哥所却非臣妾的意思。”
虽然她也是认同,但顾虑到皇帝心里纯妃母子的分量,琅嬅不得不开口解释,“那日臣妾等侍奉太后用膳,太后问起臣妾怎么一直在左右伺候,却未见永琏,臣妾便如实向太后回禀。太后念着祖宗家法才会如此吩咐。”
琅嬅小心观察着皇帝的脸色,似是有所松动,一鼓作气,“太后不过觉得臣妾以身作则,后宫更该一视同仁,便打算让三阿哥也搬去阿哥所。其实纯妃也不必如此小心,臣妾身为皇后,是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自然会妥善安排照顾三阿哥的饮食起居。”
她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如果三阿哥搬去阿哥所,她一定要好好待三阿哥,比永琏更好更精细。
吃食由着吃不许约束,冷暖要注意着,在襁褓里就尽着他玩尽着他乐。毕竟皇家的孩子吃不得苦,好好宠着一辈子就是了。
帐外烛火微微一晃,皇帝的脸色落着光影,有些若明若暗,“永璋是纯妃第一个孩子,她难免紧张了些,就先让永璋跟着纯妃住吧。”他低下头看着琅嬅,换了个话题,“朕嘱咐了内务府,用心布置你的长春宫,你可还满意吗?”
琅嬅笑意深绽,仿佛烛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艳的烛花,“皇上在后宫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宫中,便是对臣妾最大的用心与恩典了。”
乾隆轻轻拍着琅嬅的肩膀,声音渐渐低下去,“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后,又一向贤惠,后宫的事你打理着,朕很放心。”
因出了丧,也立后封妃,嫔妃们也不再一味素服银饰了。
苏明月一早换了选了身蜜合色旗装,发簪白玉,很秀气的一身。陈婉茵照常来候着她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长春宫中向琅嬅请安。
满座花团锦簇,可她一来,却压下所有人,生动地绽放着她的美丽。
琅嬅目光微沉,苏氏长得实在太好了,便是她看了都心动,更何况皇上。也难怪皇上当年只看了她一眼便心肝似的,不顾规矩纳回府里。
不过想到苏氏的出身,琅嬅心里又有几分安定。苏氏再如何得皇帝喜欢,但到底是汉军旗出身,父兄也不够能干,大清后宫可还未有立汉女为后的先例。
众人说了一会儿话,二阿哥也被保姆抱来了,琅嬅愈加高兴,嫔妃们也少不得热闹起来,说着二阿哥又壮了或是看着聪明伶俐。
唯有嘉贵人金玉妍打量着琅嬅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说话。琅嬅一时察觉,便笑道:“素日里嘉贵人最爱说笑,怎么今日反而只笑不说话了,可是长春宫拘谨你了?”
金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后娘娘身上绣的花儿朵儿呢,虽然绣得少,可真真是以清朗为美,看着清爽大气。”
琅嬅今日一身芙蓉蜜色绣折枝蝴蝶花氅衣,头上只用一只鎏金扁方绾住如云乌发,端正的发髻上点缀了几朵通草花,十分大方爽朗。
“看来嘉贵人也觉得本宫今日这一身不错了。”
金玉妍奉迎道:“臣妾看娘娘身上的满绣折枝花,像是从前大清刚入关的时候,宫眷们最时兴的绣法。”
她自以为是讨好了皇后,却不想这句话反而引出琅嬅的心事。
“现在宫里最时兴的,是用轻柔的缎料、江南的绣法。”苏明月接过话,显然深有研究。
“而且还要用金丝银线薄薄织起,真的是又华丽又轻软。”慧贵妃放下茶盏,兴致盎然的附和着。
哪有女人不爱丽服颜妆的,先前是因为要守孝,现在孝期将过,她们都已想好要让织造局染什么颜色,绣什么花样了。
“本宫查看内务府的账本,见后宫每年所费衣料之数甚巨。本宫的这身衣裳虽然是绣花,但疏落简朴,而你们所穿的衣服,且不论衣料便是这刺绣一项,便所费太多。”皇后正色说道。
她一边说,底下的妃嫔一边讪讪遮住自己衣上精致的刺绣,都不敢承认自己花销大。
高晞月自认与皇后关系亲密,头一个说话,“便是花一些银钱,可咱们也不是用不起啊!”
