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移到你手里, 我们才觉得看到了希望。这条路很难, 但请你不要放弃我女儿,不要放弃我们。
陈頔父、陈頔母”
许城深吸气,眨了好几下眼睛, 才平复。拿着这两封信,他又觉得那天在江边的选择,没有错。
他看到桌上李知渠的照片, 从抽屉里拿出他的信,又看了一遍。
“小城,查案子好难。怎么就这么难,我都快没力气了。”
“未来,会好吗?这个世界会更清白干净吗?会的吧?”
当年的李知渠,悲观、灰心,却仍旧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了。
只是如今,江州又有几人知道他的清白?
加班到深夜,归家时,姜皙已经睡了,给他留了灯。
她在睡梦中,很轻地皱着眉,眉心有清愁。
许城坐在床边,注视她一会儿,抚了抚她眉心。
自邱斯承登门后,她心里有了阴影。
许城明白,这个小房子对她来说,是个安全的庇护港;但现在出现了裂缝。
那天,姜皙在他怀里大哭。
重逢后,她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心如止水的形象,但她哭到崩溃。
许城想象不出姜皙拿刀伤人的样子,但他知道歉疚和悔恨能把人逼成什么样。
他抱着她,太疼,也太恨。
他知道,他上门是为了宣告:他能轻易抓到他的软肋,对她下手。
许城掀开薄被,揽住姜皙腰身;她在睡梦中自然地贴近。
他摸摸她后脑勺,她凑到他肩头,小动物般嗅嗅了,钻到他怀里,嘴巴贴到他脖子上,蹭了蹭;手搂紧他,腿也钻到他双.腿.间。
他搂紧她:“姜皙。”
她睡得模糊:“唔?”
“你一定要平安。”
“唔。”
他吻了下她的脸颊,闭上眼。
他也一样。
邱斯承上门后,他心里也有了阴影。回到家里,紧搂住她,也无法缓解。
这几天,许城频繁想到那艘船:他掀开帘子,床上空空如也。
次日周天,又下大雨。
许城不加班,姜皙也放假。把姜添送去学笛子后,两人待在家里。姜皙画画,许城打扫。
她坐在桌边,安安静静;他来来往往,洗手间水声,客厅吸尘器声,洗衣机声,此起彼伏。
某个时候,姜皙察觉室内安静了,扭头看。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上。窗外,大雨铺天盖地。
他出门前说了,下楼去买包盐。可他不在才一会儿,家中感觉就不一样了。空落落的。
她走到窗边,见许城撑着她的透明伞蹲在地上,低头玩着一张小票纸,随手折叠着。
姜皙莫名觉得,他很孤独。
许城买完盐,跟阿刀打电话。
阿刀骂:“杨建铭心够硬,到处传他弟被邱斯承弄死,他好像不太信。”
许城平淡道:“他就是这种人,极讲所谓道义。不然,邱斯承也不会一直用他。”
“我看,姓邱的也没太怀疑他。”
“十多年过命的交情,邱斯承也不是识人不清的傻子。”
“那怎么办?”阿刀急了。
“不怎么办,等着。”在许城眼里,“不太”已足够。
“要我看……”阿刀说了一长串话。
许城敛眉,没立刻回答。
“我就知道。”阿刀气愤,“这就是为什么坏人当道,好人吃亏。”
“再看。”
许城挂完电话,忘了起身;明明在家楼下,他却忽然想起姜皙,随手摸出购物小票,折一只船。
折完抬头,姜皙站在楼道口,隔着雨帘望他。
他把纸揉成团扔垃圾桶,朝她小跑去:“你怎么下来了?”
“我看你一直没上来。”
“接了个电话。”许城淡笑,走上门廊,收了伞。
姜皙说:“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很多很累啊?”
