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撑着伞站在墓前,雨声轰鸣灌耳,世界仿佛都在下沉,直要彻底坠入深海。司潮不由转头,才发现微茫的暮色中,林叶生已老泪纵横。
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曾是同病相怜的弱者。
“您长大以后,没有找过她吗?”
林叶生摇摇头:“一开始,侨信来过几封,后来渐渐音讯全无。我托人打听许久,才知道阿妈终究没有等到我。原来我走之后不久,她便思念成疾病倒,却拖着病躯日日去侨批局问我的消息,一年后,咳血惨死在人家阶前。”
相隔汪洋大海,在二十世纪中叶那个混乱的时代,人死如草芥枯萎般寻常。无数至亲被迫分别,无数爱人被强行拆散,裹挟在时代洪流里的人谁也不曾想到,但凡一步走错,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我阿妈姓叶,我家店幡就是为纪念她,”林叶生偏过头,悄悄拭去脸上的泪,“开店做营生,曾经是她的心愿。”
“您……不恨林氏?”司潮试探着问。
“恨,恨之入骨,”林叶生凄然笑道,“可是,有什么办法?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当年下令的族长也已经去世。就算我杀光所有林氏人,又能怎样?”
司潮陡然明白,作恶的人已不在,她和林叶生的仇恨都是虚空索敌,落不到实处。
然而他们实则有共同的敌人。
这就是盘踞在长汐屿上的怪物。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存在。
是我们头顶的天,是我们脚踩的地,是从我们身上流淌过去的数千年岁月。
所谓的宗族,所谓的执念,所谓的传统。
“您总说,陈年旧事没什么好深究的。”司潮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为什么……您现在愿意说出来?”
“是命,”林叶生眯起眼,仰头望天,“是逃不开、躲不掉的命运。”
无边无际的雨从九天云层坠向大地,宛如连绵不止的眼泪。
“这几十年来,我眼睁睁目睹很多人反对过,逃跑过,抗争过,章迎凤、司文澜、林远舟,甚至包括村长在内,”他意味深长地说,“无不以失败告终,只剩下我。我年事已高,母亲也已去世,想逃也没法逃,只能赖活着。”
“我当年以为,司文澜有勇有谋,又有文化,是大学生,她一定能成为例外。”林叶生深深叹息道,“是我低估了他们。如果我当时阻止她,或许……她还能活着。”
“活着,但生不如死,”司潮冷笑一声,“这不是您的错。”
“阿潮,”林叶生转过脸来,红肿的双眼盯着她,“我一直都知道你想做什么。原谅我当初没说实话,我只是……太害怕你重蹈阿澜的覆辙。”
“但是现在,如果我明天也要死,至少这些肮脏的秘密,不应该被永远掩盖。”
“不会的,”司潮坚定地摇头,“我不会像她一样。时代总会在下一代的手中改变。”
如果注定要推翻要牺牲,没关系,她还有她的武器。
事实上,她早就已经宣战。
雨声渐弱, 只剩咸腥的风猎猎搜刮,抽打山林间的密影。
李遂左手按在后腰的枪把上,右手执手电, 用胳膊拂开路边横扫而来的榕树枝叶。雪白的手电光柱像剑,劈开墨汁般浓稠的夜色。
村庄内部的小路是泥沙混着碎石,颠簸不平, 雨后不时有积水的坑洼, 一踩就是一个雷。
四处静得可怕,巡逻的两人仿佛是山海间仅剩的生灵。
“师兄……”小张喉头发紧,微微喘着粗气, “连个路灯也没有, 什么也看不见啊。”
为以防万一,李遂安排的巡逻排班基本都是老带新的配置。小张今年刚毕业, 比陈阡还嫩,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李遂没接话,从怀里摸出一支烟递给他, 自己捉着另一支的烟丝那端, 放在鼻下闻嗅。
