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中,崔扶风出了声:“他不是去见面时出的意外,而是在见面回来后才出的意外。”
“那么,会是他属意的女子——直说了吧,孟夫人给他下的药吗?我看不见得。在与金敬亭相识后,她决然带着孩子搬离了寄居的屋檐,证明孟夫人已下了决心。而金敬亭夤夜躲过宵禁巡逻,去了孟夫人那里,深更半夜男女相会,原本不应该有旁人在,但我,却记得一件事情,那就是,孟郎君,你曾偷藏过一块玉佩。”
说到此处,她目光从孟兰溪那灰沉的脸上略过,转向崔扶风:“崔少卿,金堂那块玉佩,你可带着吗?”
崔扶风是做事滴水不漏的人,自然早已备好,立时取出递给了她。
千灯将玉佩执起,向众人展示:“这块玉佩,曾为金堂惹来诸多麻烦。首先,是兵匪们所述,此玉属于十八年前死于沙漠的一个回纥相温;然后,鸣鹫王子认出这玉是他表哥之物;紧接着,魏叔他们又认出,这块玉是当年黄沙谷一战,押送延误粮草过来的商队领头人所有。因此那一夜,金堂因为玉佩而四面树敌,却直到遇害,都不知道这玉佩是何来历。”
鸣鹫挠头:“我大姨说得明明亮亮,就是这块玉没错的!”
纪麟游亦是斩钉截铁:“虽然金堂死得冤枉,可金家人在黄沙谷一战上肯定有问题!”
“不,金家人在黄沙谷一战上,有功无过。”一直静听千灯讲述的凌天水,此时终于开了口,说道,“县主拿到了兵部允可,我这几日一直在兵部,彻查十八年前黄沙谷旧事。经各种迹象分析,当年劫军粮的是吐蕃流匪,后来未成气候便被剿灭,不可能与郜国公主或朝廷其他势力勾结。而金家商队的行程,明显是绕开黄沙谷的安全路线,证明他们事先并未谋划此事,遇上劫匪确是意外巧合……金家商队,确实是为国效力,有功无过。”
纪麟游哪肯轻信,脱口而出:“我不信!商人逐利,若他家真为朝廷立功,怎么会一直遮掩至今,只字不提?”
“因为金家帮忙押运粮草之人,正是金敬亭。他当时年方十五六岁,借口自己外出求学,其实暗地偷学游侠儿,化名‘全七’随家中商队去游玩。因黄沙谷之战惨胜,朝廷并未多加犒赏,可如果此事被族中知晓,定然少不了责骂,于是他干脆选择了只字不提。却没料到因为产生了误会。纪录事,如今当年之事已查明,望你代为向当年一干老兵解释。”
“好,如果一切属实,我一定知照老叔伯们,也会登门向金家道歉,不该错怪忠义之士。”纪麟游性格直率,听千灯解释后,一口应承,立即端端正正向金敬亭遗骨行了军礼,然后又道,“魏叔他们十八年来耿耿于怀,看到金堂长相酷似当年贻误战机的疑犯,又有那块一样的美玉,因此偏激错怪了,还望县主不要怪罪。”
当晚纪麟游与金堂的纠纷,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鸣鹫想起当时情形,急问:“那我表哥怎么死的,玉怎么给了金堂?”
