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运气好。妹妹就没见过几个正常人。”
姜成辉很忌讳江州人嘲笑他家遭报应,把这对有残缺的儿女看管得极严,甚少在外界露面。
姜添就不说了,因智力问题根本没有社会化训练,日常是姜家、特殊学校两点一线。
但姜皙的日常几乎与姜添一致。她只是肢体稍有残缺,精神是正常的,却依然被塞进特殊学校。出入必有阿武阿文傍身,一次自由活动都没有过。
因从小如此,便习以为常。
可女孩慢慢长大了,想接触外界。
可惜,近两年过来当模特的人,大都不敢和她讲话,甚至不敢和她对视。而她也很笨拙,不晓得怎么交朋友。满心的好奇与幻想,全憋在肚子里。
阿武不喜欢许城,但还是客观地说:“那小子有点儿魅力的。”
03年的江州,物质生活水平很低。而金碧辉煌的姜家豪宅可谓天方夜谭中的宫殿。那些不敢跟姜皙讲话的模特,怕的不仅是听闻中的姜家,更是在步入这巨宅后,被炫目的财富震撼得卑微入尘埃。
黄金,能轻而易举地压弯人的脊背。
但许城没有。
姜淮再度陷入沉默。
姜皙换了辆车,停在许城宿舍楼门口那条街拐角的教师停车场里。她趴在车窗边等,目不转睛。
日头从头顶往西方慢慢移动,时针从下午一点走到三点。
她望着宿舍门口的方向,眼睛酸了就眨眨。
阿武说:“我跟阿文盯着,你睡会午觉,看见他了就叫你好不好?”
姜皙望着男生宿舍的方向,摇摇头。
阿文说:“万一他今天不在宿舍呢?”
姜皙说:“星期六下午,他要睡觉的。”正说着,她眼睛一亮,许城从宿舍楼里出来了。
他果然是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被烈日照得眯着眼,脚底夹着个人字拖,拖拖拉拉地走着,边走边揉眼睛,打着大大的哈欠。
姜皙的一张脸在放光。
天气热,他穿着一套篮球服,长胳膊长腿,懒懒的倦倦的,看着松松垮垮。
他走到路尽头的小卖部,买了根冰棍叼在嘴里,还拎了半个西瓜,吸溜着冰棍晃晃悠悠又回宿舍去了。
人一进宿舍楼,就没了踪影。
姜皙从窗口转过头来,兴奋地说:“阿文姐姐你看!我说对了吧。”
阿文微笑着摸摸她的头,说:“算让你逮到了。”
驾驶座上,阿武回头:“现在回去吗?”
姜皙脸上笑容消失,一下子又趴在窗边,眼巴巴望着宿舍,不讲话。
阿武就明白了。
夏天的下午,校园里安静极了。没什么风,宿舍门口的白杨树也静悄悄的。姜皙觉得,只是待在这里就很开心。虽然她并不能解释这种开心的缘由,她不理解,也不深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些困了,于是趴在车窗上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脑袋一歪,一下就醒了。
她猛地吓一跳——许城又出现了,正朝她走过来。
他的脸被太阳照得很白,隐隐皱着眉。
他走近了,质问:“人都看到了,怎么还杵这儿不走?”
姜皙动了动嘴巴,什么也没说出来。
阿武跟阿文见状,下车去小卖部。
许城拉开车门,姜皙赶紧从车窗上移开,他递给她一根冰棍,烦道:“吃完了走人。”
“哦。”姜皙撕开包装袋,含了一口冰棍,冰沁沁,甜丝丝的。
她很诚实地说:“那我不想把它吃完。”
许城垂眸看她,眼神警告。
她知道自己来偷看他,被他抓到了,所以不太敢抬眸跟他对视,便一直盯着他的手看。她长长的睫毛不断眨动着,时不时想抬起来,却每每在看到他锁骨的位置就不往上了,扑眨着落下去。
她那根冰棍吃得极其慢,一下抿一点点,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许城冷淡看着她,心知肚明,突然间,他不想等了,站了起身:“我再说一次,你以后别来了。”
他皱眉,竟有点厌恶。
她呆了呆,这次是看懂了,难过到说不出话来。
许城又无言,眯着眼望了眼小卖部的方向,阿武跟阿文出来了。
姜皙声音很小:“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不行吗?我……没有朋友。”
许城觉得烈日如针刺,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可我冰棍还没有吃完,你说等我吃完的……”姜皙在他身后唤,他头也没回。
姜皙回家后,低落了好些天。
可到了下一个周六,她又精神奕奕地梳妆打扮。出门时,受到了姜淮的阻扰。
他知道了上周的事,对她说:“以后别去找他了。”
姜皙不明白:“为什么?”
“他不喜欢你。”
姜皙默了一会儿,却说:“他没有不喜欢我。”
姜淮说:“没有不喜欢,但也没有喜欢。你明白吗?”
她失望地呆了呆,又低声说:“没事。我喜欢他就行。”
“不行!”
“为什么?”
“阿晳,”他发现跟她讲不清楚,“喜欢,不是可以勉强的事。这跟世界上其他的事都不一样。”
她有些怔怔,不知是否理解。
一旁,阿文道:“那多接触几次,万一他喜欢阿晳了呢?”
姜淮更加反对:“他如果是为了钱喜欢她,更加不行,坚决不行!”
阿文不满:“阿晳那么好,怎么就是为了钱喜欢了?!”
