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节哀,过去千年,洞庭湖的百万生灵皆仰赖洞庭君的照拂。今日令堂羽化而去,夜神一怒恐将浮尸千里,还望夜神千万节哀制怒,以天下苍生为念,承继洞庭君遗泽,为令堂积德行善。”水神苦口相劝。
“水神仙上说的容易,今日便是润玉肯放下,天后难道就肯放下么。”玉姮怒道,她知道水神这般相劝的确是为落魄无依、势单力薄的庶子着想,可始终听着让人难过。
生母命丧他人之手,做儿子的,却要为大局着想,连仇都不能报。
何况,今日之事就算他们能放下,天后也能放下么?
果不其然,天后见水神到来,自恃有了帮手,立即叫嚣着要水神杀了他们这群逆贼。
水神冷冷沉下俊脸,气息深长而压抑,“既造业因便有业果,这么多年,天后四处树敌果真是问心无愧,毫无忌惮吗?”
天后是真的问心无愧,也是真的毫无忌惮,她杀的都是该杀的人,一个两个仗着狐媚的面孔祸乱天闱,蛊惑陛下。
当年她敢杀有师尊、有同门、有陛下倾心的先花神,今日自然也能灭杀一个小小的簌离。
“你窝藏簌离这么多年,今日你的地界上又发生这样的事情。水神莫要告诉本座,你对这妖姬的阴谋一无所知。”她反诘问水神。
玉姮听不下去想直接动手杀了天后,一了百了。
可她的手被润玉紧紧握在掌心,触之是腻湿的冰凉。他摇摇头,显然是听进了水神的劝告,不愿将其他人牵连进‘谋害天后’的这桩罪名里。
玉姮思考了下,鼠仙和蛇仙已将天后暗卫扣下,今日便先放天后一马。
回到璇玑宫中,天色渐沉。昨夜相拥而眠,红烛摇帐的温存尚未散去,今宵冷雨葬母身。
润玉抱着膝,将自己蜷缩着,像是受到了伤害,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
玉姮静静坐在他身边,抱着他,帘帐静静垂下,天地之间他们只有彼此是能相互依偎的了。
“阿姮,我没有娘亲了,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他紧紧的抱住了玉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
玉姮一遍一遍的耐心安抚,润玉失去生母是哀痛绝望的眼光让她触目惊心。
玉姮见他哭累了,连忙端上一盏参汤喂他喝下,心疼道:“斯人已矣,你痛,我便陪着你痛。可是有些大事我们也要备起来。”
润玉尚且迷茫,“你是说……”
玉姮轻声道:“天后。”她劝着润玉尽快振作,也许在不久他们会有一场硬仗要迎,“天后性情你比我了解。她一向视你如仇耻,总担心你会与旭凤争夺帝位,往日你无心她尚且要寻由头,今日果真就有簌离夫人一事,她岂会善罢甘休。”
“你往后退一步,能够保全自身。可鼠仙呢、蛇仙呢、还有洞庭湖那么多生灵呢,他们能后退吗?这件事情总要有人担的。”玉姮语重心长。
不管死去的是谁,身后总会有为之伤心的人。可活着的人,却不能一味沉浸在伤痛中。
自从荼姚在他们面前杀了簌离,润玉又想反杀荼姚为母报仇后,这对表面和谐的嫡母庶子算是彻底决裂了。
润玉是该早早打算了。
天后那边不知道是不是被她伤的太严重了,从洞庭湖回来就一直闭关,每天轮流召见岐黄仙官、太上老君疗伤,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玉姮把鼠仙他们安置在洞庭湖,顺带让他们提审奇鸢,总要从这人嘴里撬出一些对天后不利的事情。
过了几周,旭凤和锦觅都历完劫,回到天庭了,天后的伤还是没有养好。但她思子心切,强撑着身体去见旭凤。
“参见父帝、母神。”旭凤站在堂下,神光奕奕,此去人间一遭,他与锦觅心意互通,如今二人正是浓情蜜意。
“人间这一遭辛苦了,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历劫虽苦,但终能助你们早成大器。”天帝看着底下的小儿女,心生安慰,再次提出要晋升锦觅为上仙,承袭花神之位。
天后劝阻道:“陛下!锦觅虽然历劫归来,但此番命数有变,并未尝到人间七苦之中的老苦,算是历劫失败,尚无资格返回天界,袭花神之位。”她见到那张脸就生厌,恨不得锦觅永堕凡尘,“按照天界法度,锦觅理应再次转世为人,待尝尽七苦之后,方可位列仙班。”
水神薄怒,真要论理,火神旭凤也难逃干系。若非他私自跳下因果天机轮盘,锦觅原定的命数未必会被搅乱。
