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已不是重点,重点是,许城得到了想找的答案:是他杀死了李知渠。
许城回到办公室,倒进椅背,闭了眼。
在邱斯承表情露出破绽的那一秒,许城便清楚他面对的将会是怎样庞大的对手了。单凭邱斯承,他没那个力量。
他能够预知到这个案子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他将遇到多大的阻碍,甚至危险。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可比起这些,是深深的荒谬,甚至荒诞。他无法想象当初李知渠是为了什么而死。或许,他走下去,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傍晚,接到卢思源的电话。
卢思源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怀疑到邱斯承身上?”
许城凉声:“你哪儿知道的消息?”
“我领导讲的啊。还敦促我以这条线为方向找找线索呢。这案子十年了,线索哪儿那么好找?不是,你怎么会怀疑他?”
“李知渠也是埋在滩涂淤地里,也没有衣服。这个手法跟明图湾的藏尸方式太像了。就像是李知渠的尸骨十年没发现,给了明图湾主使很大的启发和自信。”
卢思源许久没发出声音。
“卢思源,我不知道你跟邱斯承联系多不多,以后,你得避一避了。”
“我明白。”卢思源缓过来,咬牙道,“要他真是杀死李知渠的凶手,我不会放过他。可你怎么怀疑他是李知渠的线人呢?”
“李知渠给我留了封信。”
“信?说了什么?”
许城:“暂时无可奉告。”
卢思源知道规矩,不多问了。过了会儿,颤声:“许城,真要是这样。这个案子……很大啊。他当初怎么有胆做这个事,背后的人是谁?他现在又怎么有胆干这些事。这……他只是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你……”
他说:“你扳得动吗?”
许城一言不发,挂了电话。
加班到深夜,许城的心仍像笼着一团灰蒙蒙的罩子。
开车回家路上,望着前方空无一车的高速路,路两旁星星点点的高楼灯火。许城再度感受到一丝冰凉的孤寂。
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用力揉了揉眉骨。
从业这么多年,许城很少有这样阴郁低沉的时刻。
他年轻时,义气正盛,总想着追求绝对的公平和正义。后来,发现没那么简单,总会有灰色的边缘地带。可当这地带一步步扩大,要将熟悉的一切侵蚀时,他仍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也会受影响,感到沮丧、窒闷,不知追寻的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车辆行驶到小区外那条街,沿街商铺关了大半,但烧烤店仍开着,一两桌客人尽兴碰杯聊天。便利店内也光明。
许城进了小区,这时候,大部分人家熄灯了,只剩路灯光温柔照着树枝。
他将车停在楼下,一抬头却见他家窗户透出微微的光。他愣了愣,踩亮楼道的感应灯,上了楼。
钥匙进孔,轻推开家门,迎接他的是亮了盏小吊灯的餐厅,桌上放着保温饭盒,贴了张纸条:「你的宵夜。^▽^」
拧开,是还温热着的桂花酒酿小汤圆。放了枸杞,散着清甜的香气。
许城怔了怔,一颗心像缓缓从杂乱脏污的丝线缠绕的乱团里滑落出来,变得干净、轻盈。
也忽然理解了范文东说的,家里有了人气,是什么意思。
主卧的门没关,里头灯光微弱。
许城轻脚进去,床头亮着小小的台灯,姜皙枕边散开一本书,她半边脸埋在枕头里,睡着了。
他悄悄走近,凝视着微光下她安宁而柔软的睡颜。不必靠近,都似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温柔软软的气息。叫他的心也温暖柔软了。
他不禁伸了手,摸摸她的脸,又柔又软热乎乎的;她在梦中动了动,贴贴他的手。
他忍不住弯唇。
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俯身吻吻她的眼睛,悄悄拧关上台灯,退出去,坐到餐桌边慢慢吃着那碗小汤圆。酒酿酸甜,桂花清新。
今天,还是很美好的。
一切也都有意义。
这几日, 誉城持续大雨,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潮湿水汽里。
邱斯承由杨建铭撑着雨伞送进庭院,脚下的鹅卵石道上, 水波粼粼。
邱斯承最讨厌下雨,问:“他逃去哪儿了?”
