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潮冷静地笑,顺势试探道:“那你英语好不好呢?不好可不行。”
林嘉宸闻言大喜,信以为真道:“我当初四级确实擦线过……这算是个问题,但我可以克服!”
看来匿名寄信者不是他。司潮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若有所思。
“这些都不紧要!虽然我英语不好,也没管过公司,但人总有第一次,不做怎么知道?我一直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肯定是有天赋的!”
林嘉宸仍在喋喋不休,沉浸于自己的大梦中不知天地为何物,忽见眼前寒光一闪,吓得立即噤声,连连后退。
一把菜刀霍然飞过,钉入堂屋的桌上,入木三分。
林嘉宸后背撞上墙,咚然有声。他惊恐地盯着犹在抖动的刀柄,嘴唇发白:“你……你做什么?!”
司潮嘴角微扯,冷笑道:“说完了吗?说完滚。”
“我……我是很认真的!”他还想垂死挣扎,“你我互惠互利,谁也不亏!你好好考虑一下……”
司潮走近桌旁,拔下菜刀,转身一刀砍去,林嘉宸连连惊叫,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逃。
“让你滚听不见吗?!”她用方言边追边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眼珠子被蜊仔肉糊住啦?就你这种没出息的下作疯狗,也配肖想我,还想吃绝户?!”
“痟查某(疯女人)……痟查某!”林嘉宸抱头鼠窜,尖声惶叫,情急之下也蹦出闽越方言,“船夫梁肯定也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他腿软得抖如筛糠,没几步就跌倒在地,眼镜摔出去老远。因高度近视,他只得伸手摸索着去找,满身雨水和污泥,狼狈不堪,一直引以为傲的体面荡然无存。
司潮也不继续追砍,伸脚将眼镜踢去他手边,等他磕磕绊绊地戴上,才扬刀道:“别在我面前再冒头,否则,见你一次砍你一次。”
刀背狠狠磕在门框上,铿然作响。林嘉宸终于夺门而逃,一头扎进暴烈的雨幕里。
“杀人啦!杀人啦!”他一路鬼吼鬼叫,惊起不知哪家的狗吠,一齐混入嘈杂的雨声中,渐渐远去。
司潮紧紧关好门,这才撒开手,终于无力地瘫坐,任刀落在地上。
她脸色煞白,双眼亮如妖鬼,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肤,长发散乱地糊在粘腻的脸上,形似疯癫。
在长汐屿,年轻女人就是很多男人眼中的一块肉,生存处境艰难,人人垂涎欲滴。他们将她当成能随时被吃的豆腐、会行走的子宫、不用付工钱的劳动力,唯独不把她们当作人。
不,不止是长汐屿,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如此。
能平安无虞地长大成人、接受完整教育,贫者不被逼着退学换彩礼,富者不被算计家产吃绝户,都是小概率事件。
这是个盛产疯女人的世界。女人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发疯。
司文澜是前者,而司潮是后者。
她怔忡半晌,这才勉力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操起形影不离的菜刀,回到厨房。
大雨似乎也被她的气势所震慑,逐渐沉默。看来今晚老宅和她都已暂时安然逃过一劫。
因房顶漏雨的意外,灶台旁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司潮弯腰捡起碎落的瓦砾,用旧衣服吸干地上的积水,检查其余厨具。
司潮家的厨房仍是世纪初的传统红砖石灶,一大一小两口灶眼,烧柴火,侧面早被火熏得黢黑。烧的柴叫芒萁,闽越方言里叫毛枝,是一种当地常被砍下来晒干作引火用的植物。
因方才漏进来的瓢泼大雨,灶旁堆积的芒萁被水透浇过一遍,眼见也暂时不能再用。为防止霉变生虫腐,司潮只得先清理出来,散在地上权且晾着。
她只顾低头捡抱,手指猛地碰到异样的触感,不由一惊,回头提灯照去。
柴火堆的最下方,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被埋得严严实实。
郑延海是长汐屿众所周知的老实人。
他性格温吞,寡言少语,像后山的花岗岩一样木讷,又踏实能干任劳任怨,村里人提起来都赞不绝口。