旭凤亦是附和请罪,他愿意一力承担后果,但请天帝、天后按之前承诺的晋升锦觅上仙之位。
天帝不痛不痒的罚他在栖梧宫闭门思过半个月,天帝看着锦觅那张像极了先花神的娇美容颜,一直想升她承袭亡母神位,至于历劫,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得天帝授意,缘机仙子紧跟上表,言明锦觅此番历劫,所经所历皆为大苦,是以神元修炼纯净,不会有损神本,亦不会引发天界异象,终是定下了锦觅的上仙之位。
第47章
簌离是背负着‘谋逆’的罪名,被天后‘正法’的祸首,自然享不得香火供奉。润玉只能在璇玑宫中辟出一殿,供奉生母灵位,以全孝心。
润玉正打算叫彦佑和鲤儿一起来拜祭母亲,玉姮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鼠仙他们被天兵天将带走了,天后要对洞庭湖三万水族施以天刑。”她面色严峻的说道。
“什么时候行刑。”润玉浑身紧绷,压着怒气问道。
宫外雷鸣声正好响起,玉姮面色难看,“恐怕雷公电母已经领命而去了。”
润玉眉头隐隐跳动,“我去寻父帝,还请阿姮为我拦下雷公电母。”旭凤禁足,现下能够说动天后收手的也只有父帝了,润玉无论如何也要为洞庭湖争取一线生机,径直飞身赶往天帝寝宫。
玉姮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摇头,旁观者清。
天帝要是有心阻拦,天后根本就没有机会降下刑责,她打伤天后又不是什么秘密,天帝哪会对当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去也好。
打消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父子情,冷下心肠才能做大事。
玉姮回想起簌离亡故前的眼光。
她是有心铲平润玉为帝道路上的一切阻碍,包括她自己。终究是要有人唤醒润玉的血性和斗志。
润玉无功而返,只得只身前往九霄云殿。
大殿当中,唯有天后、雷公、电母三人而已,润玉霎时明白,天后真正要对付的人其实是自己,三万洞庭水族不过是个引子而已。
天后戏谑的看着,为三万洞庭水族下跪请求宽恕的润玉。
“当日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杀本座替你生母报仇。当时的夜神何其威风,何其强横。”今日还不是要下跪求饶,天后眼中充斥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她让人把捆了的彦佑和鲤儿推进大殿,询问雷公电母,“簌离逆党,该当如何处置。”
雷公电母不过中位神明,着实不想掺和进天家阴私当中,奈何天后咄咄逼人,二人也只能照实回答:“按律,当以天雷电火之刑诛之。”
“好。”天后满意的点点头,示意雷公电母动刑,先处置彦佑和鲤儿,再诛灭洞庭湖余孽,就不信润玉能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母族灭亡。
果然,当她说出‘动刑’二字之时,润玉立即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母债子偿!我生母犯的错我来偿,求母神不要再迁怒旁人了。”
天后要的就是他这句话,“雷公,你的震泽天雷,还有电母,你的无极电光,加上我的莲台业火,当年连穷奇都熬不过,不知道今天夜神,能不能熬得住这三万道极烈酷刑?”
电母犹有迟疑,但是天后法令即下,莫敢不从。
正当第一道雷电要落下,殿外一道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且慢。”喝止住了行刑。
玉姮带着鼠仙以及被绑着的奇鸢款款步入大殿,“要论罪,不妨一块论罪。”
“又是你。”天后又气又恨,先前还没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我与娘娘有缘,每次都是在娘娘害人的时候出现,难怪娘娘生气。”玉姮似是闲话家常一般,随手散落一把兵器。
“你把看守洞庭湖的天兵怎么了。”天后看着那几件兵器,有骇人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派了万名天兵把守洞庭湖,且严下谕,若有人闯一律格杀勿论。
可是都败了?!
