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众人纷纷凑近。
司潮停步,不动声色地瞟一眼林叶生,他大概正犯饭困,半阖着眼,端坐如佛。她佯装纠结自热锅的品牌和口味,饶有兴趣地继续听下去。
“你看啊,出这事谁最高兴?”那人继续卖关子。
“谁啊?”
“那还能有谁?”另一道声线切入,“当然是他亲弟弟,林远帆啊!”
林远帆是林嘉宸的父亲,黄月娥的丈夫。
“你这么说……我倒确实想起来有这事……”
“对啊!当年他家老爷子去世,几个儿子分家,小儿子下南洋没回来,远河和远帆两人各分得几间房,老爷子自己住的那两间不是没着落嘛……”
“对对对!为这两间房,两同姒(妯娌)还吵过架,村长去调解过……”
“所以嘛……林远河一死,林周氏孤儿寡母能守住自家原有那几间就不错啦,老爷子的房不就全到他林远帆手里?”
“村长上次说,拆迁好像是按自家原有房子的大小和户籍人头补偿啊……这么说来……到时候一拆迁,林远帆家不就发大财?”
“对啦!换做是你,你不高兴?”
“怪不得,听说林远帆也被警察喊去调查啦?”
“查不出什么的,谁会吃饱闲得没事干,把这些闲言碎语告诉警察……”
又有人艳羡不已,眼红道:“他林远帆怎么那么好鬼运?生个儿子也听话,又有出息,堂堂南安大学高材生……”
“这话可就不对……你是不是忘啦……”
司潮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冷不丁林叶生在身后问道:“阿妹,你选好未呀?”
她微微吃一惊,连忙回头,手里随意取下来其中两盒,点点头。外间的茶客们听见声音,顿时也像掐脖的鸡似的,几秒短暂的岑寂过后,转而开始聊其他无关痛痒的事。
司潮抱着一堆速食品向柜台走,蓦地想起村长林宜纲不久前和她说的话——
“阿妹啊,你不该去招惹林嘉宸。”
“这孩子从小就吃得多,胃口大,一般的东西喂不饱他。”
“你俩虽然以前是同学,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了解他多少?肯定是靠不住的。”
她当时以为林宜纲在奉劝她不要妄想高攀林嘉宸,但现在想来……可能理解有误。
联想起黄月娥的反应,或许,他在隐晦地暗示她,林嘉宸是个魔童。
她心下擂鼓,脚步不稳,一盒方便粉丝骨碌碌滚开去,到林叶生脚下才停。
林叶生弯腰捡起来,递给她,眼尾嵌满皱纹的双眸平静无波,却似乎意有所指:“小心些。”
司潮顾不得太多,将怀里的商品往柜台上一撇:“结账吧,阿公。”
林叶生慢吞吞地扯过塑料袋,一样样往里搁。她本能地想用手机付款,才意识到既没有网,自己也没有手机。
“怎么把手机给忘在派出所……”她嘟囔道。
用随身挎包里的现金匆匆付款,她取过剩余的食物扔进塑料袋,迫切地撑开伞,转身就走。
去的自然是派出所的方向。
大雨暴虐如注,冲刷着这方孤岛上的一切生灵。司潮深一脚浅一脚,到得派出所院子时,已是浑身湿透。
陈阡提着热水壶正出审讯室,见她又回来,不由笑问:“怎么啦?”
“能不能叫李遂出来一下?”司潮收起伞,抹去脸上的水,“我还想问他点事情。”
李遂被叫出来,一头雾水,她径直伸手问:“我手机呢?手机能不能还给我?”
李遂皱眉,实在莫名其妙:“刚才没和你解释清楚吗?你的手机……”
司潮不说话,只顾盯着他看。李遂反应很快,立即温和地说:“来,你进来坐下,别急,我再给你说一遍。”
两人进旁边户籍室,他瞟到司潮手里的塑料袋,没多说,只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司潮点点头,将刚才在茶肆的所闻原原本本和他说一遍,又告诉他黄月娥的事。
“黄月娥刚才来过,已经被我们劝回家等消息,”李遂看上去平静得多,“放心吧,林嘉宸的证词疑点漏洞太多,我们确实还在继续审讯。”
他又问:“你说的那几个喝茶的渔民,知道各自都是谁吗?”