第六十五章 噩梦
他表哥胁迫孟夫人、以致为孟夫人毒杀之事,千灯自然不会详述,只含糊带过:“其实当日你表哥死于沙漠劫掠后,乱兵或死或被带走处置,最终便宜了过路的客商。那块玉虽然贵重,却是见了血的,知晓内情的人自然是尽快求脱手。而商队走的路大致相同,能刚好遇到、又买得起这般稀世美玉的,恐怕也只有当时正往黄沙谷而去的长安豪富家公子金敬亭了。”
或许,在买玉的时候他见到了孟夫人,少年心境一念难忘,让这块玉对他来说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可直到多年后在长安重逢,他才终于与她正式拥有了缘分。
“后来,金敬亭请好友商南流将玉剖开,一块雕‘峨眉’留给自己,一块雕‘敬亭’送给孟夫人,寓意对方长伴己身。剩下的外层则保留原来的双龙夺珠图案,送给了金堂。却没料到,在多年后,为他带来了诸多麻烦。”千灯叙完前情,将结论收束,“金敬亭去世多年,可孟夫人还珍藏着刻有‘敬亭’的玉佩,对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不舍不弃。可她并不知晓,那块刻着‘峨眉’的玉佩,没有随着金敬亭而深埋地下,其实,一直在她儿子的手中——”
千灯说着,目光冷冷转向孟兰溪:“看来,那一夜孟郎君你不但察觉到了金敬亭的到来,甚至,还可能对他动过一些手脚,导致他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落在你的手中。在金敬亭死后,你谨慎隐瞒着此事,因为担心被母亲发现,所以寄居于我的王府后院时,也将它带了过来,小心地藏在隐秘处,还特意设置了手段保护……”
也因此,促成了她与凌天水最初的接触,成为了他们之间隐秘情愫开始生长的种子。
凌天水显然也想到了那一夜,面上那沉默冷硬的神情难免松动,看向千灯的目光中染上了复杂的波动。
“孟兰溪,你的伯父伯母曾对我提过,你身世堪怜,幼年时曾遭遗弃,是你娘不顾一切才将你救回家。后来你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可以说,你真真切切地知晓,如果没有你娘,你没法在这世上活下去。后来你父亲去世,母子投奔本家,受尽族人苛待白眼,在这世上,唯有一个娘亲可以依靠。可你的娘亲,在此时遇到了天赐的良缘——一个年轻富贵的男人深爱着她,甚至不惜与家人闹翻,要娶她为妻,甚至因为家中反对,他宁可割弃族中产业份额,孤身带你们去南方发展,只因为,他眷恋你娘,而你娘不肯舍弃你。
“我想,孟郎君,你当时必定很害怕吧,怕你娘抛弃你,怕回到孟家遭受欺辱,怕你五六岁时被抛弃的命运再次降临……毕竟我之前很奇怪一件事,在茶园泥石流的时候,为何你和你娘这样的妇孺逃出来了,而你爹那样一个大男人,反而会遇难呢?我想,可能就在那时候,改变了你整个童年吧……”
“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让我娘留在我身边,她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至少,在我能靠自己活在这世上之前,她不能离开我……”
孟兰溪喃喃着,如今真相大白,他已被戳穿一切,也不愿再做任何辩解。
他只盯着千灯,希望自己的解释能让她体会到当年那个走投无路的孩子的选择。
他的眼中满是恐惧,仿佛又回到了六岁那年被抛弃的暗夜。
高烧让他意识昏迷,眼前一片模糊黑暗。他只觉得全身如浸冰海,骨头缝都似有冰刀在钻一般刺痛。
他被丢在牛棚中,在寒冷中只能紧抱身旁睡卧的老牛,即使身上母亲给他做的小衣服上蹭满了淤泥,依旧不肯松开,只想竭力汲取哪怕一点点温暖。
到后来冷得连痛都麻木了,他还等不来母亲,等不来那个永远会将他拥抱住的温暖怀抱,于是期盼中就长出了莫名的怨恨,恨她将自己遗忘这么久,恨她还不出现。
直到如同奇迹幻梦一般,他再度被那个怀抱紧拥住,带他逃离那肮脏寒冷的牛圈。
他听着母亲哽咽的悲声,将脸埋在母亲的怀中,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看见那个他一直喊为“爹”的男人晦暗的眼神。
他忽然想起来,在他被带走之前几日,曾看见他对母亲说,给我生个自己的孩子吧。
那时母亲背对着他,而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对面的“父亲”,看着他的神情烦躁厌恶,让年幼的他也懂得惧怕。
原来,他不是叫了多年的“阿爹”自己的孩子。
但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在醒来之后,便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更加依赖母亲,寸步不离她的身旁。而母亲也只当他是吓到了,怜惜地允许他整日偎依着自己。
