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舟是李遂的母亲,也是当年经手司潮父母案的民警。出事时司潮才十岁,家里没有其他亲戚,又顶着晦气的名声没人管,是林远舟帮忙照顾过一段时间。
提到母亲,李遂似乎有些黯然,没再多说。
“我还有工作,先这样,”他摆摆手,“台风马上登陆,这几天没事别出门。”
李遂走后,司潮本就不多的睡意尽被驱散,彻底清醒。
他是办案民警,想必不会轻易泄露案情。
她昨天下午刚与梁通发生过口角,当晚对方就意外死亡,多少有些蹊跷,很难不引人联想。然而梁通在院里烧香也是她亲眼所见,露天庭院通风良好,又怎么会一氧化碳中毒呢?
长汐村自古就有人居住,尤以林氏一族为主。跟郑延海一样,船夫梁是外乡人,所以都住在村东,不跟林氏一起混居。
他一辈子无妻无子女,攒下这座一进三开间的小院,是长汐村东边的最后一户,右侧靠着崎岖的山石和悬崖,平时没人去。
如果昨夜有人去找过他,必然要经过司潮家门口。奇怪的是,她睡得不算熟,却确实没听见过什么动静。
司潮毫无头绪,便不再多想,草草吃过些面包当早餐,从登山包夹层里取出两封越洋邮件。她将其中一封印有村委公章的信收进随身挎包,另一封藏回夹层,起身准备去村委。
刚打开前门,不远处一个单薄佝偻的人影猛地撞入眼帘。
晨雾还未完全散尽,朝阳杳无踪影,天空晦暗不明,呈出煤渣一样的赭灰色。对方伫立在司潮家门口的路边,侧身望着船夫梁家的方向,如同一尊身姿怪异的塑像。
他家院门紧闭,拉着警戒线,警车已经撤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司潮定定心神,走过去,喊道:“凤姨,你在这里做什么?”
名为凤姨的女人其实才刚四十出头,比司文澜还小两岁,乱蓬蓬的头发却已有雪丝。她穿短衣短裤,皱巴肥大的裤腿在干瘦的小腿处晃荡,头肩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双眼死盯着梁通家院门,嘴里自顾自喃喃着什么。
司潮凑过去细听,只依稀听得几个词:“海妃娘娘显灵……彼个死万遍……恶事做尽……歹狗!”
闽越方言本就遗古,多的是恶毒的骂人词汇,她一连串词像子弹般蹦得利落猛烈,竟真跟梁通有深仇大恨似的。
司潮又小心地喊:“凤姨?”
章迎凤一点点地搬动目光看向她,眼里雾蒙蒙的,瞳仁与眼白混为一色,像有云翳糊在头前,神情半是瑟缩畏惧,半是疯癫狂乱。
终于,司潮乍然想起来——凤姨早不叫凤姨,是“疯姨”。早在她七八岁时便听说,凤姨的丈夫林远桥跟人下南洋,一开始还有侨信寄一点钱来,很快音讯全无,生死不知,留下孤儿寡母,距今已有小二十年。
难道……她是恨梁通的船渡走了一去不回的丈夫,害她成寡妇精神失常?
司潮若有所思,抬头四处张望。长汐屿离陆地太远,海底电缆铺设不方便,即便是2017年的现在,用电也全靠太阳能,路灯更没几盏,都在苟延残喘等景区开发一并翻新。
自然也是不会有监控的。
见唤她半天没反应,司潮正要走,却听疯姨眼珠子一转,似乎才瞧见有旁人,随即伸手指着她,阴森地连连大笑,眼神恶狠狠的,嘴里念念有词。
司潮记得童年时她曾拿菜刀砍人,不由下意识离远些。
走出去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依稀意识到,疯姨说的好像是:“滚开……走!”