最初流落到岛上时,他才二十不到,瘦小的身躯跟猴儿似的,瑟缩在船舱角落,说是被人骗去下南洋赚大钱,途中遇到海难,只活下来几个。
闽越旧时民间流行拜师习俗,村长林宜纲见他可怜,便让他跟着自己学习出海打渔,后来攒钱盖房子,总算有个安稳的落脚处。
出师之后,回回出海数他的渔获最多,无论天气好坏,他的船都能满载而归。当时的渔获除少数自家留用外,绝大部分都要上缴合作社,卖掉后所得的利说是按劳分配,实则因种种原因,林氏宗族总要分得多些。
但十余年来,郑延海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至于他成家后与妻女的种种龃龉,旁人也不过茶余饭后一笑置之。
“男人么,有几个不打老婆的……夫妻吵架,不就是床头斗床尾和嘛?”他们这么不痛不痒地评价。
在郑宁潮的记忆里,郑延海也的确沉默,却可怕。有他在家的空气总是更压抑些,连呼吸都觉不畅快,唯恐行差踏错惹他不顺心,便会招致暴风雨般的怒吼与殴打。
而与之相反的是众人对郑宁潮的议论。抛去天煞孤星的命格不谈,她性格也古怪孤戾,小小年纪全无女童应有的乖巧和稚气。她长得极像司文澜,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硕大的瞳仁总是直勾勾盯着人看,瘆得慌。
每每在外面听到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郑延海当时一声不吭,回家后她总得照例挨一顿打。
但关于司文澜的说法,奇怪的是,在出事之前,郑宁潮几乎想不起来旁人嘴里出现过她。
她就像个透明隐形人,永远一心一意对付手里做不完的活计,不是料理海货,就是刷洗缝补。她也不与人来往,即便曾被郑宁潮瞧见与凤姨在后院墙根下说过话,也只是极偶尔的一两次。
她从哪里来,有什么亲戚、朋友,父母是何人,郑宁潮一无所知。
甚至对于郑延海的动辄打骂,司文澜也从不反抗,只是麻木地承受着。郑延海知道还要靠她做活,也不会下死手,顶多一顿饭功夫发泄过邪火,就会自觉无趣停手走开。
郑宁潮记忆里司文澜唯一一次跟郑延海据理力争,是五岁那一年的公历八月底。任凭丈夫拳打脚踢,她也没有低头屈服。
郑宁潮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记得第二天,母亲就带她去长汐小学交钱领书。
“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不然就会像阿妈一样,困在这座岛上,永远也出不去。”
郑宁潮那时不懂这句话。船夫梁每天都会开船往返于长汐屿和陆地之间,船票只要一块钱,又不是付不起,为什么会永远也出不去?
后来的司潮才明白,人一旦沾染上长汐屿的海腥味,终生都将承受这座孤岛的呼唤。
正如她现在。
司潮弯腰伸手,小心翼翼地挪开灶旁堆叠的芒萁,露出下方已被水泡软的封页。
她认得出来,是小时候用过的作业本。32开的大小,纸张粗粝,常有未完全粉碎的草茎梗在纤维中,打乱铅笔书写的笔画。
自己的作业本怎么会落在柴火堆里?
司潮试图翻开内页,但因被水泡湿,大半本劣质的纸张已粘连在一处,只得从后往前翻。好在有字迹出现的最后一页尚且幸存,潦草地用铅笔写着几行字,笔迹秀雅有力。
她猛地大吃一惊,不由伸手揉揉眼再看,这才敢确认,不是她的字。
郑宁潮是家里唯一会写字的人。郑延海没读过书,是文盲,司文澜应该也一样。小时候点着煤油灯歪歪扭扭抄生词时,阿妈总坐在旁边缝缝补补,从未评价或指点过半个字。
司潮脑中嗡然一声,再去细看内容,只写着寥寥几行。
“陈叙是我唯一的机会。只有他能救我,成败在此一举,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长汐屿外面。”
陈叙是谁?司潮回想一圈,长汐屿没有这个人。
再往前翻,却只有密密麻麻写满的“正”字,粗略数数竟有十几页,几百上千的数目之多。而更早之前的字迹因纸张粘连,从书写痕迹看应该还有其他内容,却暂时无法阅读。
司潮捧着作业本怔然半晌,默默坐回竹椅上。
这是司文澜的日记。用女儿的废弃作业本和铅笔写的、藏在灶边的日记。
——也是,在长汐屿,男人是不可能下厨房的,没有比柴火堆里更安全的地方。
司文澜会写字,侧面印证着匿名信里照片的真实性。
司潮一时百感交集,胸中却又同时冒出成千上万个问号。她明知这些线索至关重要,却无从解答。
司文澜不但会写字,甚至还是前途无量的90年代重点大学生,为什么要掩盖自己的身份,在长汐屿当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妇?陈叙又是谁?为什么是她唯一的机会?
