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坐好,船要开了。”
船夫说道。
杜惜晴嗯了一声,往后又坐了些。
一旁的侍女端了张小茶几放于她身侧,还放了个小炉子,又拿了件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侍女:“姑娘天寒,可要喝些热酒暖暖身子?”
杜惜晴点头。
谢平疆还算厚道,虽说算是利用了她一把,但事后的补偿却也给得很足,眼下她坐着的这船就不小,有厨房还有厢房,听船夫说容纳几十人都不成问题。
是了,谢平疆还分了些护卫给她。
如此这般,杜惜晴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
她仰头望向岸边。
其实这里离着皇城很有些距离,可夜里只有那块是亮堂堂的,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杜惜晴有些忍不住地想,谢祈安到了皇城么?他瞧见了床上的皇帝么?他会……恨我么?
怎就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
杜惜晴笑着摇了摇头。
还真是,情之一字,乱人心神。
随着晃荡的水声,船离岸越来越远。
杜惜晴还是盯着皇城,她也不知自己是在看什么。
——哗啦
不远处暗中忽然传来一道水声。
杜惜晴吓了一跳。
“姑娘后退!”
护卫的反应比他更快,先是将她扯到身后,随后拔刀,将刀尖对准了水面。
杜惜晴被人一路推着都推进了船厢之中,只能隔着人群的间隙往外看。
那举刀的护卫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手中的刀收了回来,就这么跪在了船边。
杜惜晴一愣,心忽地怦怦直跳起来。
便见着只湿手抓上了船沿。
那跪在一侧的护卫立即伸手。
可还不等护卫的手完全伸出去,湿手便是一撑,一道人影直挺挺从水里跳了出来,都没有踉跄一下便站稳了身体,随后侧过了身,往船厢这边看来。
那围拢在他身侧的护卫和侍女当即散开,让出了一条路来。
杜惜晴怔怔地望着那道人影。
是谢祈安。
他此刻望着,颇有些狼狈,一身盔甲便如灌满了水的碗,淅淅沥沥的向下倒着水。
杜惜晴见此场景,心中有些无奈。
“你怎么来了,为何不去皇宫?”
谢祈安却是往前走了几步,直冲她而来,那水流了一地,随着他的靠近,还有些水溅到了杜惜晴的鞋面。
他望见那些水滴,停了下来。
“我听闻有些人说你将耶耶……”
说到此处,他却是一顿,似是说不下去般。
杜惜晴直接接了下去。
“那些人说得是真的。”
谢祈安猛地抬眼,那发上垂落的水滴落入眼中,又从通红的眼眶滚落。
杜惜晴心中一痛,却仍旧咬牙说道。
“奴家将皇帝气死了。”
谢祈安:“你非得这般同我说话吗?”
他吼道,那眼中滚落的水珠多了好几颗。
杜惜晴心上阵阵刺痛,喉中也有些发酸。
“殿下想要我如何同你说话,说些好话来哄你吗?”
谢祈安:“为何不能?你最擅说些好听的话,为何……”
他说着,眨了一下眼,眼睫上挂着好几颗水珠,狼狈又可怜。
“为何不愿哄一哄?”
杜惜晴只觉心似是被人狠捏了一下,叹息一声,掏出手中的绢帕,往前几步。
“你当我不愿哄么?”
她用绢帕擦了擦他脸上的水,只是那水实在太多,她便解下了身上的斗篷,用斗篷去擦他身上的水。
“可哄来哄去,也都是假的啊。”
谢祈安捏住了她的手,那手下力气颇重,捏得她一颤。
但随后他又立即卸了力。
“为何……为何,你明明清楚耶耶他那般躺在床上,即便你不多说些话……”
谢祈安通红着眼,许久才从嘴中挤出了一句。
“他也会死的……”
“是啊,皇帝迟早会死。”
杜惜晴甩开了他的手,继续擦拭他脸上的水。
“可我忍不了。”
“这样的一位君主,糊涂事做尽,如今却见他风光一生,万万人之上,福都享了,最后却是老天长眼让他生了场病……有人说这是报应。”
说着,她笑着哼了一声。
“这算什么报应?”