“还好。”
姜皙走在前几级台阶上,忽停下,转身。许城落后她两级,也停下:“怎么——”
尾音尚未发完,
她扑上来,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抱紧他。
许城愣了一愣,一手还拎着滴水的雨伞和买来的盐,空闲那只手搂住她腰。
她一抱他,他莫名心中酸涩。
户外,大雨滂沱。楼道内,光线昏昧。
她什么也没说。
他也什么都没说。
许城知道,最近电视、网络各渠道的新闻,她都看了。像誉城本地媒体留言板上,冒出了一堆抨击公安执法不当的账号。
她知道他面临的困境。
也清楚,他要对付的邱斯承,不止是邱斯承本身。
此刻,许城被她紧紧抱着,站在大雨之日干净的楼道里,又觉得,一切也没那么困难绝望。
姜皙抱了他好一会儿,刚要松开;许城不放:“你再抱我一会儿。”
他说:“姜皙,给我点儿力量。再多抱一会儿。”
姜皙于是将他搂得更紧,脸颊贴住他下颌,体温交换,心跳共振。
她牙齿因激动而打颤:“许城,我相信,你一定会赢。”
许城没讲话,脑袋埋在她肩上。
姜皙又问:“我陪你去小区走,好不好?”
最近雨大,小区单元楼被雨水洗净,树新如碧玉。
两人共撑一把伞,雨打伞面,噼啪作响。
姜皙说:“许城,你家这小区,真的很神奇——”
“我们家。”他说。
“噢。”她微笑,继续,“比新小区呢,更有生活气息;比别的旧小区呢,又干净整洁。”
“这边租户少,住的都是内部人员。”
“所以我每次回来,要么自己,要么跟添添一起,逛逛菜市场、转转外面那些街坊店。看院子里的人打篮球、锻炼、散步,感觉好好。”
他听着,忽说:“其实我工作有忙的时候,也有作息正常的时候。”
“啊?”
“我们在一起这段时间,不巧,刚好很忙,所以都没空陪你。连回家都很晚。”许城歉然笑笑,看着脚下冒出来的台阶,余光见姜皙注视着自己,没看路,说,“有台阶。”
她已来不及,许城干脆揽住她腰,将她拎抱起,下了台阶又放下,继续搂她肩膀往前:“但我不是总这样。我还挺希望案子结束,和你过一段作息正常的生活。”
姜皙懵懂地问:“有什么不一样啊?我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呀。”
已经足够好了。
“不一样的。”许城看了眼伞外的雨幕,说,“你要是上白班,晚上下班了,我们可以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做饭,然后散步。晴天去;下雨了,打着伞去。就像现在这样。”
因为打着一把伞,所以抱得很紧。
姜皙不禁笑了。
“你要上晚班呢,我就去接你下班,逛逛夜街,买点小零食,吃点烧烤,去江边吹风聊天。或者窝在家里看电影。周末你休息的时候,想出门,就去周边山里走走,水乡逛逛;不想出门,就叫一堆外卖,西瓜奶茶鸭货什么都点上,躺在沙发上。”
姜皙笑容绽开:“没事啊。日子还长着呢。”
他吻她鬓角:“嗯,还长着呢。”
半路,雨突然大起来。许城干脆从身后搂着姜皙,不走了,立在漫天雨幕中静看伞外的雨。
姜皙从没这样看过雨,觉得美好。
她手落在腰间,覆着他手臂,又说了遍:“许城,你一定会赢。”
许城没意味地弯了唇:“但世界上,还是不圆满居多。”
姜皙默了默,问:“做刑警,是不是心会很累啊?”
七零八落的雨敲打在伞面上,乒乒乓乓。
他其实不想说这些,显得人很软弱。可雨声那么大,伞下她的身体很温暖。
“也不是累吧,很难描述。”许城下巴贴在她鬓角,说,“那种感觉……”
他没跟人说过,有点艰难,“像石头压在心上。解决后,石头搬走了,但留下一道压痕。有的也可以说是坑。”
姜皙扭头望他,目露心疼。
“怎么了?”
她说:“那这些年,你的心不就千疮百孔了吗?”
