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某个电台里,中气十足的男人起着范儿,讲起了评书:“话说那日!秦叔宝——”
许城热得要命,没多少耐心,又一拧,女主持温柔地念:“今天的听众来信是……”
再一拧,歌手在唱歌:“穿越过前面山顶,和层层白云……”
他接着示范如何调节音量齿轮,往上是提高。
“绿光在哪里!!!”
往下是降低。
“触电般……”
啪。关了。
他完成任务了,快步出去,脚步声当当当旋转上了铁楼梯,又在她头顶哐哐响动。随后停止。
世界安静了。
姜皙:“……”
姜皙仰头看看天花板,又看看面前一阵滋儿哇乱叫后陷入沉默的收音机和几盘磁带,眨巴眼睛。
她溜下沙发,按着他刚才的步骤试了几下,很快掌握了播放磁带和收音电台的功能。
很欣喜!
姜皙从没用过收音机,好奇地把每个频道都收听了一遍,有的在讲新闻,有的讲路况,有的讲情感,有的讲书,还有天气预报和音乐频道。
很有意思!
从这天起,姜皙会听着歌或电台,在屋里小范围地走动。轻快的、严肃的、正经的、深情的、娓娓道来的声音填满了船屋。
江州的夏天潮湿闷热,只要离开风扇范围,汗就小虫般直冒。
船行到江心时,四下空旷,姜皙会打开门窗,让江风涌进来,堪比大空调。
江水的味道是潮湿的,生生的,带着一点淡水的土腥味。而被太阳暴晒的船只,时刻都散发着钢铁的生锈味,塑胶轮胎的气味,混杂着超市区无尽的纸盒味,又掺杂着零食、糖果、香皂、蔬果的香气。
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满满的世界。真实,落地。
许城的气味,则很多变。
白天他在船上忙忙碌碌时,身上带着轻微的机油味,铁屑味,和汗湿的味道。
他灰色的衣服到了晚上,汗渍、污渍一条条印在衣服上,而后被他大力搓洗,洗得干干净净了,滴着水晾在船尾。
洗过澡后,他整个人散着一股子清新的香。
姜皙在卫生间里看到他洗的香皂是山茶味,可当他从她身边经过时,闻着像青皮的柠檬。
反正是香香的,还有一种她形容不出的很舒服的味道,他特有的味道。
叫荷尔蒙。
许城很注意避让,基本不和她单独待在小屋。夜里收工后,洗完澡就拎着收音机躺进隔间里吹风了。
他有时听夜间音乐频道,有时听磁带。他偏爱粤语歌,尤其是Beyond的。
隔着一排衣柜,姜皙也听着歌,吹着同样也吹着他的那半截风,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她醒来,金色的阳光稀薄一层洒进小船屋,将黄木色的家具照得像旧时光,悠远绵长。
隔壁的超市区倒五彩斑斓,像个万花筒。货架上彩色的包装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缤纷又快乐。
听到哐哧哐哧铁链卷动的声响,姜皙就知道,船起锚了。
她很喜欢趴在窗边,看船只离岸。
江岸、其他船舶、树木和城市一点点后退,越来越远,和她拉开水天的距离,她觉得自由和安全。
她以前觉得家是安全的,现在却不是了。
六月一号那天,她不该去北楼的,就不会看见鲜血和死人。
姜皙吓得魂不守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大街上。
她不能在未陪同的情况下自由出门。但小西楼西侧的山上有一条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通道。她有时白天去看小动物,或夜里睡不着,偷溜到山上看月亮。每次都很快回去。
那天,从来是乖女儿的她,偷逃出来,没有返回。