谢祈安呼吸渐渐变重,他眼眶更红,明明脸上的水都擦得差不多了,可仍有有一条水痕从他眼中淌下。
“你难道……就从未想过我吗?”
“我当然想过!”听闻此句,杜惜晴不知为何忽地有些控制不住,“若是放前几个,我早就琢磨着如何设局,如何让那些蠢物自取灭亡了,怎会如此……如此……蠢得当众说这些气话,只是为了出口气?”
她也想放下一切,就这样同谢祈安过下去。
她也想变作普通的妇人,同二郎谈情说爱,什么都不顾也什么都不想。
她甚至会想,若是一开始遇见的是二郎便好了……
杜惜晴:“……我怎么可能没想过?我一直都在想。”
她轻抚着谢祈安的脸。
“我想同你在一起。”
谢祈安当即攥住了她的手。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
他张了张嘴,似是有些激动,可话只说了一半,便卡住了。
杜惜晴却明白他的意思。
“你想问我为何不为你改变?”
谢祈安皱眉,双目与她对视一眼,又迅速偏开,没有回话。
杜惜晴叹道。
“殿下有时倒是格外的君子。”
放以往,那些男人觉得她让步为他们改变,理所当然。
压根不会像这般说不出口。
杜惜晴:“我想过要为二郎改变。”
她已经许久不再去想皇帝,也不再想那些恨与怨了。
可这世间,不是说不想,这些事便不存在了。
杜惜晴:“我还是高估了我自己,原先想着见一见那些上人的狼狈模样出一出气,可真见了,才发现……根本忍不了,也根本改不了。”
她还想说很多,其实最好说些伤人话,最好一刀两断。
可那些话堆在嘴里,见到他那挂着水痕的脸,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原来这爱人。
是所爱之人痛,她也会痛啊。
杜惜晴:“我改不了,二郎你能做到对我所做之事视而不见吗?”
谢祈安依旧不语,可脸上的水痕却又多了一条。
杜惜晴余光往谢祈安身后瞥去。
那黑漆漆的湖面上忽地又多了几盏亮灯,有一只小船正驶来。
小船快极,不一会儿便靠到了跟前,那船头穿着盔甲的女人抬头望这边看来。
是谢平疆。
这姐弟……
杜惜晴心中无奈,却见着谢平疆举起了手中的竹管对准了谢祈安。
她心中似有所悟,将手搭在了他攥在自己手臂的手掌上。
“二郎,其实你不该来的。”
谢祈安终于开了口。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杜惜晴盯着谢祈安。
随着一声轻微的破风声。
谢祈安猛地一颤,转过了头。
杜惜晴一愣,就见着他脖子上插了一支竹镖。
她吓了一跳,附身就去看,随后就见着谢平疆从小船上跳了上来,道。
“对不住,我没拦住……那竹镖是麻药,二郎见你总是昏头,寻常是镖不住他的……”
杜惜晴心中松了一口气。
可说是麻药,谢祈安却还是直直地站着,还是谢平疆上前拽了一下,他才缓缓地向后倒去。
即便如此,攥着她的手却没有松一丝。
谢平疆:“这……要不你还是别走了。”
杜惜晴摇了摇头。
“我留下来对谁都不是好事,本就是新旧皇帝交接的关头,我这气死老皇帝的人还在场,你们如何能服众?”