许城怔了怔,一瞬被她这话击中。
他表情有点凌乱,笑笑:“不至于。可能就我这样。大概是我自己的问题。”
“因为你的心是软的呀。心硬了,就不会留下坑洼。”
他喉咙堵住,说不出话。
姜皙转过身,面对面抱紧他。
拥抱,安抚了他的心。
姚雨今天下班早,带着准备好的雨衣去蓝屋子接姜添放学。她事先跟姜皙说好,两人会坐公交回家,然后在小区内部玩一会儿,不乱跑。
姜皙允许了。
下公交时,姜添不太高兴。他不喜欢穿雨衣,但姚雨非说穿雨衣好玩,要带他体验。
姜添往小区里走,一路嘀咕:“骑车的人,穿雨衣;走路的人,打伞。我们走路,但穿雨衣,傻子。”
“啪!”姚雨皱眉,一巴掌挥在姜添手臂上,打得他雨衣上的雨水跟摇晃的树一般,扑簌簌掉。
姚雨眉心舒展,哈哈大笑:“程添添,你怎么这么可爱!!”
原地不动还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的姜添:“……”
姚雨的脑瓜子是这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东西。
姚雨向他解释:“程添添,刚才你在下雨!”
姜添严肃纠正:“我不是云朵,我不能下雨。”
“能!”姚雨伸开手臂扑打几下,她的雨衣也小幅度地落水珠。
姜添说:“这又不好笑。”不过,他很浅地弯了唇。
“哼!既然不好笑,那你笑什么!”
“你刚才像一只企鹅。”
“企鹅?”姚雨又开心起来,“我喜欢企鹅诶。”
他们穿着白雨衣,确实像企鹅。
“诶,程添添。”姚雨跟上他,欢快地蹦跶,“你知道,互相喜欢的男企鹅和女企鹅会很笨笨地拥抱吗?”
姜添:“是雄性企鹅、雌性企鹅。”
“这不是重点啦!你知道他们怎么拥抱吗?”
“知道。”
姚雨挑战:“那怎么抱?”
姜添不做声。
“哼。你不知道。”
“我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
穿着白雨衣的姜添,微微张开两只手臂,扑腾着,走近她,迎面挨了挨她白雨衣的胸膛。
像企鹅拥抱另一只企鹅。
雨水敲在雨衣上咚咚响,姚雨的心跳也咚咚响。
企鹅姜添转身走了,他要回家了。
姚雨蹦上去:“你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一只企鹅会去拥抱另一只企鹅?”
明明上月他们一起看动物世界了——求偶的时候。
姜添不理她。
“哦,你不知道。”姚雨歪头。
“又来。”姜添不满地说,走进楼道,把雨衣脱下。
姚雨开心跟上,望他背影——程添添,西江姐姐说,医生说了,你不能谈恋爱。所以,我不能跟你表白啦。不过我会等,等到未来你好转了、医生同意的那天。
两人进家门时,姜添还气鼓鼓的。姜皙有点莫名。姚雨倒笑嘻嘻,热情跟许城姜皙打招呼。
姜皙留姚雨在家吃晚饭。饭后,姚雨又玩了一会儿才离开。刚好许城要打个工作电话。
两人一起下楼,姚雨问:“许警官,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很多麻烦?”
许城好笑:“工作很闲啊,天天上网看论坛?”
姚雨嘀咕:“不要影响生活嘛。添添说,感觉西江姐姐和你没有之前快乐。”
许城愣了下:“他这么说?”
“对呀。许警官,我最希望你和西江姐姐幸福。”
许城无言。
姚雨又问:“婉莹姐的东西你们还没找到吗?”
许城眼神利利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工作这块儿,他向来谨慎。
她忙摆手:“我不是打探消息。我……就是希望你工作都顺利,生活轻松。每天都快乐。”
许城又没接话。
出了楼道,他说:“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姚雨走下台阶,突然回头,“许警官,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这一生,最幸运遇到的一个人,是你。你还排在程添添前面呢。”
她没有前因后果蹦出来的这话,叫许城摸不着头脑:“啊?”
姚雨咧嘴一笑:“许警官,你一定能抓到坏人的!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一生幸福快乐!”