姜皙从小在江州长大,却并不熟悉几条街,茫然乱窜着,看见家中来找她的车,赶忙往小巷子里钻。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天黑的时候就到了陵水码头,撞见了这艘船。
六月初那几天,这船晚上没人住。她白天躲在床底,晚上出来透气。透气也不敢出船屋。一个人坐在黑黢黢的屋里,对着夜幕下的静物,想到血和尸体,吓得发抖。
晚上蚊子很多,她一边打蚊子,一边哭。
她不知该怎样再面对一向对她慈爱的爸爸。或许她看错了,是幻觉,是眼花。但她不敢回去求证。
躲在床底的那几天,每每四周有点动静,她都吓得要死。直到许城一手将她从床底扯出来,她反而不害怕了。
那一刻,这艘船变得安全。
不过,她总是谨慎地躲着人,外头一有人影就藏起来。所以好几天也没明白这艘船是如何工作的。
有天,姜皙实在好奇,悄悄凑在隔间门边,见识了水上超市运转的全过程。
来了艘小货船,吃水和许城的船相当,不用挂梯子吊绳子,彼此的船四周都挂了轮胎防撞。两船靠一起,头尾处拿缆绳系上,人就能来往穿梭。
顾客还可以自己上船来挑拣货品。
有时高度不一致,差那么十几公分,跳上蹦下也能应付。
但碰上巨型货船,就麻烦一些。
那天他们的船在江中逡巡,一艘巨大的货轮经过,船上的人冲这边摇了旗。许城调转船头,朝货轮驶去。
姜皙就见那艘大船缓缓逼近,渐渐显现出其庞然大物的压迫感,像一堵钢铁高墙拦在面前。她有一瞬害怕会撞上去,但并没有。
她在的船停下了,在江面上起伏着。像人类脚边停着一只蛄蛹的小猫咪。
许城出了驾驶室。
大船上的人朝下喊:“要一箱王老吉,一箱娃哈哈水,一瓶酱油,三瓶老干妈,十袋薯片,一袋橘子。有梯子吗?”
“有。”许城仰头回应,“但你们船太高了,长度不够。拿绳子吊。”
“行。我们有绳子。刚说的要再讲一遍不?”
“不用,记下了。”
“一共多少钱?”
许城正快速下铁梯,梯子踩得哐当响。他很快心算完:“一百二!”
“行嘞!”
许城钻进超市区,在货架和货柜间快速穿梭。
姜皙透过隔间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夏天上午的阳光斜射进来,金灿灿的,照亮了他俊俏的下半张脸和隐在宽松白T恤下清瘦却不失有力的上肢。
他对货物所处地一清二楚,动作麻利,记忆清晰,几乎在一瞬间就把东西清点完毕。
他转身出门时,无意间扫向舱壁这侧的门,撞见了玻璃窗边姜皙探出的半颗脑袋,她发丝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
因他在工作状态中,眉心微蹙着,眼神稍显凌厉;她被他这眼神一撞,立马缩回去。
许城出了船舱,船上的人已找来麻绳和油漆桶,刚好吊放下来。
桶不算干净,沾着银灰色的小碎石。
许城拿起桶底的一根散烟和一堆碎钱,瞟一眼,一百二正好。钱塞裤兜里,散烟别在耳朵上。
他先往桶里装上几袋散货。
至于王老吉和娃哈哈箱子,早拿绳子绑好,用铁钩勾到桶子提手两边。确定栓牢了,许城朝上头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示意放行。
船上两个男人一起使力拉绳,一大串货物沿着船体匀速上升。
许城等着验货,闲闲问了句:“船上拉的硫精矿?”
男人讶异:“你怎么知道?”
“桶子里沾了末儿。”因阳光渐烈,许城微眯了眼,又问,“有三千吨吧?”
“你很识船嘛。”男人欣赏道。
船沿边站着的女人低头笑问:“小伙子多大啦?”
“19。”他刻意往高了点说。
“我说看着年纪小嘛。江州本地人噶?”
“嗯。”
“都说江州出帅哥美女,这话怕是一点不假的哟。”女人语气欣赏。
许城原仰着头看油漆桶上移,听了这话,眼神挪向她,说:“谢谢啊。”
女人见他这么大方,也爽快地笑了,趴在大船栏杆边,继续问:“这船就你一个人啊?”