司潮确定:“今天捞尸他们也在场,我记得声音,能对上脸和名字。”
李遂取出笔记本,让她写下名单,态度官方:“谢谢你提供线索,我会去一一找他们核实。”
他起身来开门,眼见屋外大雨如注,微带歉意地回头:“我这边还有一堆事,没法送你。回家小心。”
“没事,我自己可以。”司潮客气地颔首。
“你的手机暂时还得在我们这里保存,”李遂走出门,提高音量说道,“反正现在也没信号,用不上手机,我给你充过电啦,你放心吧!”
司潮连连答应,撑起还在滴水的伞,远去回家。
李遂站在檐下,见她的背影渐渐与雨幕融为一体,消失在院门外,正要转身回审讯室,突然瞅见院墙边隐约有另一道身影。
“村长!村长!”他高声大喊。
林宜纲应是刚从隔壁村委出来,大概也是要回家,听见声音,一路小跑过来,殷勤地问:“警察同志,怎么啦?”
李遂微笑:“有点事想打听一下。”
“您说。”
李遂沉吟着开口问:“林远河和林远帆两兄弟,是不是因为争阿爸留下的房子闹过不愉快啊?”
林宜纲思忖片刻,皱眉道:“有这事吗?我好像没印象。”
李遂不动声色:“说是两家人还吵过架,是您去调解的,大概是两年前,您记得吗?”
村长摸着头,神色为难。
李遂又说:“不记得的话,村委工作记录上应该也会写吧,您去翻翻?”
林宜纲一愣,几秒后转过弯来,夸张地拍脑袋:“哦对对对!是有这事,你看我这脑子,现在是真不行……岁月不饶人……”
“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呢?能想起来吗?”李遂也不拆穿。
“他家儿子结婚后就分家啦,老爷子偏爱远帆一些,却去世得突然,自住的两间房没有交代,远帆说老爷子生前口头说过给他,”林宜纲一五一十地回忆道,“远河嘛,从小就是个斤两必争的性格,自然是不认……就因为这两间房,起过些龃龉……”
“那后来怎么调解的?”李遂追问。
林宜纲抚着所剩不多的头发,咂摸道:“远河毕竟是长子,按照宗族里的规矩,自然是要偏向他的。但是自那之后,两家就不怎么来往……”
“所以,林远帆对调解结果是不服气的?”
林宜纲沉吟片刻:“那他们各自心里的盘算,我就不太知道。”
李遂点点头:“下次有这种纠纷,您还是要叫我们警察去,公家出面办事,稳妥一些。”
林宜纲圆滑地笑道:“这不是想着警察同志事情多,忙着呢,我们村里这些鸡零狗碎不敢劳烦。下次一定晓得,一定晓得……”
李遂露出公事公办的微笑,等林宜纲离开,才长长地深叹一声,转身回审讯室。
司潮撑伞沿村道回家,又被雨淋一身。捞到林远河尸体的路段已被拉上警戒线,两三名警员还在拍照取证,临时立着遮雨棚,雨水打在尼龙顶布上,噼里啪啦像枪炮。
海平面较昨天又升上来些,令人心生脚下孤岛将被淹没的恐惧。雪白的浪涛不知疲倦地怒卷堤岸,余下的尽是铅黑色的海水,深暗难测。
或许那些跟罪恶有关的证据,都被掩埋在广袤的太平洋底。连日大雨冲刷过后,还能剩多少有用的证据也未可知,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司潮猜想,如果幸运的话,尸身上留下的信息可能就已足够。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司潮匆匆回到家,顾不得饥肠辘辘,先去楼上卧房。
杉木衣箱沉得很,饶是她常年健身,也费一番功夫才能艰难地逐个挪开,捡起被压在最下面的作业本。
经过一夜加上这半日的折腾,多少还是有些作用,封皮摸上去要干燥爽利些。司潮坐在床边,本能地从塑料袋里摸出一个面包,正要撕开包装放进嘴里,猛地意识到什么。
不能弄脏阿妈的笔迹。
她忙丢开面包,咽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手,再几近虔诚地揭开内页,抽出其中吸水的纸巾。
从上一次看到的十几页正字往前,司潮谨慎万分,一点点慢慢撕扯微微粘连的纸张,强行控制着手指不由自主的颤抖。
果然,正字前页还有几段内容。
连绵阴雨,卧房光线昏暗,司潮举到眼前看半天,也看不甚清楚,她不由揉揉双眼,才陡然意识到,不是看不清,而是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一股无名的愠怒如火苗般噌地一下烧上来,焚尽她的所有理智,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已经紧握成拳,一拳击在床边的墙上。
