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清酒量不好,夜深人静,春暖花开,她在布置好的厢房,穿了一身薄纱躺到了沈玉清旁边。
沈玉清半醉半醒之间睁眼看她,她朝他笑了笑,温和道:“泽渊,你是不是想要个孩子啊?”
沈玉清眼神迷离,茫然看着她,江照雪感觉他意动,试探着主动靠近,仰头看向他,有些紧张道:“我们有个孩子吧?”
听到这话,沈玉清仿佛是骤然清醒过来,有些慌乱猛地将她一推,竟是剑都没拿,抓了衣服往外,急道:“把衣服穿好!”
说完,他便匆匆甩门儿去,仿佛逃一般急急离开。
她坐在床上,那一刻屈辱和愤怒纷纷涌来。
她抓紧床单,最终还是克制不住,一把拽过他的剑,披上衣服追着出去,大骂出声:“你什么毛病?两百年了,我们成婚两百年了,当年答应娶我的是你,答应当我命侍的是你,如今扭扭捏捏……”
“是我要你下同心契的吗?!”
沈玉清骤然停住脚步,冷声回头,江照雪呆住,沈玉清盯着她,质问她:“是我要你救我?是我要你喜欢我?是我要你嫁给我?是我要你付出要你屈尊降贵的吗?”
“你不要吗?”江照雪不可置信。
如果不要,为什么会在不经意间对她好?
如果不要,为什么会在当年答应娶她?
为什么要陪她来江州,为什么要在她每次放弃又给她希望,睁开眼看见她那刹差点伸手?
像是照耀她的月亮,独独照在她一人身上,却还要告诉她,众生皆是如此。
“我不要。”
然而她还是听他开口,江照雪不由自主捏紧了他的剑,听他一字一句,认真中带着厌恶道:“你的喜欢,你的慈悲,你的怜悯,我都不要。我沈泽渊一生,命奉天道,我谁都不喜欢,谁的喜欢我也不要!”
说完,他转身离去。
江照雪说不出话。
她站在雨里,明明是江南春夜,她却觉得冷得发颤。
她目送着他走远,不知道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抱着他的剑茫然走在路上。
等反应过来时,周边都是哭喊嚎叫。
她看见灵剑仙阁弟子,竟然在一个村庄肆意屠戮,甚至对凡人用气了烬骨咒。
这样大恶之事,又撞在她心情最差的时候,她在旁边听了半晌,搞清楚这批人是为抓所谓的天弃者而来之后,更是觉可笑。
别说她本来就是二十一世纪穿过来,实在接受不了天命书洗脑这一套。
就算她土生土长,身为命师,她对天道本来就只有“敬”,没有“信”,一张赌桌上的双方,她从来不觉得天命书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为了天命书几个字滥杀无辜,她接受不了。
但毕竟是灵剑仙阁弟子,她怕对方来找麻烦,刚好沈玉清剑在她身侧,便开阵用了沈玉清的剑,装成了沈玉清的样子结束此事。
后来为了这件事,沈玉清还和她大吵了一番。
他以为她是为了气她,故意作恶,但最后还是为她背下这口黑锅,将这件事认了下来。
倒没想到,裴子辰竟然就是因为这件事,十岁不到的年纪,千里迢迢,一路爬到了灵剑仙阁来拜师。
“来到灵剑仙阁,有失望吗?”
江照雪想明白前因后果,有些好奇。
裴子辰笑着摇头:“没有。”
说着,他抬起头来,透过牢房通风的窗户,看到窗外明月:“师父为人虽然冷漠,但秉公正直,锄强扶弱;同门偶有斗争,但大多同气连枝,相亲相爱。”
“师娘呢?”江照雪忍不住开口,又怕裴子辰察觉,补充道,“我听说她是第一美人,想必人美性格也好吧?”
裴子辰一顿,含糊道:“师娘眼中只有师父,与弟子接触不多,加之长辈,不可妄议。”
不可妄议。
哦豁,就是要放开了有很多能议论的。
她就知道这小破孩儿不喜欢她。
江照雪撇撇嘴,没和他计较,想了想后,继续追问:“后来你找到你仇人了吗?”
“找到了。”裴子辰语气平静,“他们都是灵剑仙阁弟子。”
“然后呢?”江照雪好奇,“你放过他们了?”
