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水抓了一根树枝去挑它,谁知刚刚出水,树枝便嘣的一声断掉了,原来那布匹竟厚实,吃水后格外沉重,小树枝根本提不起它。
他探手入水,将青布拖上岸一看,原来是一条厚重的羽缎斗篷,织工精巧,只是羽毛颜色斑驳,看来杂乱。
千灯正在仔细辨认着花纹,忽听背后传来萧浮玉的声音:“这不是你那件翠羽斗篷吗?元日那天在大明宫,我见你穿过!”
千灯本觉荒谬,但仔细看上面剥落的痕迹,却又发现她所言非虚,这确实本是一件翠羽斗篷。
她确实在元日穿过这种翠羽裘,还因为与郜国公主的凫靥羽斗篷相似,被这对母女在大明宫门口当众奚落过。
这翠羽裘是寻常雀鸟毛羽染色簇织的,因此不能见水,否则便是如今这般毛色斑杂的模样。
“郡主看仔细些吧,这是‘一口钟’斗篷,与你当日披的样式相同,而我的翠羽裘是大氅,有肩有袖,与这件大相径庭。”千灯自然不会任由她攻击自己,将湿漉漉的斗篷拎起一角,“估计是近日游玩的女子,落水遗失的吧。”
这种东西落了水,捞回来也无法补救了,是以被遗弃了。
千灯说着,随手将斗篷的内领翻开看了看,目光落在各家做标记的内衬部位,眉心忍不住微皱。
她将那斗篷的内领展示给萧浮玉看:“要不,郡主瞧瞧这是属于哪家的?”
那斗篷内领之上,明明白白地用金线绣着“郜国”二字。
萧浮玉脸色古怪:“不可能!我和我娘肯定不会穿这种货色,府中肯定没这东西!”
崔扶风道:“结合众人供词来看,昨日金堂率领工人已经彻底清除过河湾,水底不应该有这么显眼的东西遗留,很大可能是在清理完毕后出现的。但那时河湾中已经只剩了昌化王府与公主府两拨人,这东西显然不是我们这边带来的,因此,只可能是你们公主府的人带来的。”
萧浮玉悻悻示意身后女官接过湿漉漉的斗篷:“拿回去问问。”
崔扶风自然不会让她拿走证物:“现场出现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关系案情进展,这斗篷极有可能是证物,理应交由大理寺。同时,我们还要查问昨日随同来曲江池的人,还望郡主知照好府中人,以便衙门方便行事。”
萧浮玉自幼见惯了别人在面前奴颜婢膝,何曾被人用这种决断口吻通知配合,刚失去身为公主的母亲,立即迎来了地位的坍塌,让她悲愤气恨,盯着崔扶风的眼睛似射出怒火。
可崔扶风怎会在意她的情绪,只示意大理寺衙役预备好。
萧浮玉的满腔怒火只能发泄向千灯:“零陵县主,你信誓旦旦在太子面前应允保证,说要仔细审问你那些未婚夫,如今自己办事不力,反倒来审查我们公主府了?”
“郡主这话说得好没有道理。我一介女子,又没有在朝廷领任公职,帮你们公主府调查,是我怜你与我一般遭逢母丧,才出手相帮。”商洛失踪,后院诡谲,千灯心下压着让她透不过气的千斤巨石,声音也沉了下来,“审查我后院郎君也需时间,若昌邑郡主认为我们是来替你办事、供你呼来喝去的,怕是误解了什么。”
此话一出,萧浮玉愤然咆哮:“那些人的嫌疑不是呼之欲出吗?别人还罢了,我娘出事之前,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她……要她死的,不是嚷得全曲江池的人都听到了?”
千灯自然记得,萧浮玉过来闹事,怒斥凌天水害了她的马,结果被鸣鹫骂走。
当时鸣鹫口不择言,说要让郜国公主死去活来、死不瞑目、死到临头,每个词中都有死字,委实听来吓人。
“那只是因为他汉话不熟,词不达意,惹人误会而已。郡主带府中侍女秾桃来证实过,那日去启春阁找公主的人,与她相处十分亲密,而鸣鹫王子与大长公主的关系,怎么也不可能到那一步吧?”
萧浮玉恨恨咬住下唇,撇过头去望向郜国公主落水的地方。
懒得与她多言,千灯转而对她身旁的素纨姑姑道:“我有些许事情要询问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素纨不安地看看萧浮玉,见她冷哼一声没理她们,才迟疑地随千灯到旁边去。
千灯劈头便问:“姑姑,请问数日之前,你们府中是否有马匹遇害?”