剩下的就是些“都要死”之类的话,更多的,已经听不明。
一夜过去,海风比昨夜来得更烈,路上没有人,没有鱼,连鸟也踪迹全无。只余灰白的浪潮不断发起冲锋,一次次攀上岸边的礁石,偶尔偷袭到村道路面,溅人一身,留下坑洼的水渍,如同某种怪兽剧毒的腺液。
司潮顶风艰难独行,也没再回头看。
经过昨天渡轮停靠的码头,再向西走一段路,才到村委会。长汐村以林氏为主,村长自然也姓林,叫林宜纲,因为人公允,辈分也高,在村里颇有威望。
郑延海初来长汐屿时,就曾经受过他照拂,此后互相交好,幼时司潮也叫他一声阿公。
村委会说是办公点,实则只是派出所隔壁的一幢附属建筑,都是两层红砖厝,九十年代才建的,在长汐村已算很新。
此时大院铁门敞着,司潮进去也没见人,便往楼上走,正见有人下来。
“请问您找谁?”来人二十来岁,文质彬彬,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打理得精致清爽,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在古旧破败的长汐村,过于洋气崭新的他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司潮一扬手中的通知:“村长在吗?我来处理拆迁的事。”
来人上下打量她几眼,倏地笑道:“是郑宁潮吗?好多年没见,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是林嘉宸啊,你小学同学,现在是大学生村官,”见司潮皱眉,他自来熟地下来接引,“阿公在办公室呢,我带你去。”
村里姓林的大多沾亲带故,祖上都是一家,林嘉宸的爷爷跟林宜纲是亲兄弟,自然也叫得亲热。司潮不冷不热地应声,对老同学也没什么叙旧的兴趣。
村长林宜纲似乎正在见客,司潮走到门边,林嘉宸适时闭嘴,向她打个手势示意稍等。
“总之签字的事还是要尽快推进,我也是被催得急呀,”零星的对话从屋里传来,“都是一家人,全都仰赖阿公……”
林宜纲连连称是,不多时送人出来,司潮侧身相让,见是一位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青年人,看上去颇为面生。
“放宽心吧,大家都盼着村里好哇!”村长说着宽慰的话,和对方告别。
林宜纲没注意到走廊有人,打转身时,脸色立即往下掉。林嘉宸轻轻咳嗽一声,他才抬眼,睨见司潮,先是一愣,而后面上才复堆上笑。
“阿潮,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司潮点点头,跟他进屋:“阿公。”
她取出那份盖有公戳的拆迁通知,抬头盯着林宜纲:“我一收到信,就买了最快的机票。”
十五年不见,林宜纲比记忆中苍老太多。他大约还有几年才退休,却鬓发已全白,黑黄的脸上沟壑纵横,皱纹里刻满疲惫和操劳。
司潮故意将重音放在“信”上,林宜纲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娴熟地接水烧开,烫洗茶具。闽越人自古喜茶,无论办公还是居家,一套设备齐全的茶桌必不可少。不过在多年来贫瘠困苦的长汐屿,村委这套红木根雕的茶桌似乎过于奢华了些。
“我来吧,阿公。”林嘉宸殷勤接手。
“听说你这些年都在美国。过得挺好吧?”林宜纲抬头看向司潮,目光平和温善,跟小时候差不多。
听见这话,林嘉宸分茶的手不由一滞,才将瓷杯递给两人。
馥郁的兰香逸散,茶汤橙红透亮,入口厚重绵密,竟是上等的大红袍。
司潮不动声色,只顾点头:“挺好的。虽然一开始语言不通,但养父母很照顾我。”
“那就好……阿妹也算是苦尽甘来啦……”林宜纲啜一口茶,露出些许感慨的神色,“你这次回来……不去看看你阿爸?”
司潮笑笑,没直接回答。她确实计划去。但并不是为看望。
闲话扯半天,她又绕回话头:“拆迁手续需要多长时间办好呢?”
林嘉宸试图答腔,林宜纲一眼看过来,他赶紧咽下。
“手续不着急办,”村长笑呵呵道,“景区规划刚落实,还得一户户去谈呢。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也要收拾收拾家里,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不然到时候机器不长眼睛,一拆就都没啦,多可惜。”
“就是,”林嘉宸半开玩笑地附和,“你拿着美国绿卡,这点拆迁款算什么呀。何况马上台风要来,下午村委就得关,手续一时半会也办不成。”
见没什么推进,司潮也不想继续尬聊,便起身告辞。
从前她还小,很多人情世故并没有概念。这回试探林宜纲的态度,不但没能解惑,心中的疑窦却反而愈发滋长。
怀揣一肚子问号的司潮离开村委,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来,似在喊她的名字。
司潮在院门外回头,见林嘉宸不紧不慢地追上来,露出一个热络的笑。
“刚才阿公在,没来得及多聊聊,”他不着痕迹地瞟一眼司潮的手,“老同学现在在哪里高就?”