“还在外省。但他想回来, 现在警方以为他在往北逃。”
邱斯承走上台阶,西装裤脚湿了, 粘在腿上。他嫌恶地皱眉, 却在推门进茶室前迅速换了面孔。
那人比他先到, 坐在长桌一侧喝着红茶。
邱斯承才坐下,对方开口:“杨建锋可靠吗?”
“可靠。就算被抓, 也什么都不会讲。”
“他不讲, 警察就会放过?他为什么杀李知渠?帮手是谁?他又为什么杀那几个女人?这些理由,你都给他编好了?能保证他不漏破绽?”
邱斯承头皮紧绷。
“留不得了。”
邱斯承不答,问:“李知渠。许城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处理尸体的手法高度一致。”
“不止。他已经知道我是李知渠的线人之一。”
对面拿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邱斯承见状, 阴恻恻一笑:“你说,他会不会也怀疑你了?”
“你想说什么?”
邱斯承目闪凶光, 做了个手势。
“你当他是什么人?禄山县案又是个二等功。”茶杯落在桌上, “你别想拖我下水。他不会怀疑我,因为我已经建议江州警方查你了。”
邱斯承面色转青:“你想弃车保帅?”
“做做样子。证据不足, 上面再施施压, 你把杨建峰解决。这事就能过去。我稳了,我们稳了。你才安全。”
“过不去呢?现在就该把他解决!”
“他现在的位置。不好动。”
“您上面那位出马,动得了吧?”
“所以, 那枚数据卡找到了?不找到,怎么逼人出马?”
邱斯承不吭声。
对面讽刺一笑:“当初叫你对那女的动手,你舍不得, 拖拖拉拉,让她有机会把数据卡藏严了。现在呢?”
现在,邱斯承恨不得汪婉莹活过来再狠狠抽死她。
“沉稳点儿。别被人揪住点儿小辫子,就乱了阵脚。”
对面要起身,邱斯承突然一笑:“提醒你,据我所知,许城已经把陈頔、艾丽、汪婉莹三人联系起来了。听说,他现在在倒查她们三个全部的银行记录、通话记录、社交账号。虽然你们做得很隐蔽,但你猜,凭他,会不会发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蛛丝马迹?”
对方一惊,想了下,说:“我去打个电话。”
邱斯承想着他才说“沉稳点儿”,冷笑。
他喝完半盏茶,那人回来了,说:“再等等,我们考虑下。你先解决杨建锋,找到数据卡。”
姜皙这月绩效考核第一,拿到最高档的奖金一千。
上班前,她给许城发了条消息:「发奖金啦,晚上请你吃饭。」
许城回了个ok加kiss的表情,加一句:「我阿皙最棒。」
他上班时很少聊天,回复也简短。
还未开市,后厨的甜点师说研究了款新甜品,叫大家去尝尝,给意见。
是个橙色的橘子,看着跟真的一模一样,外头是脆皮巧克力,里头裹着白奶油和橘肉芯。
姜皙尝了一小块,巧克力浓郁,奶油绵密,果肉清新,口感丰富美味。
许城喜欢吃橘子。
姜皙私下问甜点师,能不能买一个。
“买什么,我还在调配方呢,你拿一个就是。记得放干冰,不然会化。”
“嗯,谢谢~”
许城刚到办公室,收到小河送来的三位女性的银行、通话记录。厚厚几摞材料,警员们已做了初步筛选和标记——
异常一:陈頔死后不久,艾丽服装店的营业额骤增,她买了辆宝马车。
异常二:艾丽出事前半月,汪婉莹给她打过一通电话。
异常三:隔三差五,陈頔的银行卡有大笔现金存入,及海量的奢侈品消费记录。
她的通话、短信记录暂无异样。
许城检查大半个上午,发现一点细微的不对:陈頔经常在夜间接到“未接来电”,来电号码常变,但都是连响两次,且未接。
许城起身去办公区,吩咐大家迅速把陈頔记录中所有响两次未接的号码剔出来,查机主。
余家祥说:“你怀疑什么?”
“陈頔跟某位背景不一般的人有染,两人要见面,不可能不联系。”
小海恍然大悟:“既然别的地方查不到,那肯定是做得很隐秘。这可能是接头方式!”
“对。”
余家祥疑惑:“‘背景不一般’?我们错过什么信息了吗?”