幸好,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并不长久。因为很快,夏日来了,山洪暴发,那一夜泥石流吞没了茶园,又逼近他们的家。
他们一家人逃出家门时,那男人就在他的面前,可狭窄的一条田埂,孟兰溪怎么都越不过他去。
身后的泥石流越逼越近,他却跑那么慢,孟兰溪感觉碎石泥浆都砸到自己脚踝了,前面的男人再不跑快一点,被挡在身后的他就要和茶园、和房屋、和路边的树一样,被吞没了。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跑这么慢的。
就像当初说着“野种”,然后把他丢在荒野中,任由别人将他“捡走”一样。
所以孟兰溪下意识地抬起手,狠狠推开了他,将他从狭窄的田埂上推了下去。
他年纪尚幼,力气并不大,可奔跑中的男人没有防备,一脚踏空便摔在了下方的茶园。
他拼命想要爬起来,可迸来的石头砸中他腰眼,他的身躯无力瘫倒,很快被泥石流吞没,消失在了轰鸣之中。
而孟兰溪已经越过他,奔向了前方开阔处。
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也看到了撕心裂肺扑过来的婆婆——她还想去拯救自己的儿子。他擦着她的身子跑向母亲,拉着母亲远远逃离。
他喊着“娘!娘!”,迫使她放弃丈夫,为他回头。那惊慌失措而扭曲的嗓音,掩盖住了欢喜快意,谁也不知道他刚刚消灭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那时候,他以为再也没有人能抢走母亲,抢走这世上唯一无理由疼爱他、愿意把所有一切掏给他的人了。
因为家园被毁,他们随着一起遭灾的族人们北上长安,投奔本家。
然而这样一对孤儿寡母,哪会有人关照,更何况伯母嫉恨母亲,故意将他们母子安顿在阴湿废屋中。
暴雨倾盆中,冷雨穿透茅棚打在他们身上,和他被抛弃那晚一般寒冷。但至少有母亲抱着他,喃喃的声音中充满期望,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的,咱们再熬一熬,你哥会来帮我们的……等你哥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但大哥没有来。出现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为了给发高烧的儿子买药,她去前院向孟家人讨要族中该给他们母子的份例,遇到了参加那场大宴的金敬亭。
而他认出了她,那是他年少时惊鸿一瞥,至今未曾忘却的女子。
事态迅速滑向了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十岁的他看着母亲容光日渐焕发,她有了鲜亮新衣,也有了与那男人一式的玉佩。
很快,她带着他搬出了孟家,住进了花柳遮掩的雅致小院,有了仆妇丫鬟、热馔暖衣,但唯一没有的,是他的未来。
金家不接受一个寡妇,更绝不会接纳一个已经十来岁的拖油瓶。等到金敬亭与他母亲好事落定,他唯一的路只能是回到孟家,而这一次,他会落得荡然无存,连唯一的母亲都失去。
幸好母亲千方百计求金敬亭应许,最终他切割了家族中的份额,换取了南方的产业,可以带着他们母子一起离开。
可在那一夜母亲幸福地与他相拥,感谢他的付出、期许彼此未来时,他迷迷糊糊从屋内起来,看到院子里那一对终于得偿夙愿的眷侣。
背对着他的母亲并未发现他,而金敬亭抬起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烦躁厌倦,与当年那个“父亲”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他懵懂地、却又恍惚地知道了自己注定的将来。
与金家闹翻的罪责、金敬亭出走的损失,将全部归于他身上。
等将来有任何波折、或者母亲有了新的孩子,不再将所有心力倾注于他身上后,金敬亭就会变成上一个父亲。
到时候,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他,很有可能和六岁那年一样,被抛弃在寒冷黑暗之中,濒临消亡,却无一人在意——
连他的母亲都不再在意了。
那日晨间,金敬亭天刚亮便悄悄起身离开。毕竟尚未正式媒聘,他一个大男人在寡妇居所留宿并不好听——所以他在这边出现时,用的都是少人知的字敬亭,连周围嘴最碎的大娘都不知道他就是长安金家的七郎金保靖。
当时孟兰溪候在门口,恭恭敬敬给他奉茶,说要向他致谢。
“你小小年纪,倒是懂礼。”金敬亭笑着接过他递来的杯子,“放心吧,我一定视你若己出,绝不会亏待你的。”
“我也一定把金叔叔当我亲爹孝敬。”他甜甜笑着,露出那对可人疼的、与母亲一样的酒涡。