警察这种高强度工作,精神又无时无刻不处于紧张状态, 抽烟提神放松, 又能转移注意力,很多人长年累月下来都是老烟枪。
但李遂一直不喜欢烟味。除非实在烦闷不已,他才会直接抽烟。
当初刚进警校时,他白白净净,生得又秀气,走路也总是离那些乌烟瘴气的角落敬而远之。他这些特质很快被同学发现, 指着他冷嘲热讽——
“像个娘们。”
不过后来,也是这个“娘们”在回回比武中大获全胜,将他们斩于马下。
绝对的实力优势胜于任何雄辩。自那以后,就再无人敢置喙。
后山的祠堂檐铃扯出凄厉的怪响,隐隐被夜风送过来。李遂收回思绪,手电光扫过路沿,歪斜的石狮头缺半边,龇牙咧嘴地瞪着海面。
长汐屿的老人常说,清朝时施琅将军曾驻扎在长汐屿练兵,其间故事后生们都耳熟能详。传说这就是当初军营门前的镇兽遗物,多少年来也无人鉴定,不知真假。
不过对李遂二人来说,看到石狮,就知道已经到章迎凤家附近。
这是今晚巡逻的第二圈。
自从司潮将凤姨的异常告知李遂后,他每次经过都会稍加留意,现在也不例外。恰在此时,他神色微变,猛地停步驻足,利落地握拳举手示意。
小张正闷头走着,猝不及防撞上他后背。
“嘘。”李遂压低声音,两道手电倏地熄灭,“十点钟方向。”
夜色如墨泼洒,两人摸黑继续向前。离得近才依稀分辨出,章迎凤家的院墙后侧角落,隐约有一道忙碌的人影,正佝偻着身子不时来去,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不祥的预感如火腾起,李遂立即转身,向小张打手势示意。
“我走正面,你绕后包抄。”
小张点点头会意,猫腰钻进旁边的窄巷。
李遂贴着一人高的石墙,疾步向对方靠近,犹如融入礁石的阴影。耳边咸风隐隐送来海潮的絮语,却听不真切。谁家院里晾着咸鱼,熏得空气也如变质腐坏一般,与此同时,却还掺杂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李遂头皮炸紧,愈发加快脚步。
院墙的角落里,砂轮擦响,一簇火苗突如其来地亮起。焰光微小而狰狞,驱散微茫夜色,只能照出那黑影的大致轮廓,却分辨不出面目。
“谁在那里!”小张来不及阻止,只得本能地暴喝一声。
对方大吃一惊,来不及点火,只得转身就跑,打火机脱手飞出,凌空划出一道橙黄的弧线。同一时间,小张从旁边门楼现身,张开双臂扑过去。
打火机落在几步外的排水沟里,火苗嗤地熄灭,只剩一缕青烟悄然逸散。
李遂打开手电,一道雪亮的光柱霍然刺破夜色,正捉到一条黑影蹿上后山的陡坡,掠过山脊,身形像猿猴般灵活。
“站住!警察!”小张不由分说,紧紧追上去。
李遂也欲飞身去追,耳边却听见墙内传来隐隐的哭声,心下一沉。
难道凤姨已遭不测?
“你去追!我看看凤姨!”
“明白!”吼声隐隐传来,人已在后山。
“凤姨!”李遂咆哮着拍门,“你们没事吧?开门!我是派出所李遂!”
老朽的木门不堪重击,发出微弱的呻吟,却纹丝不动。李遂急得满头大汗,伸脚猛踹。
屋里终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老旧的门闩被缓缓抽开。吱呀一声,门拉开一条缝,露出章迎凤沟壑纵横、苍白如纸的脸,眼下犹有未干的泪痕。
“警察……警察?”她声线颤抖,枯瘦的手指扒着门缝,像八爪鱼的触手。
“没事,凤姨,”李遂终于舒一口气,微微侧身,挡住她的视线,“你先进去,锁好门,除了警察以外都别开门。”
“哦……哦。”
章迎凤眼眶通红,眼神却异常清亮,盛满无措。她身上的粗布衣裤空空荡荡,颜色深暗,在油灯下更衬得人形销骨立,弱不禁风。
她哆嗦着嘴唇,还想问些什么,大概也是嗅到不祥的气味。
李遂隐约意识到她不对劲,但无暇多想。他拉拢门页,示意她上门闩,转身便向后山追去。
“小张!”李遂飞身跳上陡坡,扯着嗓子大喊。
“……”
短暂的死寂后,遥遥传来回应,声音夹着隐忍的痛楚:“我……我在这儿。”
李遂循声找去,见小张陷在剑麻丛中,手电也被摔在一边,兀自亮着灯。
“你别过来!这满地都是刺,”他恨恨地咬牙骂道,“那王八蛋钻进剑麻丛跑了!”