琅嬅淡淡一笑,定定望向她道:“后宫所饰,民间往往追捧,所以才使得京城中江南所来的衣料翻倍而涨,就是绣工也愈加昂贵。如此下去奢靡成风,还如何了得。”
苏明月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皇后说的是,只是皇上一向都说,圣祖与先帝励精图治,国富民强……”
琅嬅脸色一下就严肃了起来,“即便国富民强,后宫也不能挥霍。否则祖宗们留下的基业,还能经得起几代。不过纯妃你刚诞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费些也是情理之中。”
“本宫不过以身作则,效法祖宗旧制。从今日起,不再用江南进贡来的昂贵衣料、不佩戴贵重首饰,平日里用的胭脂水粉和冬日里的炭火也要减半分发。便是撷芳殿伺候阿哥、公主的奴才们也要减半。”
苏明月想了一下,永璋跟着自己住,即使有些份例减半,顶多自己拿体己补贴,问题不大。
倒是皇后想出的这个法子,看着贤良,实则蠢透了。
后宫最不起眼的是这些奴才,有时候真真切切能从她们身上剐下一层皮肉的也是这些奴才。
他们为奴为婢,尽心卖力,最低的下限都是求冬暖夏凉,一日三餐。皇后轻轻松松就砍了人家一半需求,看来二阿哥以后的日子有的熬了。
二阿哥尊贵是尊贵,但有这么一个恪守礼法到不近人情的额娘,保不准真有宫人恶从心中起,拿他出气。
不过这关她什么事呢,二阿哥这个嫡子废了,她的三阿哥只会更好。
苏明月跟着极为勉强的众人附和应下。
“臣妾不过这么一说,何况我朝国富民强,风气才会因此形成。”
金玉妍也帮腔,“皇后娘娘的话说得极是。只是如今风气已成,别说宫里宫外了,连皇上赏赐给北国的衣料首饰,也无不奢丽精美。臣妾听来往北国的使者说起,国中也很是风靡呢。若咱们改了入关时的衣饰,也这般赏赐亲贵女眷或属国,岂不让外人惊异?”
她这一番话,自以为是体贴极了皇后,也能顾全自己喜好。
琅嬅正色道:“嘉贵人的话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怎么恩赏外头,那是免不了的。只是咱们深居六宫的,但却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咱们不能忘了祖宗们定天下的艰难。”
你祖宗定天下不就是为了中原的美人、财富和权力么?怎么搞的好像当年努尔哈赤建立大金是为了鸣天下不平事一样。
苏明月都不想戳穿她的谎言。
第83章
高晞月不愧是皇后的好闺蜜,第一个站出来力挺皇后,“既然皇后娘娘做出表率,臣妾等定当追随。今日起,不再华服丽饰,一定效仿皇后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简朴度日。”
苏明月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皇后有什么本事竟然能收付慧贵妃为己用。
要知道,慧贵妃家世不低,位份不低,性格又娇纵,这样的模板放别人身上早就跟皇后撕起来了,没想到这位贵妃却忠心耿耿的拥护着皇后。
明明皇后看上去也没什么人格魅力。
琅嬅颔首,轻叹道:“本宫一番良苦用心,你们千万别以为是本宫有心苛责了你们。后宫人多,若人人多花费些,家大业大,总有艰难的时候。”
这时,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的仪贵人小声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皇后娘娘一直不事奢华,直到如今,连衣襟上用的珍珠纽子,也不过是内务府最寻常的那种,连上用的珍珠都觉得太过浪费了。”
皇后笑盈盈看着仪贵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册封的贵人了,还一口一个奴婢,成什么体统呢。”