看裴子辰这善良温柔的圣父模样,应当是感化之、放下之、然后重新启程之,甚至于再来一段合家欢互相理解。
然而裴子辰却是摇头,平静道:“我一一查过他们,将他们曾经犯下的命案收集,交由刑罚堂,我亲自监审。此事也受过阻挠,但我上报给师父后,师父看过卷宗,允我亲斩。”
江照雪听着,突然觉得她对裴子辰的理解,好像也不是那么透彻。
“因果有序,恩怨有偿,”裴子辰语气温和中带了遗憾,“只是,我的确也再也没有家了。”
从他收拾好行囊,从江州离开来到灵剑仙阁时,他便已经没家了。
江照雪直觉他要说什么,转头看他。
就见他认真中带着歉意:“身无可去之处,灵剑仙阁便是我的归处,承蒙师父相救之恩,我的性命,早属于仙阁,不能因一点误会,便跟姑娘离开,还望姑娘见谅。”
他说得坦荡认真,江照雪静默不言。
因果有序,恩怨有偿。
这倒是她作为命师一直信奉的理念。
可是有时候因果难以理解,比如他——
他未来注定杀孽重重,可如今他却纤尘不染。
什么当是他的因果呢?
江照雪静静注视着他,裴子辰说完,见她不回声,好奇道:“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江照雪垂下眼眸,看着水牢中的水波,随意扯着谎,“说这么多就是不想偿还我。”
“姑娘,”裴子辰笑起来,“人心不足蛇吞象,昨夜我与姑娘,也算互帮互助,就算有冒犯,要我的性命,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可你若活不下来呢?”
江照雪突兀出声,裴子辰敏锐察觉什么。”
江照雪抬眸:“你的清白和名节若注定没有,你也要留下来?”
“是。”裴子辰应声,“我知道姑娘是命师,窥测天命,可我不能在一切没有发生之时,就认定我所知道的人为恶,去信天,而不信人。”
这话让江照雪心念微动。
她看着面前目光清澈温柔的少年,摩挲着指腹,缓声道:“那你觉得,是死更可怕,还是登高问鼎后,功亏一篑成为凡人更可怕?”
“凡人?”裴子辰闻言笑起来,只道,“我本就是凡人啊。”
他从人间跋山涉水而来,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蜉蝣朝生暮死,蝉虫七岁春秋,人能有几十载天地可观,已是大善。若还能登高问鼎,再功亏一篑,如此波澜壮阔一生,与死亡相比,怎还会需要选择?”
裴子辰语气温和从容,抬头看向窗外皓月:“能活着,我就觉得很好。”
“你可真是贪生怕死。”
江照雪忍不住刺他两句。
裴子辰转头看她轻笑:“姑娘不是吗?”
江照雪没说话,她想了片刻,认真道:“那若我为你洗清冤屈,你愿意跟我走吗?”
裴子辰笑而不语,江照雪便明白他的意思。
“沈玉清应允呢?”江照雪继续试探,“或者灵剑仙阁外派呢?”
裴子辰一愣,想了片刻,他迟疑着道:“若是宗门下令,子辰作为弟子,自然只能听命。”
“明白了!”
江照雪点头,果断站起身来,转身往外:“我找沈玉清要人。”
听到这话,裴子辰一愣,看着江照雪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来一般:“哦,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裴子辰闻言,犹豫片刻后,迟疑着道:“多谢姑娘,在下的确有一不情之请。我师弟景澜,如今还未有音讯,我心中担忧。”裴子辰皱起眉头,认真起来,思索道,“姑娘能自由出入此地,想必非同凡人,我命不足惜,但我师弟……”
“知道了帮你找。”
江照雪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断他:“还有吗?”
“还有……”裴子辰迟疑着,有些拘谨,含糊着道,“我……我养了一条凡犬,在弟子院中。如今我和景澜都不在,他又是条凡犬,我怕受饿……”
听着这话,江照雪慢慢反应过来他的要求,睁大了眼:“你让我帮你喂狗?!”
“抱歉……”裴子辰慌乱起来,忙道,“可这条凡犬与我一同上山,情分非常还望姑娘……”
“知道了知道了。”江照雪听不下去,摆手打断,不耐烦道,“什么样的狗?”