她手上空空荡荡,没戴任何饰物。
司潮笑笑:“我还在读书呢。”
林嘉宸挑眉,有些意外:“研究生?博士?”
“研究生。”
“哪个学校?”
“南加大。”
“还行,”林嘉宸看上去很满意,“挺厉害的。小时候就你成绩最好,我怎么努力也赶不上……”
他话锋一转:“不过嘛,女孩子到高中就容易后劲不足。幸亏你被收养去美国……”
司潮左右望望,没找到从前熟悉的教学楼,便打断他:“长汐小学还在吗?”
林嘉宸微愣,转而又笑:“现在岛上哪还有小孩啊……我想想……哦,我考上南安大学的前两年,小学就撤了。”
南安大学是省属211,南安省最好的学校。换做旁人听到这所学校的名头,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上半天。
林嘉宸微微扬起下巴,已经熟络地备好谦辞,等上几秒,却只听司潮嗯一声:“也是。有出息的年轻人和小孩都想尽办法出去,没出息,至少也会有志气。”
这话可以说是很不中听。林嘉宸没收到预想的恭维和景仰,反而耳根有点发烫。
司潮成功把天聊死,准备转身回家,忽听隔壁有车启动的声音,林嘉宸连忙张开手臂靠近,示意她往旁边让。
幸好司潮退得快。
“你这是要直接回家?”林嘉宸重新起话题。
司潮架势要走:“这不是阿公说的么,趁台风还没来,我得回家收拾收拾。”
“我跟你一起去吧,”林嘉宸提议,“老宅年久失修,你一个女孩子,肯定有很多不方便的。村委马上要关,我下午也没事。”
他想想,又说:“何况,你隔壁船夫梁才出事,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肯定害怕得要命,正需要人保护。”
司潮毫不遮掩地翻个白眼,正要拒绝,那车恰好开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李遂摇下车窗,探出头:“马上台风过境,今天风大,你们别在露天站着,不安全。”
司潮不易觉察地舒一口气:“我正要回家。”
“我也要再回现场,”李遂开副驾的门,“捎你一程?”
他开的是警车,后座用来押犯人,林嘉宸自然不能再跟,只得悻悻告别。
坐上副驾,司潮感激道:“谢谢你。”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
李遂笑笑,启动警车走人:“举手之劳而已。”
林嘉宸站在原地,警车绝尘而去,车屁股扬他一身灰。他若有所思地一扶眼镜,转头回村委,打算再好好套套阿公的话。
长汐村是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对行车并不友好,颠得慌。两人一时都没开口,司潮默默系上安全带。李遂听见声音,悄然缓点刹车,降低速度。
海风来得猛烈,却反而比昨天更闷热些,像一块刚从滚烫开水里捞出的厚重绒毯,热烘烘、沉甸甸地捂住车身,蒸得人和铁皮都在汗流浃背。灰蒙蒙的车窗外,长汐村的一砖一瓦缓慢闪过,仿佛不断流逝的时间。
司潮漫不经心看着,忽地坐直,跟着扭过头去:“咦……小卖部竟然还在?”
李遂瞟一眼,点头:“是啊。虽然小学没了,村里人总还要买东西,偶尔还有些背包客来,也住他家。”
从司潮读过的长汐小学沿村道向东走约五十米,就会看到小卖部挑出的招牌。它没有店名,仅在布幡上写着一个毛笔书就的“叶”字,十多年过去也未改,只是墨迹褪色几分。
小卖部只是学生的叫法,实际也是杂货店和茶肆,甚至有时也兼做民宿,由于就在小学门口,又有很多当地没有的零食、贴画等小玩意,以前是学生的最爱。他家卖的东西比岛外贵,但考虑到运输不便,价钱还算公道。
不过司潮从前对杂货店老板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她没有零花钱,去店里不是只能光看,就是帮母亲司文澜跑腿买点生活必需品,跟老板打过的交道寥寥无几。
李遂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发问:“林嘉宸找你做什么?”