许城尚未和任何人提及陈頔考公的事,虽然那句话明晃晃地摆在如山的笔录里。
小江说:“肯定是许队又发现什么了。”
话音未落,许城手机响了,是老勇。
今早,杨建锋偷潜回誉城,如许城所料,跑去了美菱家中。
许城一瞬严肃:“杨建锋回誉城了,所有人!即刻对杨建峰实施抓捕!”
队员们立刻出击:“是!!”
所有刑警雷厉风行下楼,四辆警车疾驰而出。
离目的地还有两条街,许城电话再度响起。
老勇很急:“许队,杨建锋突然出门、开车跑了!我们在追!”
“哪个方向?”
“黄杉路!”
“电话别挂。”许城反应极快,朝开车的余家祥,“前面左转去石纺路!”
又冲对讲机对另外几辆车上的人下令,“杨建峰逃了,立刻转向。张旸,你们前面右转,从五巷环路插去黄杉路堵他。车牌672。小海,你们转春田路;小江,从徐嘉路堵。”
“是!”
许城所在的车拐进石纺路,路上有菜市场,来往车辆很多。可余家祥开车技术一般。
许城:“停车!”
余家祥紧急停车。
“我来开。”许城坐上驾驶座,开了警笛。
“滴——嘟——”的警笛声响彻街道。许城猛踩油门,一路飞速避让、转弯、超车而去。
才冲出路口,恰恰就见杨建峰的汽车飞驰而过。许城猛打方向盘,车内三个警员狠抓车顶把手。
车一个漂移,轮胎擦地刺啦直响。许城目光冷厉,稳住方向盘,操控汽车紧追杨建峰而去。
小川开启车载喇叭,喊话:“杨建锋!你逃不了了!立刻靠边停车!不要一错再错!立刻靠边停车!”
杨建锋的车毫不减速,疯狂朝高架上冲。
张旸的车从前头的环路上飞驰而来,许城也猛踩油门,即将形成包夹之势,路口突然岔出一辆大货车,朝杨建峰的车直撞过去。
许城猛打方向盘避让,警车在原路“刺”地划出一个巨大弧形。车内之人狠狠晃荡几下才停稳。
扭头看,杨建锋的车已被碾成铁片。
许城确认车上队员没受伤,见张旸小江小海也都刹了车,冲他们比了个安全手势,才立即赶去现场,拉警戒线,报交警队。
货车司机已摔下车,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许城冷冷看他:“带走!”
杨建锋被碾碎,当场死亡。
货车司机近四十,先后进监狱三次,累积坐牢15年。他跟杨建峰有私怨。八年前,杨建锋抢了他老婆,还打瞎他一只眼。人生彻底毁掉。
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认有人告诉他这“报仇机会”。
至于对方是谁,他不认识。他本不想活了,杀了杨建峰,值。
张旸把笔录给许城看,后者脸色很差。
再棘手的案子他们都碰到过,可许城极少挂脸。
张旸把办公室门关上,坐到他对面,声音很低:“你……觉不觉得……”
许城抬眸,目光寂静跟他对上。
张旸问:“谁?”
许城没说话。
张旸说:“你心里有数就好。”
许城说:“杨建锋的事你先处理,我下午有点事。”
“行。”
卢思源今天下午要来。
前天,许城突然想起他送李知渠的笔筒,便给肖文慧打电话,让她把笔筒寄来。可肖文慧说刚好卢思源要来找他,让他带过来。
许城说也行。
本想约卢思源来局里坐坐,他不肯来,想去江边走走。
许城问:“你确定?”
最近天气不好,总突降大雨。卢思源坚持,说就想去江边。
许城直觉他有心事。
到江边时,果然开始下雨。
岸边没有人烟,只有两三个蘑菇形状的凉亭。
卢思源垂首坐在蘑菇状的小凳子上,肩膀、头发淋湿了。荷叶形的圆桌上放着个笔筒。
“没带伞?”许城收了伞,甩了甩雨水,坐下。那凳子太矮,和蹲着没多大差别。
卢思源没讲话,跟没听见似的,眼睛不知在看哪儿。
许城拿起笔筒,抽开下层的小抽屉,里头一张发黄的纸,褪色的圆珠笔写了三个字:“邱斯承。”
他将纸条折好,放回去,笔筒也放好。
“你早知道是他了?”卢思源问。
“嗯。”
“怎么知道的?”