素纨迟疑点头:“是……不知哪来的贼子,深夜潜入府中,将郡主新得的爱马砍了头,还将马头塞在公主枕边……”
原来当日郜国公主刚好从落水而亡的噩梦中醒来,一睁眼忽然发现,枕边竟有个带血的马头。
那马眼死不瞑目,与郜国公主四目相对,顿时吓得她魂不附体,歇斯底里地尖叫出来。
第三十章 内外交困
侍女们听到叫声,赶紧掀起她的床帐,看到这情形,有几个胆小的顿时吓得晕了过去。
郜国公主也惊吓过度,整整一天都是面色惨白,魂不附体。
萧浮玉心下不愤,认为京中无人敢对公主府如此放肆,定是上次那个凌天水知道她有了新马,故技重施不依不饶,因此抄起马鞭就要去昌化王府讨还公道。
素纨忙将她拦下,郜国公主也认为,首先此事未必是昌化王府所为,就算是,零陵县主那群人敢这般行事,就是在暗示他们出入公主府易如反掌,甚至连她们母女的命都捏在掌中。悬在头上的利剑摇摇欲坠,此事绝不宜声张。
千灯原本只想了解一下萧浮玉当日过来找凌天水争执马匹之事,听到居然有人夜闯公主府,砍了昌邑郡主的马头还塞在郜国公主被窝中,也是震惊不已。
待听到这母女俩的反应,她又不由无奈。难怪萧浮玉当日过来大肆咆哮,原来公主府竟对昌化王府有这般大的误会。
她对素纨道:“姑姑稍后请帮我转告你们郡主,此事与我昌化王府、与凌天水绝无任何关系,我身为朝廷县主,更不会指使人行此等违禁犯律之事。”
素纨点头应了,又迟疑地看看她,接着说下去:“原本,公主与郡主商量,婚事在即,待太子来府中商议之时,将此事略提一提,让太子调停一下……”
千灯自然知道她是为尊者讳,这对母女应当是商议如何在太子面前大肆攻讦昌化王府,势必要给她泼上满身脏水。
“谁知太子府只来了绿绮,说是边关突报急务,太子近日不能来了,吩咐婚期再行商议。可这哪有什么可商议的呢?新任东宫詹事与公主府长史知照了一声,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朝中实在太过忙碌,帝后要顾及长安朝廷,太子要前往回纥及各都护府抚慰,这是家国大事,天下大计。至于婚期,便再推一推,待到太子视察完西北边关后再说了。”
如此说来,推迟婚期不仅是太子的意思,甚至也是帝后的意思。
千灯心下自然想到,当日在荐福寺,她给皇后呈上的那张薄纸。她默然瞥了不远处的崔扶风一眼,虽然尚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想必是触了皇后逆鳞,而萧浮玉与太子的婚事,怕是也因此要有变数了。
她能想到此点,郜国公主与萧浮玉又哪会不知?
母女俩内外交困,坐在殿内握着手互相安慰。萧浮玉倒比母亲镇定点,也对自己与太子自小的情意有信心:“娘亲别忧心,阿兖身为太子,自然要以朝政为重。”
“你懂什么,凡事就怕个拖字,迟则生变,尤其咱们如今还遇到这般多的事情……”郜国公主心有余悸地望着床帐内,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死不瞑目的马头。
“哎呀娘,别看了,待会儿晚上又做噩梦。”萧浮玉拉她出殿,吩咐素纨将公主居所更换到高墙深院的绯云阁去,一边陪母亲去花园散心。
素纨率领侍女们将公主一应惯用之物移到绯云楼,结果一整理之下,发现公主日常喜欢的首饰少了许多,赶紧追去禀报公主。
孟春天气怡和,春草生长,花木葱茏。
郜国公主走到春水荡漾的池边,只看了水波一眼,便立即按住了额头,呼吸急促,晕眩地靠在了假山上。
“娘,怎么了?”萧浮玉忙扶住她,在旁边山石上坐下。
“我喘不过气来了,在梦里……梦里我就是掉在这样的水里!”郜国公主指着水池,声音发颤发闷,仿佛水已没过她的口鼻,让她沉在其中挣扎不得。
萧浮玉忙扶着她离开水边,到旁边小轩坐下。
素纨上前禀报首饰失窃之事,要与侍女彻底清点查看究竟遗失了哪些。
郜国公主正在烦闷中,呵斥道:“没了就没了,性命都不保了,要这些东西何用!不必清点!”