“嗯。”看桶子快到顶了,许城转身上楼梯。
“得找个船员,船上一个人,无聊寂寞的。”
许城犯不着费劲跟她解释这船平时有姑姑。
对方收了桶,清点完货物后,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许城顺势回了个手势,进了驾驶室,启动。
船笛鸣起,小货船缓缓驶离大货轮。
许城一手握着船舵,一手将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拉开抽屉,丢了进去。
里头零落着几根品牌不一的散烟,攒起了给刘茂新抽。
合上抽屉,看着前方的长江水路,许城忽想起,他不是一个人,船上还有个姜皙。
此刻就在他正下方的船屋里。
姜皙很乖觉,知道许城不想收留她,所以让自己毫无存在感。
说实话,她没给许城添什么麻烦。但许城对她仍有丝说不清的排斥。
姜皙将自己的所有物品整理进书包,集中放在沙发一角;拖鞋或鞋子永远是一双在脚上,一双塞在沙发底。水杯也放在沙发扶手靠墙的地方。让许城走到任何角落、眼睛往哪儿扫都不会觉得他的空间进入了异物。
许城将她的谨慎懂事拆解为:装好,示弱,想多留几天。
他不想让她留在这儿,想赶她走。一想到已模糊的父亲母亲,想到方信平和方筱舒,他就烦恨。
可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她抬头,一双眼睛乌润润望着他,又感激又谨小慎微,一副生怕他轰她下船的无助模样。
许城的烦恨就在喉咙里打个圈儿,原封不动跌落肚子里。
几次之后,他想,姜家人果然厉害,惯会操控人的。于是更排斥。
他没事尽量不跟她同一空间,也不太跟她讲话。姜皙声音天生细软,很柔,许城不给她套近乎的机会。
姜皙察觉到他的冷淡,心里是难过的,可实在不敢乱跑出去,于是更沉默地缩小自己的空间。
起先,他们只在有必要的时候,交流一两句。
姜皙洗漱前问:“这个香皂是干什么的?”
许城说:“洗澡的。”
“没有沐浴液吗?”
许城说:“没有,大小姐。”
姜皙一下脸通红,闷不吭声走了。
可挣扎许久,还是来说:“你家超市里有。”
“你可以买。”
她小声商量:“都是玫瑰味,薰衣草味,水果味,我都不喜欢。下次进货,能不能选个别的味道?”
许城发现她娇气得简直可以,但居然好脾气地多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味?”
姜皙老实回答:“柚子。”
许城闻所未闻:“有柚子味的沐浴液?”
“有的。日本的。”
许城:“……”
他微颔首,说:“从没见过柚子味的,大小姐委屈了。”
姜皙脸红到发涨,抿紧嘴巴走了,之后许久没跟他讲话。
她洗完衣服,拎着滴水的湿衣,船前船后地到处找晾晒处,就是不问他。到半夜了,自己摸到船屋后,找到了晾衣绳。
许城于是发现,这丫头片子看着闷不吭气,还挺记仇。
接着,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交谈一两句。
许城碰上忙时,中午冲碗泡面就能对付,姜皙也跟着他吃泡面。
到了傍晚,他拿挂面煮一锅面条,烧开水,挂面下锅;水汽在屋内蒸腾时,他懒散拿两个碗,碗底随意加些盐、鸡精、酱油、猪油、葱花、少量辣椒酱,勺子舀了面汤一兑;这时锅里的面也半软了,再丢几片青菜,磕两个荷包蛋;起锅捞面,坐在茶几旁的地上开吃,推给她一碗,也不问她味道怎么样。
姜皙从没吃过家常素挂面,主动说好吃;他也只嗯一声,不关心口味的样子。
要么犯懒了,煮一锅汤圆充数。
姜皙咬了口汤圆,细眉一皱,勺子放下。
茶几对面,他抬眼皮,淡问:“怎么?”
姜皙小声:“花生馅,不喜欢。”
许城一副“都这时候了你还特么挑啊大小姐”的眼神,嘴上倒没说一个字。
也不妨碍,姜皙看懂了。
她低了头,还是一个个咽下去吧。
他长手伸过来,把她碗拿来自己跟前。人起了身,语气听不出好坏,问:“红豆?”