“再说了……”
杜惜晴一根手指接着一根的掰开了那攥在自己手腕上的手。
“我也不忍……”
随着她这一声,一滴泪便这么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杜惜晴:“……不忍他再因我为难。”
水路比地上走倒是快些, 就是没怎么坐过船,人有些晕的厉害。
杜惜晴坐了几天船实在是受不住,找了个临近的码头停了。
这城因靠江靠湖, 水多又靠南便被称作泽南。
她本想着在这泽南休整个几日, 便再度启程,离京城越远越好,免得心里还有念想。
结果还没等她待上太久, 战事便爆发了。
虽说那皇帝昏庸, 这人一事无成不说, 活着还添乱, 可到底还是皇帝。
皇帝一死, 别说那下面的藩王蠢蠢欲动,甚至连些民间的能人都揭竿而起。
一时间, 好不热闹。
因着这般动乱,那城与城之间顿时紧张起来。
杜惜晴便留在了泽南,等周边局势缓和了后再走。
她虽不在朝中, 但身遭都是谢平疆的人, 于是朝中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送来。
几个藩王指皇帝死因蹊跷, 要谢祈安给个说法, 并大骂谢祈安狼子野心。
这些藩王便是打起来前也都要假惺惺一阵,好披着礼义廉耻的大旗,使自己这出兵看着名正言顺一些。
果不其然,这来回都没交涉过几次,就打了起来。
杜惜晴是不在意其中门道,只在乎谢祈安可有赢,可有受伤?
谢祈安杀敌凶猛,又在军中颇得人心, 一来一回倒是把那些藩王都打了回去,全无败绩,就这么稳住了局势。
谢平疆似是知她心中所想,时不时派人来说一声,告知她谢祈安的近况。
得知他并无受伤,甚至还更壮了些,杜惜晴便心中放松,却也有些怅然。
因着谢平疆除却说了他身体情况,便再不提其他。
杜惜晴心知皇帝那事不是那么容易能过去的,可仍旧会想……
会想,他会恨我么?会怨我么?
她以前从不在意的,不在意旁人怨她与否,恨她与否。
可现如今,倒是有些怕了。
又在想些有得没得的东西。
杜惜晴失笑。
眼下皇位空悬,一直无人上位,却依旧是个问题。
杜惜晴心知这绝对是谢祈安又犯起了糊涂,不愿上位。
她心中有些着急。
只是她急却没用,她早就知谢祈安是这样的性子。
杜惜晴在泽南又待了几日。
谢平疆那边来了消息。
说是宫中太后设宴宴请那些藩王。
多的,谢平疆在信上并未提及,只是让她待在泽南。
谢平疆虽未多说什么,可坊间的流言四起。
说是这宴席是为了挑下一任的皇帝。
百姓们饭后闲聊说话向来大胆,可杜惜晴听在耳中却是一惊。
因为她仔细一想,很有可能。
谢祈安那性子,本就无意那个位置,若是来个和他感情很深的藩王,指不定他就让了。
谢平疆又是纠结的。
杜惜晴越想越是生气,可又无法,只能让那谢平疆派来的送信人别再送信了,免得她看着生气。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
杜惜晴嘴上说着不想再看朝中之事,但心中还是牵挂的。
这谢平疆派来的人都极会看脸色,转天便又送了几封信过来。
杜惜晴瞥了信封几眼,慢吞吞的拆开,只是看了开头的十几字,便大笑了起来。
原来太后设宴只是个幌子。
古来就有鸿门宴一说。
谢平疆便是以太后设宴的名义,同那些藩王们设了个鸿门宴。
将人都骗来,再来个关门打狗,剁了好几个藩王的脑袋。
照理说这些藩王们也不傻,平时阴谋诡计也见得不少,怎就这般轻易的被骗了过来?
