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阿翁,阿婆……灯灯心里,压着好多东西,喘不过气来……”
无论过早经历了多少风雨,可她毕竟还只是刚满十七岁的少女。没有家人护佑,孤身在这世上面对所有刀林剑丛,怎能不茫然失措、焦虑无助。
“究竟是真相比较重要,还是大局比较重要?我出于私心的选择,若真的错了,又该如何弥补?”
诚然如今的局面让很多人都满意,可是,她没有办法逃脱心理的谴责,更没有办法在杀害母亲与福伯的凶手难觅踪影、商洛渺无音讯的情况下,将一切尘埃落定。
倚靠着祖父母的墓碑,她坐了许久许久。
直到天色渐晚,玳瑁进陵园来寻她,劝她该回去了,否则长安城宵禁,怕是要进不去。
千灯戴上帷帽出了山陵,在神道尽头上马时,发现山林外隐隐绰绰有几条人影,正在昏暗的天色中向他们接近。
侍卫们自然也察觉到了,见他们欺近,立即挡在前方,喝问:“大胆,何人敢在昌化王陵放肆?”
对方哈哈大笑,从山林中跃出,都是黑衣蒙面,也不说话,上来便动手。
昌化王府的侍卫都是当年世子亲自挑选的,身手自然不凡,可对方人多势众,而且剽悍异常,几个侍卫眼见抵挡不住,只能护住千灯,疾声道:“县主快走!”
千灯一拨马头,立即和玳瑁向山下冲去。
后方贼人迅捷非常,马匹更是神骏,只听耳边风声呼啸,领头的已纵马赶上来,揪住她的衣服后背,将她扯了过去。
千灯只觉身子一轻,对方气力骇人,抬手间已将她凌空从马上掳走,按在了自己的马背上。
这一下天旋地转,她的腰侧又狠狠撞在马鞍上,肋骨剧痛,全身顿时瘫了下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便被他制住了。
侍卫们急怒之下,不顾命地抛下面前对手过来堵截。
可劫匪骑术太过精湛,一勒马缰绳,在它人立之际旋身急转,挥刀横斩。
劲急风声中,围截的侍卫们不得不后仰躲避,就在这瞬息空档间,对方便已纵马疾冲,竟从围攻的人肩头越过,迅捷起落间,带着千灯冲进了山林。
这兔起鹘落的变故瞬间结束,山林中只留下千灯竭力对玳瑁喊出的一句话:“去找凌天水!”
余音尚在山林,马蹄声渐远,劫匪们早已不见了踪迹。
玳瑁骑马直冲入营地,北衙守卫立即前来堵截。
她死死抱住马脖子,仓皇尖叫:“零陵县主出事了,我要见你们凌司阶!”
北衙禁军自然知晓,神策军司阶凌天水是零陵县主夫婿候选之一,听她这般说,众人交换一个眼神,收住了要将她从马上拽下来的手。
旁边校场的人也被惊动,一骑快马奔袭而来,马上人手持弯弓,威势慑人,正是凌天水。
看着狼狈不堪趴在马背上的玳瑁,他沉声问:“县主怎么了?”
“县主在山陵遭遇匪徒,侍卫与守陵士兵皆挡不住那些人,她……她被劫走了!”
“山陵?”凌天水瞥了昌化王陵方向一眼,略一思忖,吩咐身边士卒,“刘三,带人顺潏河往西一路过来;冯二,去大理寺知照崔少卿一声,说县主被流寇劫掠了。”
说罢,他示意身后马厩打开,一催胯下马匹,如箭一般飞驰出营。
身后近卫纷纷上马,挟着出栏的马群,跟随他疾驰向前方山原。
千灯在马背上颠簸得眼睛都睁不开,耳边尽是轰轰的风声。腰腹剧痛尚未散去,胸口窒息更难忍。
她下意识挣扎,想要挣脱匪徒的禁锢。
可对方马术娴熟,显然自幼便在马背上长大,哪是她这种闺阁贵女可比,一手勒马缰,一手扯下她的披帛,按住她挥舞的双手几下缠绕,紧紧打了个结。
“放开我!”千灯不甘地挣动身躯,却被他一掌按回了马背,在狂奔的马匹上颠得七荤八素,眼前一片错乱剧晃,连意识都昏沉了。
也不知奔了多久,马力疲惫,他们终于缓了下来,在山间休整片刻。
千灯捂着胸口,趴缩在草丛间,一副恶心欲呕、意识散乱的模样,爬都爬不起来。
“长安贵女,看着就娇生惯养的,这可怎么办?”那群人见她这副模样,凑到一起商议。
“怎么办?人已到手,当然是拖回去。”领头的蒙面男人跳下马,蹲在千灯面前,端详着她那眼神涣散的模样,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长安最漂亮的姑娘,老子抢到手可不容易!”