“黑白色。”裴子辰见她应下,立刻笑起来,“仙阁中凡犬只有它一条,名叫胖胖,叫它它会应声。它不挑食,只要是熟肉都吃,若再能给它带一颗完整新鲜的包菜,就再好不过了。”
“荤素搭配,还挺会吃,狗和人一样麻烦。”
江照雪暗骂,裴子辰没听清,疑惑道:“姑娘?”
“没事了,还有什么事儿吗?”
“姑娘大恩,无以为报,等日后我沉冤得雪……”
“都是废话我走了。”
江照雪径直转身,裴子辰见她离开,不自觉握起拳头,见她渐行渐远,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开口:“姑娘!”
江照雪转眸看去,就见裴子辰犹豫着,脸上带了薄红,他认真看着她,似是有些紧张道:“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听到他问名字,江照雪一顿。
“这个嘛……”
江照雪想了想,手上滑下一个玉牌,玉牌上纹路飞快显现,江照雪锁灵阵快速绘刻在玉牌上,回头来到水牢最近处。
她蹲下身来,命令他:“把手给我。”
裴子辰眼露疑惑,但是还是听江照雪的话,带锁链朝她伸出手。
锁链叮叮当当,他的手刚伸出来,江照雪便一把握住他。
裴子辰大惊欲收,却被江照雪重重拉住,喝道:“拿着!”
裴子辰这才发现她手中握着一块玉牌,玉牌上凹凸不平,竟是阵法纹路,但江照雪下了障眼法咒,他感觉不出具体的纹路。
他心跳飞快,感官全部汇聚在被她握着的手上,只觉拉着他的手细腻柔嫩,是平日同门师兄弟从未有过的触感。
他故作镇定,看着江照雪的眼睛,怕露出怯意,认真道:“姑娘何意?”
“这块玉牌你拿着,”江照雪笑起来,“等你日后走投无路,愿意把性命交给我的时候,将血滴落在玉牌上,在心里唤我。”
说着,江照雪放开他,站起身来。
她的影子落到他身上,一双眼仿佛早已看透他的未来,带了几分怜悯,郑重许诺:“到时候,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裴子辰听到这话,愣愣看着她。
江照雪想想,又道:“哦,如果你不用血唤醒它,这个玉牌也可以用来和我说话,有事叫我。”
“好。”裴子辰慢慢反应过来,赶忙道,“多谢姑娘。”
“行,那我走了。”
江照雪转身离开,从牢房里走出来,还没到门口,阿南就控制不住尖锐爆鸣:“你做什么呀主人!错过这个机会,你再带他走就难了!”
“你以为现在就能带走吗?”
江照雪跨出大门,青叶立刻迎上来,一看江照雪身后,不由得有些奇怪:“女君,人呢?”
“他不走,得另外想办法。出去后立刻派人去查落霞峰沈玉清名下所有弟子去向,尤其是顾景澜的。”
江照雪冷声开口,青叶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跟在江照雪背后,暗骂着回到云浮山,一面走一面骂:“这不识好歹的小崽子,泼天富贵到手边都不肯接。是该给他点苦头尝尝,女君你先别管他,让温晓岸磋磨他一番,等他被温晓岸搞个半死,咱们再去谈,看他骨头有多硬!”
江照雪听着青叶颠三倒四说话,想问问她在中洲这些年到底看了多少话本子,又怕惹麻烦不敢开口。
青叶这些年越发啰嗦,开了头就没结尾。
她忍着不说话,阿南却忍不住在她脑海里感慨起来:“你别说,你这小侍女说得乱七八糟,但磋磨磋磨裴子辰倒是对……唉?”
阿南看着云浮山人来人往,有些奇怪:“这些人是谁?”
江照雪听着阿南的话抬头,看见许多人搬着瓷器来来往往。
江照雪一眼认出来为首的是紫庐,沈玉清有内外两个主事弟子,裴子辰负责公务,紫庐负责沈玉清的私事。
紫庐招呼着人把瓷器往房间里搬,看见江照雪,紫庐忙上前行礼,恭敬道:“师娘。”
“你这是做什么?”