素纨不敢违逆,忙俯头应了,心下正不知如何与公主邑令交代,只听公主又道:“多叫几个人来,把水渠堵上,花园里所有水池都填平!”
素纨看看后院这片广阔水面,有些迟疑:“启禀公主,如今正值春天,人手大都在农田忙活,怕是得等个一两月,农忙结束后才能找得到足够人手……”
“一两月?”郜国公主怒斥,“本宫万一在这一两月内出事呢?”
素纨连忙跪下,说道:“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何必害怕不祥之梦呢?只要多加休息,别到这池边游玩,奴婢想……”
话音未落,本就气急于心的郜国公主站起身,一脚踹了过来。
素纨猝不及防,又不敢躲闪,被她一脚踹中肩膀,顿时摔下了水边平台,落入池塘,只能忙乱扑腾着,惊叫求救。
听到此处,千灯不由愕然担忧,但见素纨姑姑还好好站在面前,才放了心道:“还好姑姑会游泳,并未出事。”
素纨眼圈微红,摇头道:“我自幼在禁中长大,哪会游泳?所幸那日天气尚冷,我身着软厚的丝绵夹衣,那料子不吸水,鼓起一大块将我半沉半浮地悬在水中,没有立刻沉下去。公主瞪了我一眼,想是气也消了,便拂袖离去,周围人赶紧将我拉上岸,否则……”
否则她这条命,定是难保了。
千灯沉吟着问:“所以你们才去找金家要调工人,谁知被拒绝了,公主因此更加生气?”
“是啊,那两日公主昼夜难安,她说一合上眼,不是自己沉了水,就是血淋淋的马头,每晚都要惊醒数次。我们郡主也十分担忧,在大慈恩寺长跪叩拜,又刺了指尖血为公主祷画护身符,让公主随身携带……谁知,谁知公主好容易缓过来了,出来踏春散散心,就出了事……”
千灯转头去看不远处的萧浮玉,默然抿唇。纵然是这般嚣张跋扈的一对母女,可彼此间相依为命的感情,与普通人家也没什么两样。
素纨姑姑抹泪道:“公主出事后,我们郡主这几日悲恸过度,再加上认定凶手在县主府中,可能情绪有些偏激,还望县主不要介意,与崔少卿多多费心。”
千灯应了,道:“姑姑放心,此事关系重大,我定会竭尽全力。”
离开曲江池,三人在回去的路上交换了一下此行的发现。
千灯对他们转述了有人夜闯公主府杀马之事,凌天水一听,口气变得意味深长:“这般肆无忌惮又粗糙冲动的行为,能干得出的人可不多。”
看到他这神情,千灯与崔扶风对望一眼,脑中下意识都浮出那个人的模样来,胡作妄为、无所顾忌正是他的标志。
“看来,在我没注意的时候,王府的后院早已热闹非凡了……”千灯喃喃着,又想到在后院莫名失踪的商洛,不由下了决定,“看来,我该多去后院走一走,好好与诸位郎君多接触接触。”
想想,她又问起那件翠羽斗篷之事。
崔扶风刚刚已向郜国公主府一行人问过话,答道:“那件翠羽斗篷好像确实不是郜国公主府的人所有。公主府有凫靥裘,她们母女还曾当众奚落过这料子,怎么会用这种东西?”
千灯点头,他们都记得,元日那晚在大明宫外,因为她穿了和昌邑郡主相似的翠羽裘,被郜国公主府嘲笑过。
“而翠羽裘虽然不如凫靥裘名贵,也绝非公主府一干侍女能穿着的,更何况能在上面绣公主府标记的,更只能是公主母女二人。”
可纵然府中有这东西,元日那场撞衫风波后,恐怕这种翠羽裘也被深埋柜底不会取用了。
“另外,除了公主府的人之外,当日清理完河沟后,能在那段河湾遗留下东西的,就只有我们这群人了……”
但那日郎君们都是轻装而来,只携了送给她的礼物,并没有任何人披着斗篷大氅,更不可能有翠羽裘这种鲜艳显目的女子衣着出现。
正在沉吟间,凌天水开口道:“那件翠羽裘,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我常在行旅,对于女子的衣服不太熟悉,但按照常理来推断,一件衣服若是穿旧了,那么磨损最多的,应该是频繁活动或者身体关节突出的部分,比如说,肩部、肘部、膝盖处。”
千灯自然赞同他的看法:“那么,这件斗篷的磨损处呢?”