簌簌掉落的墙灰中,司潮泪流满面,双唇止不住地打架,肩膀抖得像暴雨中的山林。
她想控诉,却不知该向谁申冤,她想复仇,仇人却早已消失,她想挥拳击碎眼前的阴翳,四顾却只有茫然。
直到今日她才知晓,为什么阿妈那样说。
“你要逃,拼尽全力地逃,永远不要回头。”
因为长汐屿是一座地狱,所有人都是地狱中的恶鬼。
他们围剿她,嘲笑她,诅咒她,打断她的手脚,击碎她的希望。
从来不存在什么天煞孤星命,每个女人都是孤岛。
然而在二十岁生日即将来临时,她决定送给自己一件特别的礼物。
水淹没身体的刹那,多年前熟悉的惊惧和濒死感顷刻间灭顶,池底的深蓝马赛克瓷砖在视野中倾覆颠倒,仿佛当时被黑暗吞噬之前的天空。
她立即憋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学着司文澜以前的模样,与自己心底的小孩对话。
如果死都不怕,水能有多可怕?
司潮慢慢控制自己的四肢,放松肌肉,平复过于剧烈的心跳。
身下的碧波不再凶猛,转而温柔地托举身体,她睁开眼,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畅快呼吸。
黑人女性救生员正向她跑来,见她终于浮出水面,也暗暗松一口气,比个大拇指。
正式习得游泳后,她征得养父母的同意,提交改名材料。
从此世上再无郑宁潮。
她要司掌海潮的方向,操纵自己人生的舵。
尽管在偶尔午夜的噩梦里,她仍然会被浸在冰冷的海水中。
那是她七岁时的生日当天。
司文澜给她准备的是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姜母鸭,芋头饼,面线,红鸡蛋也是闽越人从小生日都要吃的,这次也不例外。
饭后,郑延海提出要带郑宁潮出去玩。司文澜很诧异,因为这并不多见。但她确实还有不少工作要做,忙着收拾饭食的残局,挑水洗碗,烧开水供一家人晚上洗漱,便由他去,并未多想。
毕竟爸爸带女儿出去玩,天经地义。
郑宁潮第一次去到长汐屿西面的沙滩。村里人吃晚饭都早,当时正值夕阳西下,暮光将沙滩与后山都染成绚烂的金粉色,海风轻柔地抚摸脸颊,高大的棕榈树沙沙作响,站成岸边永恒的风景线。
在她的记忆里,世上再也没有那么美的落日。
海潮前赴后继地涌上沙滩,时远时近,如同顽皮的孩童。郑宁潮兴奋地追着浪花,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仿佛那是她最好的玩伴。
然而夕阳很快沉入海平线,黑暗瞬间降临。温热的海水变成刺骨的寒流,等她回过神时,已置身于浩渺汪洋中,原本触手可及的海岸线像有一光年那么远。
离岸流迅速退向大海深处,无人在意其中裹挟着的一个小小脑袋。
郑宁潮在水中载浮载沉,毫无章法地挣扎,一张嘴想要呼吸,就呛入好几口苦咸刺喉的海水。她拼命向岸上挥手,抓住每一次露头的机会竭力大喊,直至声音嘶哑,却绝望地发现沙滩已空无一人。
幸好她的确命大,几分钟后被路过的人发现,跳下海中将她救上岸。
事后回家,她不出意外挨一顿郑延海的暴打,这次连司文澜也不站她,红着眼骂女儿,严令禁止她以后再靠近海边。
郑宁潮身心俱疲,当晚便生一场大病,躺在床上水米未进,高烧不退,旁人都说这阿妹命薄,怕是要被海妃娘娘收去,她却终于还是熬过来,从此却落下怕水的根。
司潮一直以为,当初是她自己不小心,能侥幸死里逃生,大概的确是她的命格硬。
直到今日,她看见司文澜的日记里,明明白白写着残忍的真相。
“一九九九年七月初十,晴”
“长汐屿只有农历,每逢二七,才会有货船来到岛上,可以赶集。时间太久,我已经渐渐忘记阳历。”
“阿潮的高烧终是退去,留下一条命。”
“郑延海心情莫名又很差,昨晚打阿潮一顿,我护不住,他半夜又寻着事端打我。他说都怪我,这孩子早产生不逢时,偏生在七月初七,命中有煞,迟早要克死全家。”
“我今早出去挑水听阿婆提起,才知道他一旬前去海妃娘娘庙求签,解签说是阿潮命格过强,挡住后面的子嗣,才致他绝后。”
“阿潮幸亏没死,但只怕是正好应这所谓的签,他不会善罢甘休。”
“我从前只想赖活,混一日是一日,等什么时候双腿一撒,一死了之。但他不能动阿潮。”
“我不能继续赖活,我要逃,带着阿潮逃。”
“可是茫茫大海,我能怎么逃出这座孤岛?”