江照雪看着有些奇怪,紫庐赶忙解释:“是师父看师娘房中朴素,特意让人送的。还让弟子找了工匠,准备把云浮山都修缮一遍。”
听到这话,江照雪一顿,她扫过搬运进屋中、价值不菲的瓷器,想了片刻后,她朝紫庐颔首:“多谢。”
紫庐第一次听到她道谢,震惊抬头。
江照雪没有理会,提步进了屋中。
紫庐在不好议事,江照雪便寻了个清净地方打坐,等紫庐把房屋布置好,江照雪回到自己房间,呆了片刻后,青叶便折了回来,小声道:“女君,弟子院那边我去问了,落霞峰君婿名下一共有弟子十七人,十三人在宗内,顾景澜在内四人跟着裴小道君去了乌月林后,其中三人已经确认死亡,点在长生殿的弟子灯都已经灭了,只有顾景澜一人,现在不知去向,但弟子灯还亮着。”
听到这话,江照雪皱起眉头。
她清楚记得那一晚上,落霞峰四个弟子都跑出去的,跑出去后,他们为什么死了?
顾景澜去了哪里?
在原书中,他们这些弟子当夜就死在了乌月林。
而她的出现让他们逃出来,继而提前触发了诬陷裴子辰的剧情。
“去找。”
江照雪思考着,她拿出兆龟,占卜一卦后,同青叶道:“从乌月林出发,往东北方,顺着去找,尽快。”
“明白。”
青叶应声,赶紧去忙活。
阿南看着青叶利索出去,忍不住道:“哇,她原身是什么啊,怎么这么能忙活?”
“是蜜蜂。”
江照雪开口,阿南瞬间明白为什么青叶在江照雪感情问题上思路奇奇怪怪。
她忍沈玉清一夫一妻应该很久了吧?
江照雪坐在原地不动,看着不远处新放置的玉瓷花瓶发呆。
那是一尊白玉瓷花瓶,上面雕刻了兰花,纹理细腻,精致漂亮。
她注视着那个花瓶,心里琢磨着裴子辰的言语。
“我不能在一切没有发生之时,就认定我所知道的人为恶,去信天,而不信人。”
江照雪看着面前的白瓷瓶,有些茫然。
如果是信人,那么今日的裴子辰,无论如何都走不到未来那一步。
虽然带走裴子辰难度未知,但给裴子辰翻案其实并不是难事,毕竟在场那么多弟子,随便找一个弟子让他说出真相很简单。
退一步说,就算揽月峰的弟子会咬死维护高闻,但顾景澜还活着。
只要顾景澜开口,翻案轻而易举。
原剧情中,虽然不是同样的情况,但一个小弟子的案子,如果沈玉清相信裴子辰,追查下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是因为沈玉清一心想要将情敌置于死地,想要慕锦月对裴子辰死心,借口咬死了此事。
可现在的沈玉清会吗?
如果是她认识的沈玉清,必定不会。
他不是一个会为一己之私陷害他人的人。
虽然他在天命书一事上和她理念不同,有些迂腐,但裴子辰有一点倒说得不错,他的确是个秉直公正之人,执掌灵剑仙阁近百年,从无徇私。
她要不要信他?
江照雪思考着,阿南见她沉思,有些奇怪:“主人,你发什么呆呢?”
江照雪被她唤回神智,抬眸看她:“怎么了?”
“你还没说呢,”阿南想起之前问题,赶紧追问,“今天怎么没把裴子辰带回来啊?他不乐意?他不乐意你打晕带出来也行啊!”
“我能在刑罚堂的水牢打晕他?”江照雪无奈,“你太高看我了吧?那地方要是有打斗,灵力一波动马上就会被发现。而且打晕了带出来,他心不甘情不愿,后面我也不可能控制他一辈子啊?”
“你都想好一辈子了?!”阿南震惊。
江照雪一顿,感觉呼吸困难,她忍不住询问:“你和青叶是一个老师教的吗?”
“老师不一样,主人是一样的。”阿南老实回答,随后赶紧回归正题,“你不打算杀他了?”
“动不了手啊。”江照雪摆弄着桌上兆龟,实话实说,忍不住皱眉,“他怎么不坏一点呢?”
但凡再坏一点点,她就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了。
偏生不仅不坏,大道理还一套又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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