“我刚刚翻看了一下,它的领部、胸口、腹部磨损十分厉害,连下方的经纬线都已经露出,而其他地方虽在水中洇掉了染色,但看起来保养得不错,雀羽修剪齐整细密——只是整件斗篷的纽结已经全部脱落了。”
“领部、胸口和腹部……”千灯与崔扶风思忖着,猜测穿这件衣服的人究竟常做什么事情,会导致斗篷产生这三个地方的磨损。
“是经常将什么东西举到身前,所以袖口与胸口磨损吗?那领口的磨损又为何而来呢?”
千灯摇了摇头:“可无论什么事情,谁会穿着翠羽斗篷去做?这并不是日常穿着,它轻薄华丽,不保暖也不灵便,只能在晴好天气挡一挡寒风而已。”
“先等昌邑郡主在公主府中查明再说吧,关乎她母亲之死,她总会比较上心。”崔扶风说着,又微微皱眉,“不过昌邑郡主的态度有点古怪,似乎有将事态往鸣鹫身上攀扯的倾向。当然她的用意也可以理解,这对她母亲的身后事来说,比其他人都要更好些——毕竟,如今郜国公主薨逝,昌邑郡主正处于入主东宫的要紧关头,一个死于情夫之手的母亲,对她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千灯默然无语,萧浮玉父亲早亡,母亲与她相扶相依,母女俩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但在丧母的悲恸之下,她竟还有余力去抉择凶手,也让千灯心情复杂。
三人打马往王府走,千灯将素纨姑姑所说的事情又想了一遍,心下有些感慨:“如今郜国公主府正值满头烂账,时乖命蹇。我其实有些好奇,若是郜国公主活着,她们母女俩准备如何破局呢?”
郜国大长公主在荐福寺遭受重创,已失了帝心,如今萧浮玉与太子的婚期被搁置,枕边的马头又暗示她性命岌岌可危……
曾纵横朝堂风光无限的郜国公主,准备如何反击呢?
崔扶风淡淡道:“这么说的话,郜国公主也算是死得恰到好处,至少……对公主府来说,是个好时机。”
这话很残酷,但见识过朝堂风雨的三人,想到无数曾炙手可热势绝伦、转瞬覆灭后下场凄凉的家族,都是缄默不语。
前方坊间闹闹穰穰,一群人挤在墙边看公告。
走马而过的三人,听到有人惊呼:“是在曲江池吗?可真见鬼了,郜国公主不也是死在那边的吗?”
听到这声响,千灯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崔扶风下了马,走到墙边看了看公告,询问了旁边万年县的衙役后,很快便回来了。
“昨日青龙坊有一户刘姓人家发生了惨案,万年县因此发布通知,要附近各坊小心提防。”
兵乱之后,长安百姓大多缺食少粮,如今正当春日,初发的柳芽榆钱蒲公英,都是好入口的食物。因此附近人家常有去曲江池边采摘野菜,以充肚腹的。
刘家妇人在采摘榆钱时看到,旁边一个衣着雅洁的漂亮少年也在草丛中搜寻,采摘了一种不太起眼的灰黑色蕈子。
那蕈子掰开后,断面由白色变成青紫色,看着有些古怪,刘家妇人便问他:“小郎君,这蕈子可食么?”
那少年见被她发现,仓皇说了句“不可食”,便立即走了。
刘家妇人觉得有些古怪,便透过树枝看了看他,却见他在无人处将手中那朵蕈子撕下一小片,放入口中品尝咀嚼,面露恍然笑意。
刘家妇人一看,这蕈子连生吃都可以,而且看他那神情,显然滋味十分不错,想来定是不愿跟他人分享这蕈子。因此待他走远后,她便将那边残留的蕈子摘了一捧回家,煮熟后全家人美美吃了一顿。
结果当晚全家便都不对劲了,一家五口摸黑在坊间游走,胡言乱语如同见鬼。
相似小说推荐
-
一路放晴(猫猫可) [现代情感] 《一路放晴》作者:猫猫可【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08-12完结总书评数:1670 当前被收藏数:23074 营...
-
神豪签到,全职花钱(草莓珍珠蛋糕) [仙侠魔幻] 《神豪签到,全职花钱》作者:草莓珍珠蛋糕【完结】晋江VIP2025.10.01完结总书评数:62616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