见他这般怪声,旁边的匪徒们都哈哈大笑出来:“对,拖回去,当咱们压寨夫人!”
他们虽然都蒙着面,但腔调古怪,自然与本地人不同。不过动乱以来,兵匪肆虐,各地南腔北调混杂,倒也不奇怪。
千灯有气无力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张了张干裂的口,却因为虚脱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人取出身边的水壶,捏开千灯的嘴巴,给她灌了两口水。
他动作颇为粗野无礼,等她喝完了水,还捏了捏她尖尖的下颌,嘿嘿地笑了两声,得意之情难以掩饰。
千灯别开头摆脱他的手掌,愤愤地咬住下唇。
他哪肯罢休,将她的脸又强扳回来,审视着她苍白虚弱的面容,想到她终于落在自己手中,越看越得意,大拇指上移,在她唇角抚了抚,俯头就想亲一下。
一低头他才想起,自己脸上还带着个黑布面罩。
正考虑是不是掀起面罩坚持亲下去时,背后旷野疾风,挟着马蹄声急促而来。
他立即起身,回头看去。
暮色苍茫的荒原上,天际有隐约的烟尘扬起。
他不敢置信,瞪大眼看向对面来人。几乎是一瞬间,连人带马的身影已经呼啸显现——
是一群大唐的轻装将士,正策马奔袭向他们。
一马当先领头的人,虽隔了老远,面容在薄暮之中看不分明,但肉眼可见的剽悍威势,让他心惊胆战,认出了身份。
“不会吧,这么快?”
他一把扯起千灯,手忙脚乱将她推上马背。
千灯自然不肯就范,在马背上挣扎着,扭头看向来救自己的人。
凌天水。
虽然他责备她、不满她的所作所为,可他终究,还是来救她了。
奔袭至此,马力已竭,凌天水胯下马速度已然减缓。
他抬手唿哨,让身后另一匹马疾冲到身旁,随即手在马背上一按,高高跃起落在接力冲来的马匹上,动作轻捷迅猛间,已换了新马。
新马蓄力已久,向前急冲时携着滚滚烟尘,在暗紫色的暮光中,如离弦的箭一般奔射而来。
见他这般威势,匪徒们吓得头皮发麻,手忙脚乱上马逃离。
千灯挣扎着想要阻缓对方的动作,可惜手被绑着,脚又蹬不到马匹,完全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对方带着她向前奔逃。
天色愈晚,林间夜枭鸣叫凄厉,劫匪带着她一路向前狂奔,不辩目的,不择方向,只顾着往前奔跑,
可惜这群人的骑术再怎么精湛,毕竟马匹已经疲惫,而后方凌天水又太过彪悍,本就一箭之地的距离,此时已越拉越近。
眼看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领头匪徒咬牙咒骂了一声,一个唿哨,奔逃的匪徒们顿时四下散开。
数十骑在黑暗的原野上分散,汇入茫茫山川,要想找到劫掠千灯那一骑,显然千难万难。
可惜,就在匪徒们自以为得计,对方已束手无策之际,却见前方黑暗中忽有星火燃起,照亮了蜿蜒的潏河。
这条横断东西的河边,早已有士兵坐待。
而匪徒们正如被狼群追逐驱赶的山羊,钻进了预先设下的包围,不得渡河,反被分而击之,顿时溃散。
前有堵截、后有追击,一瞬间匪徒们哪敢应战,慌不择路中只能沿着河道乱窜,在杂乱树丛中亡命奔逃。
千灯伏在马匹上,这回已经不只是被颠晕了,树枝草叶从她的脸颊和身边胡乱划掠,打得她脸颊剧痛。
她不得不将脸埋在马上,竭尽全力叫道:“放下我,他们才会放过你!”