司潮本能地意识到,所有疑问的谜底,或许就藏在那些被水泡湿的纸张中。
当务之急是如何挽救前页上的内容。
她下意识地想找手机搜索方法,猛然想起信号通讯已断,电量也所剩不多,此路不通。当代人一旦没有手机和互联网,就像缺手缺脚,寸步难行。
一番冥思苦想,枯坐许久,司潮也没能想到稳妥的恢复之法。灶上的煤油灯里,灯芯缓缓燃烧,发出哔剥的声音,陡然将她唤醒。
眼见灯将燃尽,时间已过九点,周遭万籁俱寂,只有连绵的雨声仍在肆虐。司潮只得暂时作罢,简单洗漱过后上楼,临进睡袋时,又觉得不安心,拿来作业本放到床边,用菜刀压着,这才睡下。
充斥着雨声的白噪音中,她恍惚间回到自己的童年幼时。
郑宁潮坐在灶旁的竹椅上,两手摸着眼泪嚎啕大哭。那依稀是小学二年级时,她抄完生词,不慎将作业本掉进水桶,再捞出时纸张已粘连,再也分不开。
郑宁潮即便在村民间不讨喜,却从小品学兼优,是老师的掌上明珠。她虽然不懂父母的争吵为何,却因司文澜的话而卯着一股劲,学习从不懈怠,天分又高,从小都是带着双百的试卷骄傲回家。
想到第二天上学老师要检查作业,没写的同学会被叫上讲台罚站,小女孩如天塌一般,万念俱灰。
司文澜从外面捞完海货回来,见她大哭不止,忙问:“阿潮这是怎么啦?”
“作业本……不小心……掉进水桶……明天……老师……罚站……”六岁的郑宁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诉道。
司文澜放下肩上的箩筐,走过去拿起作业本查看片刻:“没事,阿妈有办法。”
“怎么……可能……”郑宁潮哭声稍止,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难道阿妈……会法术?”
“你先去睡觉,”司文澜安慰道,“明天一早,我保证你能交上作业。”
“真的吗……?”郑宁潮半信半疑。
“你信阿妈,”司文澜摸摸她的头,“乖,看你这大花脸,快去洗洗。”
郑宁潮躺在床上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到阿妈大概是连夜照着她的字迹依葫芦画瓢,给她补上作业而已。
然而第二天她起床时,司文澜像变戏法般挪开锅碗瓢盆,从下方拿出她的作业本,用菜刀刀背一页页慢慢分离开来。虽然纸张留下些许水渍,边缘卷曲,但好在昨夜的字迹仍存,倒是能交差。
看来她猜得不对。
“阿妈真的会戏法!”郑宁潮雀跃不已,皱巴巴的小脸终于舒展开来。
“傻孩子,”司文澜熟稔地挑起水桶,胳膊上还残余着不久前留下的青紫伤痕,“锅里有碗糕和茶叶蛋,快趁热吃,吃完就去上学。”
“你怎么做到的呀阿妈?为什么字不会糊?”
司文澜看看左右,才温声答道:“字是铅笔写的,石墨不溶于水,本来就不会糊。”
郑宁潮没听懂。
她一手一个碗糕,嘴里被茶叶蛋塞得满满当当,无暇思考什么叫做“石墨不溶于水”。铅笔是铅笔,和石墨有什么关系?
眼见司文澜即将出门,心底陡然被一股无来由的恐慌攫袭,郑宁潮下意识起身去追,嘴里却喊不出声。
厨房的门槛对她来说太高,她一时没留意,摔倒在地,痛得大哭。可司文澜却只顾一直向前走,直至背影与夏日的晨光融为一体,也没有再回头。
那初升的太阳崭新无比,像是人间头一回。
“阿妈……阿妈!!!”