仪贵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吩咐。”
众人面和心不和,跟着应下。
如懿也拿‘宋仁宗喜食羊羹,不愿因自己的一夕之欲,开启无穷宰杀,而自忍口腹之慾,更不愿民间知道宫中喜恶,养成奢靡之风。’之事来安抚众人。并举起手腕上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道:“这镯子虽是臣妾入潜邸不久后皇后娘娘亲自赏赐的,但如今宫中节俭,臣妾也不敢再戴了。还请皇后娘娘允准。”
她一说,高晞月也忙站了起来。
皇后神色微微一沉,她心知肚明那里面装的是什么,然而转瞬间,又变回那副无可挑剔的笑容,“既是本宫从前赏的,那也无妨。何况你们俩到底一个是贵妃一个是娴妃,不能委屈了。”二人答应了,方才告退。
皇后眼神不对,苏明月记在心里,指不定那对镯子有什么不干净。
不过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拿不到贵妃、娴妃面前去说。
外头秋色明丽如画卷,苏明月、陈婉茵、如懿、海兰四人走一块,苏明月有些埋怨,“哎呀,从今往后,再不能穿这样江南的软缎子了……”
如懿淡淡笑道:“纯妃你美貌,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真到那时,只怕皇上眼中也只有你一个了。”
苏明月摩挲着脸上娇嫩晶莹的肌肤,开怀一笑,“这倒不假。”
满点的美貌和气质,那里是寻常女人可以比的。
所以她能从江南汉女摇身一变,成为皇帝的宠妃。
四人说着话往御花园去,彼时秋光初盛,御花园中各色菊花开得绚丽夺目。
一路绕过斜柳假山,前头亭中嘉贵人和仪贵人正坐着闲话。
因为背对着的关系,她们一时也未察觉有人来,只顾着自己说得热闹。
她们拿如懿的封号取乐,“其实乌拉那拉氏封为娴妃,我倒觉得皇上选这个‘娴’字为封号,真是贴切。”
仪贵人拈了绢子笑:“妹妹说来听听,也好叫我知道皇上的心意。”
金玉妍笑吟吟道:“娴妃娘娘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了,可不是一个闲着的女人吗?”
仪贵人拿绢子捂了嘴笑,倒是仪贵人身边的宫女环心机灵,看见几人就站在近处,忙低呼一句,“贵人乏了,不如咱们早些回宫歇息吧。”
这样突兀一句,连金玉妍也觉着不对,回首看见了如懿一行人。金玉妍并不畏惧,索性轻蔑地看着如懿,娇滴滴道:“嫔妾不过是说文解字,有什么说什么,娴妃娘娘可别生气。”
仪贵人瞟了如懿一眼,“娴妃娘娘哪里会生气,一生气可不落实了嘉贵人的话吗?不会不会。”
如懿听着她们奚落,心头有气,只是硬生生忍住。
海兰实在听不下去,却又没胆子回嘴,只能将希冀的目光放在苏明月身上。
苏明月叹了口气,也知道自己躲不过去。虽然她很不情愿做这种主持公道的角色。但作为另一个妃主,她要是什么都不说,两方要起了事端她也落不得好。
“‘娴,雅也。’皇上赐这个字给娴妃,可不是让你们拿着圣心取笑的。”苏明月警告两人。
金玉妍虽然不怵娴妃,但面对恩宠最深的纯妃还是要卖几分面子的,旋即轻俏福身,“是臣妾妄言了,还请娘娘别见怪。”
事情就这么揭过去了,不过听说事后慧贵妃狠狠排揎了海常在一通。
责骂她住在咸福宫,却一门心思巴望着延禧宫,并罚她在寒风中抄写经幡。
大概是金玉妍转头把今天的事情打小报告给慧贵妃知晓。
海兰姿容清丽,如袅袅凌波上的一枝芙蓉清蔓。这样的姿容如果不是因为一直怯怯的,不得皇帝心意,未必只有这么点稀薄的恩宠。
皇后一党对她很是提防,就怕她那一日想开了,改了怯懦的习性,一跃成为宠妃。
如懿对此也无能为力,她自己都处境尴尬更遑论替海兰出头。
夜深沉,皇帝御驾降临钟粹宫,钟粹宫门前的楼台灯火也格外明艳些。