天后隐隐觉得不妙,她数次在这个妖女手上吃亏,便知这妖女修为极深厚,非自己可比。因而这次安排了鸟族七位高手组成戮仙剑阵,又让万名天兵严阵以待,誓要让妖女葬身洞庭。
结果妖女却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九霄云殿上。
“不过是一些小辈而已,我又能拿他们怎么样。”玉姮轻快的笑答。
她的笑容越绽越深,似是恶毒的花朵,“不过现在该担心的是你了。”
“方才娘娘说洞庭湖簌离谋逆,夜神代母受过,要受三万天雷刑。好,这个刑我们可以认。但是荼姚你贵为天后,却在千年前屠戮龙鱼族,私开天界粮仓,里通魔界,是为谋叛。”光洁的脸上多了一层阴恻恻的艳光。
“要受刑,咱们一块儿受刑。就是不知娘娘能不能抗住这三万道天雷。”
就天后那个残损的身体,别说三万道天雷了,就是一万道天雷落下她都可以去找簌离手牵手,共赴黄泉了。
天后怒视,“妖女满嘴谎言,本座何时私通魔界。”
玉姮状似惊讶的把奇鸢推到天后身前,“这个灭灵族的人可是娘娘您的暗卫,那日在洞庭湖咱们还见过呢,娘娘也太善忘了吧。娘娘若是觉得我胡诌,大可召集群仙共同审理此案,反正做神仙就是有这点好,留影珠在手,是真是伪一看即知。”
她冷笑道:“其实我们都知道,谋逆与谋叛俱属十恶不赦,是要在这九霄云殿之上,由天帝主管,上神会审,定案之后,方能行罚。”
“所以娘娘也就不必想着清白二字了。在您私设的刑场上,清白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您的确有屠戮在天魔大战中出力的龙鱼族,也的确有私开天界粮仓,更有私藏魔族,这些您是洗不干净的。”玉姮抬眼,直视天后,笑得纯真无害,“娘娘你觉得该怎么办呢?是坚持以谋逆论罪洞庭湖继续刑囚,还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这个暗卫和粮仓的事情我们也就算了。”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纵使她是天后,可一旦被扣上里通魔界的罪名也难逃一死,甚至还会连累亲族。
天后愤愤不平的瞪了她一眼,她依旧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态度。
是个人都知道要怎么选。选后者,就算天后不甘心这次没能除掉润玉,她也总能找到下次;可要是选了前者……两败俱伤的场面并非天后想看到的。
天后忍气选择后者,双方互换人质。
玉姮关切的查看润玉有没有受伤,鼠仙接下彦佑和鲤儿;天后则狠狠刮了奇鸢一眼,准备带他回紫方云宫。
天后气他落在敌人手里不仅不自尽保全气节,反而还成了牵制自己的一个把柄。
然而,即使知道接下来也未必会轻松,奇鸢也还是不敢死。
他若是把气节看得比性命还重,就不会受天后驱使,苟活至今了。
全场唯一能算真松了口气的也就雷公电母,总算没做下得罪人的事儿。
或许还要加场外窥屏的天帝。
正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其实有许多事,天帝都是知情的,只是他不会把实情摆到台面上来说,无论是一家独大,还是庶子嫡母一条心,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只有两股势力不是一条心,专于争斗,彼此制衡,他这个天帝的话才会有人听、才会有力度,现在正合他意。
天帝极善斡旋之术,一方面提前解除旭凤的禁足,让思子的天后能见到儿子;一方面又下令赦免洞庭族,安抚润玉。
双方各有所得,也就对洞庭湖一事闭口不谈,各自休养生息。
润玉看清天帝真面目后,对父子之情彻底失望了。
天帝他根本没有什么父子、夫妻天伦之情,所有人在他心中不过都是棋子。
润玉第一次萌生夺权的念头,他看着静静伏在枕边的爱人,“阿姮,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么。”