“往哪边跑的?”李遂茫然四顾,追问道。
小张指向东北,悬崖的方向。
“你没事吧?”
“没事。不小心摔一跤。”小张手脚并用,一瘸一拐地钻出来,李遂赶紧去扶,查看伤势。警裤从膝盖到脚踝撕开一道裂口,鲜血浸透布料,顺着小腿流进鞋袜。
他痛得龇牙咧嘴,口里不住骂骂咧咧:“这家伙,比泥鳅还滑!专往剑麻地和石头缝里钻,对地形特别熟,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看清模样没?”
“穿雨衣,帽子盖住脸,大概一米七出头,瘦,动作快得跟鬼一样。”小张喘着粗气,懊恼地摇头道,“后山这片没路,全是小径岔口,祠堂、娘娘庙,还有那一大片祖坟,完全没法追。”
“你回去,守住凤姨家门口。”
李遂急切地吩咐一声,拎起手电,就往他指的方向追去。
雪亮的光柱在颠簸中四处乱晃,切割着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崖下的浪潮不知疲倦地拍打礁石岸,轰鸣掩盖住所有细微的罪恶响动。
坡下歪斜的老石厝窗洞一闪而过,宛如惨白浑浊的眼,冷漠地注视着他。
司潮拍下的那段视频,李遂一有空就捧着看,尽管方才只是惊鸿一瞥,但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十有八|九就是当初出现在窄巷的那个人。
自船夫梁离奇死亡以来,这是警方距离疑似凶手最近的一次,李遂不可能白白放过。
刚拐过山壁,手电光一闪,猛地扫到前方路心两道突兀出现的黑影。
他身形瞬间僵住,肌肉绷紧,另一只手按上后腰。
对方似乎也大为吃惊,一时停在原地,没有动。
“李……李遂?”司潮试探着问,“是我。”
李遂走近几步,才发现她身后跟着林叶生。他清瘦的脸嵌在明晦不定的光影里,双眼沉静得如同两口深潭,一言不发。
两人手里拿着收起的伞,应该是刚从司文澜的坟前下来。
“李遂?”司潮微微蹙眉,目光扫过他狼狈的脸、满怀戒备的动作,最后落在他染血的手上,“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他稍稍平复喘息,心头一松,随即又绷紧,激起后怕的战栗。
按照小张的说法,凶手就是往悬崖的方向逃跑的,万一正好遇上她,为脱身不择手段……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去?”他只顾追问,“刚才有听见什么动静、看见什么人吗?”
满腹狐疑的司潮顺着他的视线,也转身望向背后深暗的山岩与海面。不见星月的夜里,天幕漆黑如炭,太平洋除了潮声,没有其他言语。
司潮摇摇头:“没有。跟你分别后我就来扫墓祭拜,叶生阿公陪着我,一切正常。”
“又出什么事?”她见李遂神色有异,继续追问道,“你受伤了?”
“没事。不是我的血。”
李遂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彷徨四望。
这番几经耽搁,凶手应是已彻底匿走,再难以寻踪。
长汐屿是个四面环海的孤岛,方圆不过十公里,一个大活人能藏哪里去?
迎着两人担忧的视线,李遂只吐出两个字:“凤姨。”
“什么?”林叶生乍然惊道,“她怎么了?”