“是他把姜皙从船上绑走的。李知渠失踪前,在信里和我说马上会找到姜皙。应该是有人拿这做了诱饵,引他去了外地。但要想让李知渠上钩,得是他信任的人,也得有姜皙的东西作证据。我猜,是她的手机。”许城说,“我把他叫到审问室一问,就确定了。”
卢思源没吭声,颤抖地从兜里掏出包烟,问:“抽一根?”
许城说:“戒了。”
卢思源塞一支到嘴里,可火机打不燃,蹭了两下都没火。他突然发怒,一把将火机砸地上。
一块钱的简易绿色火机在地上一砸,跳到江边嶙峋的碎石里去。
许城不言,掏出火机打燃了,递到他嘴边。
雨大了点,风也大了。
火焰摇摆着,卢思源茫然无措地去追那火苗,许城看到他鼻子红了,眼睛也是红的。
等他烟吸燃,许城说:“思源,邱斯承跟你,跟我,很早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了。别太难过。”
卢思源抽着烟,颤着摇了下头,不像感伤遗憾,更像是恐惧畏缩,他问:“你知道他为什么害李知渠?”
许城说了自己的猜测。姜家倒台后,邱斯承一面和邓坤搭上线,从他的渠道连接思乾的于平伟;另一面,江州当初没扫清的余毒,找他做新的白手套。李知渠大概是得知了某些事,被灭口了。
杀死李知渠,是他的投名状。
卢思源抽着烟,许久没说话。
雨下得大了,雨丝不断飘进凉亭,他有点冷,问:“那你……知道邱斯承现在背后的人,是谁?”
许城没讲话,眼神微凉,审视着卢思源。
后者苦笑:“你连我也不信?”
许城有了判断。但他没提陈頔背后更高位的人,只说了另一个名字:跟邱斯承打交道的那位。他不想让卢思源觉得太悲观黑暗。
卢思源听到,怔了怔,他狠抽一口烟,突然笑得更苦,摇了摇头,摇着摇着,从兜里掏出一个证物袋,“啪”地用力拍在石桌上,拿笔筒压住。
他抖得厉害:“许城,现在,你可以往里头装个石头,扔江里去。……说实话,过去一个多月,我每天都想把它扔了。”
他身子在晃:“但,你要看了这个东西,就回不去了。”
许城垂眸盯着那张纸,最终,他伸手去拿;卢思源一下摁住他手腕,眼眶通红:“许城,我最多、最多,能做的,是让你知道这个东西。但我不会帮你。一旦你知道了,这件事,我就不知道了。”
他眼睛死死锁着他,泪光闪烁:“你别怪我。”
许城用力一抽,拿起那份证物袋,是从某个本子上撕下的一张纸。
许城眼熟。
多年前,姜家老爷子葬礼上,他在姜家北楼保险柜里翻过的两本账本之一。姜成光临时拿走的一本。
这页纸上记录的名字:郑晓松。
又一个部级。又一个。
那一刻,他脑子都空了。
狂风吹来,雨打在袋子上,许城的脸被纸张映得白晃晃的:“哪儿来的?”
“芦花沟。清理现场,我发现的。卷成一小卷,封在系了死结的好几层安全套里。应该是李知渠藏在嘴里,或吞进肚里的。”卢思源烟抖得更厉害,一大颗眼泪砸下来,骂道,
“这,怎么就他妈让我发现了?我要疯了许城!我就是个小警察,没什么大志向,也干不了大事的。我就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可……我快疯了!”
“你让我拿这个去换钱,我没那胆;你让我去彻查,我也没胆。我也不敢告诉上级,我怕。太大了,许城,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的!!”
江风把他的衣领吹得凌乱,雨丝疯狂扑飞,卢思源哭起来,
“我深夜去江边,好几次想把这东西扔了。可……肖老师……我07年入职,到现在整整8年。肖老师每周都去,每周!以前问李知渠什么时候找到,现在问凶手什么时候抓到,她儿子愿望,绝对没贪污,绝对是好警察。我亲眼看着她变老的。许城,我想扔,可我受不了她看我的眼神……我也有妈妈啊。……但我真的管不了!我都要结婚了!我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