这还是因为谢祈安。
虽说这些藩王嘴上都骂着他狼子野心,可也如杜惜晴一般,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谢祈安是怎样的人。
谢平疆显然是清楚这一点的。
她在信中写道。
“这些人将二郎视作心头大患,却又信他重情重义,对这些权势并不在意,竟都毫无准备的来了。”
写道此处,那信上却多了几块褶皱,似是被水点过。
谢平疆:“没想到……我竟也利用起了至亲至爱……”
杜惜晴见此,欣慰的同时,却有些伤感。
但她也清楚,这谢平疆终是迈出了这一步。
这样想,或许对谢祈安不太公平。
若是谢平疆面对大事还如谢祈安这般‘重情重义’,这才是完蛋了。
见谢祈安姐弟这边算是尘埃落定,杜惜晴彻底放下了心,上船继续南下。
她还是想回灵州看一看,看看这个自己曾经生长的故土。
只是这船到了半路,这路上便又爆发了战事。
这次是那揭竿起义的能人。
杜惜晴有时会想,她这一生是不是难以过上安生平静的日子。
不然她这换一个地方,就会出些事?
杜惜晴一开始被困在这小城时还不是很慌张,直至好些日子都未收到谢平疆的信,她便觉着有些不对。
于是护卫出去打听了几日的消息,回来告诉她。
“是那姓胡的草寇头子。”
说得便是那起义反抗的能人。
说是草寇其实不对,这能人在百姓嘴里的口碑颇为不错,鲜少听到手下带的兵有什么欺男霸女,或是抢夺百姓财物之事。
这打起仗来,肯定是要争地盘的。
而她呆的这个小城便是被那胡姓的能人占了。
杜惜晴本来还有些担忧。
毕竟她与那谢祈安还有那么一层关系在。
那一月她便是被护卫们护着在城里窜来窜去,躲来躲去。
可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去,被那能人的手下抓了个正着。
随即被拖着进了一栋民宅。
宅子倒不大,入了内在天井处就见着站了一群人,只有中间的男人坐着。
杜惜晴一见那宅中坐着的男人,便轻车熟路的上前膝盖一弯往地上跪去。
“胡大人……”
她还没跪在地上,就被一旁的女人拉着站了起来,一同站起来还有原先坐着的男人。
那男人往前走了一步,问道。
“姑娘不必如此,我曾听闻姑娘的威名,听说是姑娘气死的皇帝?”
杜惜晴一怔。
但她下意识地看了眼男人的脸,见他不似生气的模样,才缓慢地点了下头。
男人听到此句,当即哈哈大笑几声。
“那狗皇帝总算是死了,可惜不是死在我的手中。”
杜惜晴不语。
似是发觉自己失态,那男人笑了几声便收了声,冲她两手一握向她一作揖。
“吓着姑娘了!”
男人:“我听过姑娘的行事,实在佩服,本想见上一面,这不刚好见姑娘被那谢贼的人捉着了,这才出手……”
听到这里,杜惜晴就明白了。
看来是误会了。
她便同他解释了一番。
这人听完,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解释清楚后,杜惜晴道。
“既然如此,劳烦胡大人放我离城,我好继续前往灵州。”
“姑娘见谅。”
男人回道。
“我不能放姑娘走。”
听到此句,杜惜晴心中微叹。
她心知遇到这位胡大人,怕是没那么好脱身。
男人:“我并不是不想放姑娘走,只是我这一路打来,不光是周遭藩王对皇位虎视眈眈,连那夷人也不太安分,这个关头姑娘再去灵州,实在是危险。”
杜惜晴:“大人说的极是,我也并不是非要去灵州……”
“那便留在此处。”男人打断她的话。
杜惜晴一顿。
男人:“实话说罢,那谢家二郎实在待你不同,若是将你放了,我也不放心……”
听他说到这里,杜惜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怕是要将她扣下当作人质了。
这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多了,杜惜晴倒是适应良好。
再说了,胡大人说是不放她走,但待她也不坏,只是将她身旁那些护卫和侍女都赶出城去。
还分了间带院的小房子给她。
这当然是比不上谢祈安待她好的,可见这谢大人同他夫人也一起住的屋子和她住的差不多大,杜惜晴便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那侍女都没了,她发觉这衣裳都有些穿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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