“休想!”他明明听到了,却只咬牙冷哼,抬手重重将她按回马背上。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折了她的脊背,明显恨极了她。
身后马蹄声骏疾,凌天水已欺近了他们。不过三五个马身,他一回头便能看到他凌冽的眸光,在这荒野夜色中,比手中刀光更为骇人。
窒息的感觉兜头笼罩下来,他额头一凉,感觉自己这下死定了。
斜刺里忽有马匹悲嘶,原来是他手下奋不顾身,策马向着凌天水直挺挺撞去。
疾驰中的马匹忽受阻碍撞击,马腿非折断不可,届时两匹马必将尽数折损。
凌天水见对方这般拼命,而胯下马的冲势太过强横,已无法收势,电光石火间纵身而起,在侧面马匹撞击上来之际,已一脚狠狠踹向对面骑手。
那人惨叫一声,顿时坠落马下。这一照面的交锋太过迅疾,他手中犹自扯着缰绳,尚未放开,难免将马头扯得偏向了后方。
只这瞬间偏差,两匹马虽然撞上,都倒在了地上,但力道与速度皆已减缓,并未受到致命伤。
见对方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凌天水一刀刺向他肩胛骨,在哀叫声中,对方终于撤了马缰绳,再无爬起之力。
片刻间的耽搁,即使速度再快,可等凌天水将自己的马匹拉起,再度飞身上马时,前方乱树丛早已没有了他追击的目标。
深夜掳劫奔波,千灯在马背上又颠又震,只觉脑子七荤八素。
直到神智快要不清时,挟持她的人见后方彻底没有了追兵的迹象,才恼怒地喘着气,放缓了已经疲惫至极的马匹。
树丛杂乱,前面是山涧陡坡,正是休整的安全之处。
他将她扯下马,也不解开她捆缚着的手,只将她搡到山涧边,让她在水边靠坐着,喘口气。
千灯鬓发散乱,面无血色。月光照在溪涧上,水波又将光华散乱返照在她面容上,苍白的面容蒙了一层迷离恍惚,令她脆弱如薄雾。
心口塞满了愤懑怨恨的男人也失神了一瞬,感觉到胸膛中急促怦然的跳动。
他下意识抬手,将纠缠在她脸上的乱发拂开,触到她残断的眉毛时,指尖不由放轻缓了些,抚过她这陈年的旧伤。
她却将头一偏,避开了他的手。
心下再度涌起恼怒,他揪住她的头发,想强迫她面对自己,但一抬手摸到自己脸上套着个面罩,又暗自咬牙,一甩手推开了她,起身朝向后方看去,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同伙们。
可惜后面只有暗林风声,并无任何动静。
他正侧耳听马蹄声,忽听得身旁传来急促喘息声,转头一看,倚靠在山涧边的千灯眉头紧锁,张口剧烈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明显透不过气来。
他心下惊骇,俯身捏住她的脸,查看她的情况:“干嘛?”
“你……你不是长安人?”千灯急促喘息着,却不忘反问他。
他捏着鼻子,用怪腔调道:“怎么不是!”
“不……你不是,若是长安人,就该……就该知道,我自幼便有气喘急症……因此、因此很少出门……”千灯凌乱喘息着,靠在石头上目光涣散,“帮我……松一松,我……犯病了,喘不过气……”
见她面色苍白,又想到大唐许多姑娘走两步都要喘三喘,她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突遭劫掠,又在马背上颠簸半夜,旧病不犯才怪。
心下虽浮起这个念头,但他又想到这女人最会欺骗哄瞒,将他害到这般田地,胸中恼恨难消,没有搭理她。
千灯呼吸越发短促,最终气力虚弱,顺着背后的石头缓缓滑落,眼看要栽倒在山涧中。
他一把揪住她的身躯,免得她摔到水里去。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见她脸颊冰冷,低垂着头毫无反应,连气息都微弱无比,就如残败低垂的花枝,沉沉地压在了他的手臂上。
不会真的要死吧?之前嫌弃大唐女子身娇体弱的话,难道一语成真了?
他心下焦急,赶紧将她手上缠着的披帛撕开,让反剪的双手松脱,好缓过一口气来。
他扶着千灯坐正,捋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辛辛苦苦抢到你,可别给我死了……”
话音未落,他忽觉脖颈一凉,一柄短细而尖锐的利器已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正是凌天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隐藏于臂钏中的那柄百炼细刃。
他不敢置信,面罩后的目光死死瞪着她。这个片刻前还虚弱得要死的女人,这一刻面容虽依旧惨白,却已经快要让他死了。
“药罗葛鸣鹫王子,小心点。”千灯的刃尖在他脖颈上不着痕迹地紧了紧,“这里可是主脉,万一不巧被我扎到了……怕是会止不住血。”
他身形微僵,一是忌惮她手中的利刃,二是没想到千灯早已识破了他的身份。
他郁闷地吹了吹自己脸上的蒙面布,也不再捏着鼻子怪里怪气地说话,只问:“你怎么知道我?”