“嗯。”
许城去隔壁超市区冰柜里重新拿了包红豆馅儿的汤圆,又把锑锅哐当扔到水龙头下,噗噗放上半锅水了,滋啦拖回电磁炉上,乒乒乓乓,响声表达着“麻烦”二字。
姜皙识时务地起身,说:“我自己煮吧。”
许城没理她。东西到她手上,磨磨蹭蹭,看着烦,不如他自己动手省事儿。
姜皙在他身后,再度提议:“我自己来。”
许城忽转身要撤,刚好她上前,两人差点撞到一起,互相及时刹车。
姜皙的心突地往嗓子眼一撞,没敢抬眼,目光直直撞见他近在咫尺的喉结,和骨节上撑起的细腻的肌肤。她一年前画过的……
她飞速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许城倒很淡定,手指电磁炉,示意“请”。
姜皙脸颊发热地上前,看着炉子平面上的各类符号,先摸了个“开”。
“滴”一声,但接下来,她不知怎么操作了。
她手还悬在炉子上,许城过来,拿手背轻轻把她腕子打开去一边。
她挪去一旁,手腕内侧莫名发烫。
而他已操作熟练地摁了一串摁钮。
水开始烧了。
他背对她,拆着包装袋,问:“小姐,你还有什么味道不吃?”
她咕哝:“水果馅的,黑芝麻的,肉的……”
他微叹:“说你吃的吧。”
“红豆。”她说。
他:“……”
“但我最喜欢没有馅的小汤圆。”她开心了点儿,说,“加上酒酿和蛋花,最好了。”
“屁事儿也是有点多。”他说。
她:“……”
她那碗不吃的汤圆,许城吃掉了。他不喜欢浪费。
姜皙根本不敢看他吃她那碗汤圆,但很确定的是,她咬了一口的那颗,被他捞出来扔了。
他做饭,她洗碗。互相默认,分工明确。
从某天起,姜皙开始做饭,学他的样子煮面条,步骤一丝不苟。
等许城落了锚,从驾驶室下来,栓了缆绳,一进屋,看到茶几上摆好的面条,很意外。
姜皙忙得额发碎成一圈毛边,眼睛亮亮看着他,等待检阅。
许城在她灼灼的目光下,吃了一口。别说,是那么回事儿。
姜皙压抑着小兴奋,期待地问:“好吃吗?”
他点头:“嗯。”
“我第一次做。”她得到肯定,脸在发光,又快乐地补充,“我下次还能做得更好。”
许城听到“下次”,冷不丁问:“不是待几天就要走吗?什么时候走?”
姜皙刚拿起筷子,为难地小声:“我能在这儿给你打工吗?我可以给你当船员。”
上次那女人说的话,她倒是听进去了。
许城想也不想:“不行。”
他说:“你看我像是无聊寂寞的样子吗?”
……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味儿呢?
“但我弟弟还在江州,我不能把他丢下。”
许城虽不知道她搞什么鬼计划,但大概猜得出她想逃离江州。
可她一个人都够呛,还加上个脑子不清楚的弟弟。
有次许城点货途中,朝房间这边看了眼。见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开了机,很快蹦出一堆消息。她只挑了其中一个点开,阅后迅速回了一条,随即关机。人接着发愣,有淡淡的忧愁。
现在想来,那短信对面应该是她弟弟。
许城不知拿什么话说她好,也就什么都没说。
晚饭后,许城照例在屋里点了盘蚊香,上了楼。即使是夜间,江面上也有货轮往来。有船,就有商机。
这天夜里的生意比往日好些,许城忙到快十点半才返程。
由于他睡里间,姜皙睡沙发。以往姜皙都等他先洗完,自己再去洗漱入睡。但今天姜皙实在撑不住了,船还没靠岸,她就去了卫生间。
门手柄是老式的摁压锁,姜皙锁上门,打开淋浴喷头,洗头发,冲凉。快洗完时,船体重重一磕。
她早已习惯靠岸的这一耸撞,迅速扶墙调整好重心。没一会儿,听见了许城关驾驶室门,下楼梯的脚步声。
接着,人往船头去系缆绳了。
姜皙冲完水,抬手抹开镜子上的水雾,拿浴巾搓头发,身后的门突然一下被推开。夏夜的风涌进来。
姜皙立时尖叫:“啊!!!”
她慌忙拿浴巾裹住身体,船廊上,脚步声疾驰而来。
许城几大步跑到卫生间门口:“怎么了?”
姜皙面颊绯红,惊魂未定,一手紧揪着胸口的浴巾,一手抓着角落的拖把,做防御状。
许城疑惑地退后一步,看看船廊两侧,只有无尽的黑夜与水面,码头的灯光在远处闪烁。
他又来回推了下门,看向门锁。
姜皙呆看许城一秒,顺着他目光看到门锁,一下反应过来,大声说:“门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