他的反应竟比司潮还大,不等李遂解释,当先就朝凤姨家赶,连腿脚都麻利许多。
三人沉默着,循原路疾行返回村庄。海风穿过山壁,断断续续发出如呜咽般的低吟。
还没走近凤姨家门口,司潮在院墙后的山石旁已经闻到古怪的味道。血腥、汽油、海腥气与恐惧和不安混杂在空气里,令人皱眉欲呕。
“汽油?”司潮头皮一炸。
她四处探闻,伸手一蹭外墙的石缝,指腹有滑腻的触感。
“嗯。”李遂神色肃然。
确实是汽油,甚至不止一处。他持手电端详打量,墙根下的液体泛着虹彩,像触手般蜿蜒流淌,好像某种海藻蔓延开去。
小张倚坐在木门旁,伸着一条受伤的腿,近心端系着扯下来的警裤布条,好在血已经止住。见李遂无功而返,他勉强扶着墙站起身,垂头丧气。
“对不起……师兄。”他闷闷地认错,“是我的问题,我没追上。”
“嫌疑人太狡猾,”李遂咬着牙,心有余悸地扫视四处湿漉漉的门墙,“也不完全怪你。”
小张伸出手,露出掌心用手套包裹着的打火机:“幸好,作案工具还来得及找回来。”
李遂接过来仔细端详。是最传统的打火机,砂轮式,却防风,因便宜好用,出海方便,在渔民间常见,岛上到处都有。机身已被磨得锃光发亮,看不出任何明显的logo。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李遂缓缓来回踱步,眉心拧成死结。
这不是结束。泼汽油纵火,大概是为灭口,如果这次失败,保不齐还有下次。
差一秒,只差一秒,这堵墙、这扇门,连同其中的凤姨和她儿子,都会变成烈焰腾舞的炼狱,和两具焦黑的炭尸。
“凤阿妹……”林叶生迫不及待地问,“她和孩子没事吧?”
“还好发现及时,我们到的时候对方正要作案,”小张摇摇头,“放心吧,人没事。”
“安全起见,今晚还是先带他们回派出所。”李遂沉吟着,若有所思道。
司潮没想到凶手竟如此胆大包天,警察日夜巡逻,他竟然还敢现身作案,一时惊骇莫名。
章迎凤会不会知道些什么紧要的线索,才会促使对方狗急跳墙拼命灭口?
李遂低着头,又敲章迎凤的门。门闩尚未完全打开,他已当先跨进去,司潮和小张怕她不配合,立即跟上。
林叶生先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下到得门前,却旁若无人地冷静。他在屋外徘徊着,不时朝里张望,似乎不敢进屋。
“凤姨,现在有情况,我们要带您和林孝诚去派出所,请配合一下。”李遂耐心解释道。
章迎凤惊诧莫名,半张着嘴,也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李遂的视线越过她肩头,落到背后的床上,联想到之前的哭声,猛地意识到什么,一个箭步冲上去,掀开厚厚的被褥,露出其中的林孝诚。
他双眼紧闭,全身发僵,额头满是密汗,已昏死过去。
“怎么回事?”李遂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忙厉声问道。
“林孝诚上次祠堂受惊,一直发烧,”林叶生远远在门外解释,“她还没给吃药?”
司潮四处寻觅,一无所获:“没见有药啊。”
大概早被章迎凤扔掉。
“先救人,”李遂二话不说,立即吩咐道,“小张来搭把手,司潮,你扶着凤姨。”
“别动……别动我宝贝儿子!”章迎凤一听不依,跳起来,作势要扑上前去。
司潮赶紧箍住她的胳膊,防止她乱动,但她着实力大,一时竟按不住。
“叶生阿公,来帮忙!”
两人半架半拦,勉强控制住章迎凤,司潮忙劝说道:“凤姨听话……警察保护你,保护阿诚,不会伤害你们的……”
李遂将林孝诚拉出被窝,一把背到肩上,转身出门,小张帮着照路。
“走!”
章迎凤一见林孝诚被人带走,立即发狠挣脱,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口中不住喊道:“阿诚!阿诚……畜生!你抢走我阿诚……”
“哎!叶生阿公你先回家,我去追!”混乱间,司潮只来得及吩咐林叶生。
林叶生点点头,没再跟上去。
他站在原地,无奈地长叹一声,目睹众人手忙脚乱吵吵嚷嚷,雪亮的光柱四处乱射,渐渐远走。
原来竟是……轮到凤阿妹了么?
下一个会是他吗?
林叶生微微眯起双眼,嘴角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像自嘲,又像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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