司潮猛地惊醒,额上全是细密的叠汗,心底的余悸渐渐散去,她呆坐片刻,视线落到床边的作业本上。
等等,那好像不是梦……是她藏在脑海深处的一段经历,本来早已遗忘,今时机缘巧合才被翻上来。
司潮翻着阿妈陌生的字迹,鼻间一酸。
司文澜去世后,她几乎没有梦见过阿妈。如果人死后真的在天有灵,司文澜一定是花光所有功德,才能给她托这一回梦。
“您是不是……其实也很想让我知道真相?”司潮喃喃道。
原来一切命运的伏笔,早已藏在不起眼的日常起居中。当年她还小,并未察觉出其中异样,现在想来,一个能说出“铅笔是石墨,不溶于水”的女人,谁会相信她真的目不识丁?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司文澜都要四顾张望才敢说,大概是因为她心底藏着苦衷,绝不能让旁人知道。
司潮霍然起身下床,翻箱倒柜找出几个合适的旧衣箱,取几张干净的纸夹在作业本里吸水,又将木箱层层摞作一叠,压在上面。
旧衣箱一共四个,是杉木所制,据说还是当初郑延海结婚时村长林宜纲送的贺礼,个个沉得很,正好合适。
司潮盯着被压在最下面的作业本,心里默默祈祷。
如果阿妈留下的方法有效,她应该很快能触摸到司文澜真实的人生,以及随着死亡而被一同埋葬在海底的真相。
关于她的母亲司文澜在成为妈妈之前,究竟怎样活过,又怎样死去的真相。
司潮是杀害船夫梁的凶手。警察已经传唤过她,等这次台风过去就会正式批捕。
消息在雨夜里不胫而走,次日已是人尽皆知。
虽是谣言,荒谬中却带着一丝合理,甚至还知道走警察的流程来背书,不用想也晓得始作俑者是谁。
司潮撑着伞,站在杂货店门外。雨还在下,天光黯淡灰败,飘动的“叶”字布幡恰好掩饰身形。临村道的窗户大开着,村民们的调侃议论夹在起落的潮声里,传得很清晰。
“那阿妹呀……从小我就看她不对劲吔……这不,留着迟早是个祸害吧?!”
“七月初七生的,命格大有问题……能是什么好东西!”
“郑延海命也苦,还只生得她一个女仔,彻底绝后喽!”
“不过听说她那养父母有钱得很,说不定弄点钱也能摆平呢。”
“谁说不是呢。有钱人想脱罪,有的是各种路子。”
司潮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言不发。
厨房柴火尽湿,没法生火,带来的干粮也所剩无几。作业本的水还未吸干,趁着雨势小些,她起个大早,想来看看昨天路过的杂货店里有什么补给可买,不料还没进门,倒先听见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
她收起伞,正要直接闯入,就像小时候那样——也不和他们相争,只用乌黑圆硕的瞳眸盯着对方,直盯到他们自觉羞愧发毛为止。
当然,现在的她手段自然多些,也更狠些。
她正低头移步,却听身后有人低声唤道:“郑宁潮。”
来人约五十来岁,着闽越人常穿的旧式白亚麻短袖汗褂,眼中的神色温和沉静,头发和胡须都打理过,显得干净清爽。他撑着一柄竹骨黑伞,沉肩直背,潇然站在雨中。
“我现在叫司潮。您是?”司潮想想,似乎有些面熟,却记不起具体身份。
“我是林叶生。你是想来买东西,还是喝茶,还是住民宿?”对方温然笑问,“你家现在怕是已经不能住人。”
司潮倏然记起,他就是杂货店老板。幼时她每次放学路过,都很容易被五彩缤纷的文具和零食吸引,但兜里又没钱买,有那么一两次,这位面善的老板会给她一颗糖。
“厨房没法生火,我想买点吃的。”司潮答道。
老板向店门旁侧的小巷一让:“来这边。”
林叶生引她绕后门进院,避开那些村民的口舌。大概也是不想起冲突,以免影响自己的生意。
他的店是一间两进三开间的庭院,这几年新翻修过,店面较从前宽敞许多。风格是传统闽越红砖厝,大概造价不低,审美也不错。前院作茶肆和杂货店,后面才是民宿和自己的起居室,各自有门出入,互相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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