金敬亭一口饮尽满杯,察觉不对:“这不是茶,是酒啊。”
“啊,我在厨房拿的,搞错了吗?”他童稚的脸上懵懂又慌乱,赶紧打开自己手中的壶盖看,却不防整壶酒都倒在了他的衣上,弄得他一身酒气。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孟兰溪急急忙忙抬衣袖去擦他身上的酒渍。
孟夫人从屋内出来,一看这情形也是无奈,取出帕子替金敬亭擦拭,笑道:“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你别怪罪。”
“无妨,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啊。”
两人亲昵说着话,贴得太近,彼此身上的玉佩轻轻撞击在一起。
那玉佩,孟兰溪已经看不顺眼很久了。
他母亲的名字,蜀地最缥缈的仙山,他凭什么贴身佩戴。
所以他假装擦拭,在忙乱之中,扯住如意结的线头使劲一拉。
早起匆忙佩戴的丝结并不牢固,那块玉佩顺利滑入了他的袖口,从今后再也没法和他娘亲成一对了。
金敬亭离去后,孟兰溪回到自己屋中睡了个回笼觉。
其实睡得并不好。有一时他梦见寒冷中他快要冻毙,有一时眼前尽是淹没茶园的泥石流,有一时是六岁那年“父亲”看他的眼神,细看又变成金敬亭瞧着他的模样……
直到他被母亲陡然的恸哭声惊醒,他品味着其中的绝望哀伤,知道她肯定是接到了金敬亭的死讯。
于是纠缠着他的不安噩梦彻底消散,他用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偷偷地笑了出来。
听说即将溺水而亡的人,即使抓住一根岸边草茎,也会死死攥住不肯松手,哪怕这根草会被连根拔起,同他一起被卷入污浊漩涡,也在所不惜。
而最终,他抓住了这根草,保住了他想要的人生。
上天仿佛终于开始垂怜他,成全他。目睹金敬亭落马的人闻到那通身酒气,都说他是宿醉后意外坠马;医馆因人已没有气息,根本不让抬进来诊断;金家觉得他为娶寡妇而在族中闹事是家丑,迁怒之下,匆匆择了墓地下葬。
谁也不知道,他给金敬亭奉上的那一杯酒中,有通晓药理的母亲叮嘱他千万不可接触的乌头。
那之后,他与母亲住在金敬亭留下的小院中,过上了顺遂安静的生活。他年岁渐长,去孟家族学中读书,凭着聪明早慧碾压所有人,颇得夫子赏识,最终进了国子监。
然后,他知晓孟永顺被选为了县主夫婿候选人。
虽然当时零陵县主是京中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破相母老虎”,又被判定有刑克夫婿之相,但自小便与伯父家不对盘的孟兰溪,又怎能容许他们得到这样一步登天的可能——纵然毁了容、名声不祥,可对方毕竟是昌化王府的零陵县主,能给他们一家带来的利益实在太多。
而他,还想着以后能有机会,替自己、替母亲好好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于是他略施小计,便让孟永顺跌断了腿,也让他吓破了胆,认为那个六亲无缘的县主实在太可怕,哭着喊着要退出遴选。
孟家族老们无奈之下,想出了既不得罪朝廷又保全自家子弟的办法,推举他代为选婿,与礼部沟通后,将孟永顺的引凤签转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持着引凤签进了昌化王府候选,相信以自己的手段,把握去留命运绝非难事。所以在遴选时他不动声色便给金堂下药让他出丑——平时在学堂中,他便厌恶金堂——因为相似的外貌,他总是让他想起金敬亭——而此时此刻,正好拿来利用。
只是没想到,县主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小手段,那时他望着屏风后她被日光勾勒出的朦胧轮廓,心口微跳,心想,县主要是没有毁容的话,一定是个美人。
她没有毁容,伤痕只为她的容颜更增生动。
在庄子上,她的母亲去世,在所有人中,他相信自己是最能体会她心情的人。毕竟他们都已举目无亲,毕竟他也曾为了留住自己唯一的亲人而不惜一切。
兵乱后回到长安,他与母亲丧乱后重逢,他告诉母亲,他想要努力去争一争县主夫婿的位置。
不仅因为她姿容绝世,不仅因为她代表锦绣前程,而是她在绝望中辟出生路的模样,和他当年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她选择了光明坦荡的道路,而他选择的,却是黑暗幽狭不可见人的暗道。
为她燃起幽香的那些夜晚,他无数次凝望着一窗之隔却终究不可接近的她,心中一遍遍想着,到底要何时、如何去做,他才能成为她后院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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