这问题很突兀。司潮一顿:“打听近况,闲聊。”
她蓦地想起,林嘉宸倒是小卖部的常客。他家境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但父母宠得很,给钱大方,硬生生给吃成个小胖子。
小时候虽然胖,还算娇憨可爱,长大后人模人样,却反而惹人厌。
“哦。”李遂没做评价。
司潮思忖片刻,问他:“村委这些年发了大财吗?”
“怎么?”
她笑笑:“我看他们用的茶桌和茶叶,都是上等品。”
“正常。说得好听点,毕竟是应有的待客之道。”
司潮饶有兴趣地追问:“那不好听的呢?”
李遂一哂:“我们这儿的人,你还不知道么。钱嘛,没多少,给外人看的面子却是死要讲的。”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司潮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却见他微微转过脸去,似是在看窗外。
她不由嘀咕一句:“你嘴里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记忆中李遂温柔,和善,体面,不食人间烟火,谦正得像一枝竹。想来这十几年,他应该也是经历过不少故事。
长汐村并不大,眼看旧宅从村道尽头渐渐显出轮廓来,司潮犹豫片刻,终于问道:“船夫梁……真是意外吗?”
李遂转头观察她脸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坦然地实话实说:“他毕竟是我邻居,我刚回来就出事,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你也知道,村里其他人……”
李遂皱眉,语气严肃:“管他们呢。下次谁再说过分的话,你告他造谣诽谤。”
司潮笑了。
车里稍静片刻,李遂踩下刹车。他轻叹一声,又说:“他是不是意外,我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民警说了不算,我也只是收集笔录和证据,等刑侦队来人尸检后才能确认。”
毕竟有纪律在身,剩下的话他没说。刑侦队远在县公安局,至少也得等台风过后恢复通航才能来,在那之前,只能祈祷不会再生枝节。
司潮抬头,发现自家旧宅已在眼前,便要告辞。眼角瞟到梁通家院门,她不由一诧:“他家不拆?”
赭灰院墙干干净净,没有拆迁的标记。
李遂若有所思,点点头:“是啊。想开发景区,现在的码头自然要扩建,但规划的范围只到你家为止。”
司潮没再多问,道谢下车,目送李遂远去。
不过他将车停在梁通家门口,却没进去,而是转身向后走。
此时已近晌午,天色比晨间反而又暗几分,后山的树被海风摇晃得簌簌作响。袅袅的炊烟和香纸灰烬甫飘在空中,便须臾散去,形不成昨夜的气候。
而在长汐村头顶,半山腰的林氏祠堂灯火通明,跟从前一样散着青烟,远看像着火一般。
——梁通这事一出,阿公阿婆们必是要去日夜祈福消灾的。
司潮开门进屋,将装有拆迁通知的信放回登山包里,视线落到夹层,她看看窗外无人,不由微微一顿,伸手将另一封信取出来。
这两封越洋邮件,她几乎是前后脚同时收到的。拆迁通知大大方方盖着公章,信封和内页都是印刷字体,而另一封信却没有署名,地址栏是手写的英文,完全看不出来自何人。
信封很薄,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是母亲司文澜。
但诡异的是,那是司潮没有见过的模样。她打扮入时,长发乌黑,笑容意气风发,身后的校门写着“南安海洋大学”几个大字。
照片右下角有数码日期标记,是1990年9月5日。按照年龄推算,那是司文澜的18岁。
难道这是她的大学入学照?
然而在司潮的记忆里,司文澜只是一个困于厨房后院间的女人,为补贴家用,渔季时还要下海捞海货。她剪着不用打理的短发,操着梆硬的闽越方言,眼里毫无生气。
她甚至不识字。
无论是司潮眼中辛苦操劳的母亲,还是他人口中跟小白脸私奔的“骚货”,都跟照片上的青春少女迥然两人。
寄信者是谁?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有司文澜早年的照片?她的死背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起老宅拆迁,这才是司潮一收到信就买机票赶回来的真正原因。
相似小说推荐
-
在各个世界当团宠崽崽(花白月下樱) [无CP向] 《在各个世界当团宠崽崽》作者:花白月下樱【完结+番外】晋江VIP2025-09-23 完结总书评数:241 当前被收...
-
男神对我又争又抢(白桃泡茶) [BG同人] 《(柯南同人)男神对我又争又抢》作者:白桃泡茶【完结】晋江VIP2025-09-24完结总书评数:2909 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