“皇上许久不来钟粹宫,可是把臣妾忘了。”苏明月堵在门口,似是不让他进去,眼神却是妩媚的,勾着乾隆的心神。
乾隆贴过去,对她脸上吸了一口气,“好香啊!”她身上一种轻盈、让人陶醉的香气,乾隆牵起那双柔荑往屋里走,“你是朕心尖尖上的人,朕忘谁也不能忘你啊。”
乾隆是个风流天子,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苏明月听着却很开心,最起码这些话皇帝愿意对她说。
灵肉交融中,乾隆对她的好感突破了七十,达到真正意义上的盛宠。
乾隆刚刚登基,进后宫的日子并不多。每日敬事房递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个绿头牌,先是纯妃、然后是皇后,再然后是慧贵妃。
圣心在哪,世人都看得分明。
人人都说钟粹宫是紫禁城最好的去处,哪里有最美的女人、最优渥的宠爱。
而曾经与皇帝两心相知,就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如懿望着长街幽深,她刚进宫那会儿,即使皇帝也不是天天来延禧宫。可时不时的皮影戏、手绘小像都让她能感觉到自己是被皇帝放在心上的。
现在哪怕立满了宫人侍婢,也是悄然无声,静得让人生怕。
她刚入住时,也觉得延禧宫小了。今天她却第一次发现延禧宫是这么大,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海兰住在那么远的咸福宫。
当年海兰一夕承欢就被弘历忘在脑后,受尽了奚落白眼。如懿虽然不喜欢弘历有新宠,但到底也看不过人人都欺负她,偶尔在弘历面前提了一句,才成全了海兰的身份,在府里有了一席栖身之地。
为着这个缘故,海兰也喜欢总跟着她,怯怯的,像是在寻找羽翼荫庇的受伤的小鸟,总是楚楚可怜的样子。现下海兰与晞月同住,她也不便总和海兰来往,免得晞月介意,让海兰越发难过。
如此一来,如懿便更觉得寂寞了。
种种冷落,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如懿捧了一卷宫词斜倚在榻上,看久了眼中便有些倦涩,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书卷似是被谁抽走了。她懒怠睁眼,只轻声道:“阿箬,那书我要看的。”
脸上似是被谁呵了一口气,如懿一惊,蓦然睁开眼,却见乾隆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晃手里的书道:“还说看书,都成了瞌睡猫了。”
如懿忙起身福了福,嗔道:“皇上来了外面也不通传一声,专是来看臣妾的笑话呢。”
她回头才见守在屋里的宫人一个也不在,想是皇帝进来,都赶着退下了。如懿朝着窗外唤了一声“阿箬”,阿箬应了一声,捧着热茶进来。
乾隆捧过喝了一口,便问:“是齐云瓜片?”
阿箬娇俏一笑,伶俐地道:“齐云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这个时候奴婢估摸着皇上刚用了晚膳,天气冷了难免多用荤腥,这茶消垢腻、去积滞是最好的。”
乾隆向着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细,是你调教出来的。”
阿箬笑生两靥:“奴婢能懂什么呢?这话都是小主日常口里颠来倒去说的,惦记着皇上用了什么,用得好不好。奴婢不过是耳熟,随口说出来罢了。”说罢她便欠身退下了。
乾隆握着如懿的手让她一同坐下:“难怪朕会想着你的茶,原来你也念着朕。”
如懿低了头,笑嗔道:“皇上也不过是惦记着茶罢了。明儿臣妾就把这些茶散到各宫里去,也好引皇上每宫里都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