玉姮轻轻贴上他的唇,坚定的表态,“我会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所念唯你。”
“我只有你了。”润玉笼着她,希望就这么一生一世下去。
次日,润玉和玉姮在偏殿拜着簌离的牌位,
拜完,玉姮就出门了找鼠仙去了,她前脚刚走,后脚天后就派遣两个仙娥端着守孝丧服到璇玑宫。
其中一个高挑的仙娥说道:“天后娘娘口谕,大殿下服孝期间,就留在璇玑宫不必出门。布星值夜也可免了。”
润玉拱手道:“润玉遵旨。”
另一个仙娥则说道:“天后娘娘体恤殿下,特意命我等送来两种不同仪制的丧服,供殿下选择。”
润玉看了一眼,冷声道:“都放下吧。”
那仙娥又道:“天后娘娘说,请大殿下自己决断。是选择天界或者龙鱼族的礼俗,另外一个命小仙带回复命。”
润玉道:“按照龙鱼族礼俗,替母守孝,应着生麻丧服。”
两位仙娥神情有点异常,互相对视一眼,“想必是天后娘娘心疼殿下,生麻布粗,殿下您金娇玉贵,如何受得起?还是天家的缌麻孝布更加贴身一些。”
润玉冷冷地看了一眼,准备伸出手去接那生麻孝服,可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不可感情用事,于是,悬在半空中的手硬生生停了下来,接过了缌麻孝服。
仙娥见他有了决断,忙道:“小仙还得回去向天后复命,告退。”
待那二人一走,润玉狠狠地将手中的漆盘丢出去,他眼眶都红了一圈,明显是恨极。
第49章
彦佑目睹了全部过程,走进屋内道:“天后欺人太甚。大殿不如放下一切,跟着我和鲤儿一起远走高飞。可好?”
润玉摇摇头,婉拒了他的建议,“如今,恐怕连做闲云野鹤,都是一种奢望了吧。”
他与天后不死不休,只要他退避软弱一分,天后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直接扑过来死咬不放,直到咬断他的脖颈。
彦佑微微垂眸,复又抬起头:“大殿今后作何打算?”
润玉决意已定:“戒急用忍!”
他不要再靠别人的实施度日了,他要主宰自己的天命。
他们这边白雪纷纷,姻缘府里却喜气洋洋——月下仙人丹朱过寿,邀请众仙参加。
他们因为都在为簌离守孝,所以没去寿宴,只送去贺礼聊表心意。
倒是听说旭凤在寿宴上请求天帝为自己和锦觅赐婚,月下仙人丹朱从旁帮腔,天帝似乎被说服了同意为他们赐婚。
玉姮很是诧异,她以为天帝醉心权利,之前一直不肯成全旭凤和锦觅,是担心把花、水、风、鸟四族都笼在旭凤身边,为他造势。
结果没想到他其实还是有慈父心肠的。
守孝的日子是平静的。
旭凤知道了天后杀簌离一事后,特意备了一壶佳酿到璇玑宫。
“兄长,我知道母神对你生母做的一切,但是母神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今日来,也是为了给母神赔罪。”他诚恳的先自罚一杯。
这话听着极为刺耳,温和如润玉,亦不觉变了脸色。
玉姮笑着在背后按住他的手,似是大喜过望,“原来打杀别人母亲的仇怨,杯酒就可消弭。火神殿下能如此通情达理就最好不过了,我那广寒宫存着不少佳酿,火神殿下若是喜欢不管是一壶还是一百壶只管去拿,只要火神殿下不要介怀天后被我打伤就好。”
旭凤脸色立马拉得老长。可自己前头希望兄长‘杯酒释母仇’,后头若是又要以此叱责玉姮重伤母神,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他深呼吸一口,克制着怒气,“整日打打杀杀的确有伤天和,兄长若是能与母神消弭旧恨,我愿意将将来的储君之位,和所有的权力全都让于兄长。”
“我和兄长说说心里话,你我生母都是为了你我而筹谋,我对母神对我铺设的天帝之路毫无兴趣。兄长比贤能稳妥,日后我愿追随兄长。我也愿兄长能原谅母神。”
润玉微微敛目,“旭凤,你这些话我心领了。只是天界的权柄给谁,除去父帝母神之外,谁也无权置喙,父帝和母神想要给谁,谁也无法决定。”
旁人孜孜不倦追求的权利,旭凤却混然不在意的将其拱手让人,还真是……让人嫉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