后续的字迹越发潦草,已无法辨认,纸上有早被洇干的水渍,像砸落的泪痕。
司潮的眼泪滴在纸上,与十八年前司文澜留下的泪渍融为一处。她如梦初醒,连忙仰起头来,伸手仔细擦干眼角,唯恐再破坏这些脆弱的纸张。
这是司文澜留下的唯一证据。字字都是她的血泪控诉。
司潮终于明白,这一页之后的那些正字,正是她一笔一划数日子的三年。三年后,她终于寻到逃出生天的机会,却迎来的是尸骨无存的死亡。
再回神时,司潮才意识到,好像有人在敲楼下的前门。
昨夜安的微型摄像头被留在派出所,她今天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
林嘉宸已经被警察扣下,总不会还阴魂不散吧?还是哪个不长眼的竟也想来惹她?
她暗骂一句,想起来自己还没进食,随手塞个面包进嘴里,手胡乱擦干净脸上泪痕,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准备战斗。
李遂站在门外,肩上背着一堆工具,手里提着两大塑料袋。司潮正被面包噎得翻白眼,顿时没反应过来:“唔?”
她连忙强行咽下嘴里的食物:“怎么是你?”
她满脸敌意还来不及敛去,李遂看在眼里,不由心里微刺。
“进来吧。”司潮往旁边让。
“我来帮忙修房顶,”李遂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总吃面包速食也不健康,这里有一些菜,我们放在食堂吃不完,别浪费。”
“你怎么知道……”
“你和林嘉宸的口供都没否认屋顶漏水一事,说明就是真的。正好现在雨小些,我就来看看。”
他的车就停在门口,后备箱里堆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新瓦和压石,甚至还有一捆干柴。
“谢谢你。”
李遂摆摆手:“应该的,为人民服务。”
司潮默不作声,和他一起往厨房搬工具材料。李遂沿墙边的木梯爬上房顶,将临时防水的油纸换掉,清理碎砾,重新搭瓦压石。他动作娴熟利落,看来这些年真是没少帮村民干活。
大半个小时过去,李遂才从屋顶跳下来,拍拍手上的污泥:“我顺便都检查过一遍,之后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从额头到身上都透湿,单薄的夏季警服粘在背上,也不知是汗还是雨,透出紧实的肌肉。司潮递过纸巾,搬来竹椅给他坐:“真是太劳烦你。擦擦吧。”
她有些过意不去:“这些事情小时候都干过,其实我也会修。”
“有困难找警察,没困难,也可以找我的,”李遂笑笑,擦着头上的汗,“你别看我审讯的时候不近人情,那都是工作而已。”
提到工作,司潮不免有些恍惚:“你怎么有空……”
“工作么,明天也还要做,”李遂撇撇嘴,“有其他同事接手,台风又封锁航线,这些人跑不掉。”
“说起来,船夫梁的案子有眉目么?”司潮有些在意,“凶手没找到,我始终放不下心。”
她虽有八分笃定林嘉宸就是杀害林远河的凶手,但船夫梁是否也是死于他手,还是个问号。这两人一向没什么交集,林嘉宸自视甚高,也不屑于跟船夫梁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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