说着撑开伞,一溜烟跑了。
姚雨说话一贯前言不搭后语,极其跳脱,许城并未多想,看了眼她的背影。
三天后,出事了。
是车祸。
姚雨下夜班回家,路上被一辆无牌照高速行驶的轿车撞到,人飞出去十几米,落地一摊鲜血。
肇事者逃逸,姚雨在街上躺了二十分钟。直到经过的一辆车好心,叫了救护车。
但来不及了。
许城赶到医院时,姜皙和姜添都在。
姜添脸上没有表情,姜皙也冷静得可怕。病床上,姚雨覆在白布底下。
许城轻揭开布,姚雨一张脸乌白,没了血色。她平日喜欢化妆,现下没了妆扮,脸庞格外稚嫩青涩。
还没满十九岁。
许城将白布轻轻盖上。
肇事车是辆套牌凯美瑞。监控中,司机戴了口罩和宽沿帽,捂得严实;甚至还戴了手套。根本无从分辨。
天湖区警方正从姚雨的社会关系入手。
但许城知道,短期内不会有结果。姚雨自上班后,社会关系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异常——除了汪婉莹。
姜皙起身去了楼梯间。
许城跟去;她抱着自己坐在楼梯上出神。
他搂住她肩膀。她在剧烈发抖。
“姜皙——”他握紧她的手;她摇头:“我没事。我就是在想,一个人死掉,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痕迹也没有。”
所以,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她扭头看他,眼神涣散而茫然:“许城——”
“我明白。”他说,“我都明白。”
他处理过很多案子,经手过很多尸体。新闻、电视剧里隆重的葬礼、追悼会是少数人的礼遇。大部分人的消失、死亡,是悄无声息的,没有半点踪迹。
像一滴水落入大海里。
“可就算我现在难过,”姜皙讽刺一笑,“一年后,五年后呢?那时候,我也只会偶尔想起她。就像现在,我偶尔想起哥哥。如果不是照片,我都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这么一想,姚雨,好可怜。她这一生,太不值了。”
她落泪,抱着膝盖的手在发抖。
许城将她的头揽靠在他肩上,下颌贴紧她额头。他害怕这样的时刻,让她体会到世事无常与人生虚无的时刻。
“是我的错。”
“怎么这么说?”
“我感觉、是邱斯承。”姜皙抓紧他手臂,“他在害我身边的人。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他!”
她眼神凌乱:“他那天来家里找我,碰到了姚雨。都是我的错。一定是他想害我身边的人!不止阿文姐姐,肖谦……不止姚雨,他还会害添添,还会害你——”
“姜皙!”许城握紧她肩膀,强制将她从混乱的自责里抽离出来,“不是你害死了谁。你听好,是坏人在作恶!
这种人太多了。他们不仅害人、杀人,还把罪恶推到无辜的人身上、折磨他们,凭什么?他们自己却从不内疚悔过,永远不会。凭什么你要自责?!”
“任何剥夺他人生命的罪恶行为都不能找任何借口!姜皙,人不是你害的。你也不是那个借口!”
姜皙怔愣着,他的话在她脑子里慢慢回响,起了作用。
她眼眶红了,委屈地哭:“许城,阿文姐姐救我,被他捅了十六刀。”
许城咬牙:“我知道。”
“肖谦也是……”
“我都知道。但作恶的是他,不是你。你也不能成为他作恶的借口。”
姜皙嘴唇颤抖,压瘪下去,十分可怜。
许城的心被她滑落的眼泪砸出窟窿,他拇指轻抚她眼泪:“姜皙,想哭就哭一会儿。”
“姚雨还那么小啊……”她哽咽。
楼梯间门被推开,姜添闯了进来。
姜皙立刻抹去脸上的泪,起身。
姜添说:“姐姐,该去学校了。我等下有笛子课。”
“你说什么?”
“该去学校了。”
姜皙胸膛起伏:“姚雨死了,你不知道吗?”
姜添困惑:“我知道。可我要上笛子课了。”
姜皙骤然一巴掌扇过去。许城眼疾手快,抱回姜皙,她只扇到他下颌,可力气很大,他偏了偏头。
这么多年,姜皙从没打过姜添。无数个他发病失控尖叫摔东西哭喊的时候,她没打过他。
这是第一次。
姜皙不解恨,手抓脚踢,当他是个积怨已深的仇人。
许城紧紧拦抱住她,阻止她的拳脚落去姜添身上。
她哭起来:“你是不是个人?有没有半点感情?所有人对你好,你完全感觉不到是不是?要是明天我死了,你也只想着你的笛子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