千灯手中的利刃毫不放松:“不然我为何让玳瑁去找凌天水?我想只有他能制住你。”
鸣鹫愤愤不已。没想到自己一路装模作样,可其实她在被劫的一刹那就已经知道是他了。
“仙珠,是你抱歉我!你把花放我身上,说我杀巴掌公主,我这样回去会被人笑一百年!不把你带回去,我以后还有什么面子?!”
他气急暴跳,连脖子上的利刃都不顾,任由脖颈被划破,鲜血顺着利刃流向她的手掌。
千灯叹了口气,将细刃收了回来,让这柔韧的利器重新插回臂钏中,又将他的蒙面布掀开,直视着他的双眼,郑重道:“郜国公主之死,我已发现有其他内情,之前在清晖阁没有替你开脱辩解,是我的过错,我向你致歉。”
鸣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死死盯着她,依旧气怒难消。
“可那朵金箔珠花,的的确确不是我放在你身上的。我那日到曲江池是最晚的,根本未曾见到郜国公主,怎么可能拿到她的珠花?而我们前晚在后院纠葛时,其他人亦有栽赃给你的机会,因此我可以确定,陷害你的人,肯定是我后院的郎君之一。”
听她这般说,鸣鹫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点:“那你还帮别人玷污我!”
“我并未诬陷王子,只是当时还没想通前因后果。”千灯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只能耐心哄着他,“后来崔少卿和凌司阶都指出了我的错误,我才认识到我冤枉了你,正在竭力寻找线索,以求弥补——所以鸣鹫王子,如果你现在把我劫回去了,无人替你翻案,真相就此沉埋,你才真的要被人嘲笑一百年,甚至史书上都要记一笔你杀害郜国公主的冤案呢!”
鸣鹫紧盯着她,问:“你真的要替我查真相,还我黑白?”
“是,我已锁定凶手,只要一回去,不消多久,定能还王子清白。”
“为了我,你要去查其他人,比我先来的那么多未婚夫?”
他这语气有些古怪,但千灯早已开始查了,自然点头道:“是,除了崔少卿和凌司阶,每一个人,我都在彻查。”
鸣鹫不再问什么,只盯着她看,明明月色并不亮,可他那眼中灼烫的光,跟狼似的带着兴奋,虽不似之前劫掠她时的愤恨,却让她心里毛毛的,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古怪。
“那你准备怎么修补我?”
“我会把真凶揪出来,当众向你道歉,作为补偿。”
“那不够。”鸣鹫伸手抚了抚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将尚未凝固的血珠子抹掉,那双跳跃亮光的眸子斜睨着她,“你跟我回去,当我的王妃,不然我好不了。”
千灯无言以对,站起身道:“事有轻重缓急,如今你背上的冤名还未解呢,我得先回去,帮你把凶手抓住再说。”
然而鸣鹫这回学乖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不行,你要先保护!”
千灯自然给不了他保证,用力缩手,想要挣脱他的禁锢。
可他却用力一扯,将她拉到怀中,紧盯着她:“我不信你了,除非你付定金!”
“什么定金?”千灯挣扎着,抬手竭力推开他。
其实她知道鸣鹫彪悍强健,自己肯定挣脱不开,心中电转,只思忖如何脱身,或者尽量拖延时间,让凌天水和纪麟游赶来。
谁知一推之下,鸣鹫竟真的低呼一声,倒了下去,重重掼在了下方石滩上。
千灯愕然,见他蜷在地上,死死捂着肩头,月光水光映照下,他指缝锋利的光闪过,赫然是一支带血的箭头。
第五十九章 山林
千灯正错愕间,鸣鹫已爬起来,咬牙颤抖却一声不吭,将她一把扯过来,两人一起趴伏在了山涧中。
相似小说推荐
-
一路放晴(猫猫可) [现代情感] 《一路放晴》作者:猫猫可【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08-12完结总书评数:1670 当前被收藏数:23074 营...
-
神豪签到,全职花钱(草莓珍珠蛋糕) [仙侠魔幻] 《神豪签到,全职花钱》作者:草莓珍珠蛋糕【完结】晋江VIP2025.10.01完结总书评数:62616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