姜淮说:“不是为了钱,人家为什么要喜欢她一个残……”
他看了眼姜皙,她倒一点儿不生气,也不伤心,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我知道了。”
姜淮心里也难受,安慰:“阿皙,你喜欢他,只是因为朋友太少。之后,我和爸爸说,让你多认识些新朋友陪你玩,好不好?”
她点点头:“好。”
又到一个星期五,姜皙决定,给许城打最后一个电话。
这次之后,她就再也不打了。
拨通后,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听筒里长久的“嘟——嘟——”音。
她不是不失落的,眼睛发酸,要挂断时,电话居然接通了。
“喂?”许城的声音淡淡的,有些陌生。
她顿时心跳很快,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
那边似乎也在等她,沉默了好几秒后,他无奈地说:“不是跟你说过,别打我电话吗?”
她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说话。”他有点不耐烦了。
姜皙声音很软:“我……这些天,总是想起你。总是想。”
她是在陈述很平淡的事实,但每个字都是不经意的发自肺腑。透着她自己不知道也不懂的缠绵。
电话那边,是很久的安静,安静到姜皙以为是不是信号断掉了。
她说:“你还在吗?”
许城:“在。”
“噢。”姜皙真诚地说,“许城,你好久之前说了,如果我画画得好,星期六要带我一起玩的。”
她很执着:“但每个星期六都没有去。”
他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说:“好。”
次日下午,许城到游乐场门口时,姜皙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撑着拐杖,立在一株茂盛的梧桐树下,一辆黑色的车停在她身后。
那天,姜皙很漂亮,一袭白裙,长发温柔地披散着,鬓角编了精致的发辫,像个小公主。
许城隔着马路看见她,本想去接她。但她一见到他,立刻雀跃地冲他招手,等不及便自己拄着拐杖,欢喜地朝他奔过来。
正巧一辆车从她面前飞驰驶过,吓得阿武立马下车,许城也惊喝一声:
“喂!姜皙!”
车辆驰过,姜皙站在原地,头发和裙子在风里撕扯翻飞。她只短暂地愣了一下,并未被这险情影响心情,又笑容弯弯,连蹦带跳地飞扑来他身边。
许城赶紧上前几步,伸手接住她,道:“你过马路不看路的?!”
她满脸的欢喜,不好意思地说:“我太高兴,一下子忘记了。”
“高兴什么?”
“我从来没来过游乐园。”
许城这下意外了:“真的假的?”
“真的呀,从没来过。”
“同学朋友也不一起来玩?”
“我……”姜皙不好意思在这种热闹的地方讲自己没有同学,更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个小傻子,姜添。她含混道,“反正一次也没来过。”
“为什么?”
“爸爸不喜欢我和添添出门,这次来都求了他好久,阿文姐姐和阿武哥哥也帮我求了好久。”
许城没所谓地笑了一下,说:“你家干什么的,管你这么严?”
姜皙蹙着眉,想了想:“我也……不是很知道。”
许城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也无心探究,说:“进去吧。”
“哦。”姜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得极慢,却开心。
许城插着兜在一旁伴着,他并不怎么帮她,但非常有耐心,步子随她走得很慢。
是周末,游乐场里很热闹,人来人往,不少情侣拉手挽肩。
许城时不时扫视四周,好几次余光感觉姜皙在看他,就跟他脸上写了字似的。
他也不去迎视她,望着不远处的过山车,说:“看我干什么?看路。”
“我在看摩天轮……”她心虚地辩解着,看向前方。
安静且消停地慢走了没几米,那眼神又不自觉过来了。像某种羽毛,轻飘飘地在他脸上搔。
许城有一会儿没搭理,任她由她。
天热,日头又晒,他整个人懒懒倦倦的。在游乐场里慢慢走,直到看见拐角一片彩色的旋转木马,便转头看她,正好撞见她四处张望的切切的眼神,看样子她真是第一次来。
他问:“想坐旋转木马吗?”
她连连点头:“想呀。”
进了场地,姜皙望着五颜六色姿态各异的马儿,目不暇接。
许城问:“你想坐哪只?”
姜皙看来看去,选定了:“那个白的,高高的那个。”
“好。”
许城陪她上了轮盘,到那匹高高的白马前。白马太高,姜皙腿不方便。许城把她拐杖拿过来,放到一边。
他也没打招呼,握住姜皙的腰,轻轻一举。姜皙只觉一个悬空,人就高高跃起,落在了马背上。
她心跳还没稳呢,许城说:“我不喜欢玩这个,在旁边等你。”
姜皙一听,立马就要滑下来:“那我也不玩了。”
可许城双手仍握着她,她那点儿力气是徒劳。
许城抬头望她,眉心轻皱:“你自己喜欢玩,管我玩不玩呢。你又不是来替我玩的。”
姜皙想了想:“你在哪里等我?”
许城拿下巴指指外头:“就这儿,它过会儿也会停在这儿。原地。”
“真的会停在原地?”
“嗯。”
“那好吧。”
“栏杆抓稳了。”许城说,“掉下来我可不管你。”
“掉下来会怎么样?”
“你就坐在地上跟着转。”许城说完,想起那画面,觉得有点搞笑,就笑了一下。
“噢。”姜皙也笑了,边抓好杆子,说,“不会掉的。”
许城拿起拐杖,走下轮盘,站在几米开外等待。
姜皙坐在那匹白色的大马上,正冲他笑。
音乐起,彩色的马儿们高高低低地朝前奔跑旋转起来。许城看见姜皙脸上的笑容放大,竟比那天的阳光还要灿烂些。
她始终看着他,冲他招手,冲他笑,不论旋转去了哪个方向,她都朝着他的方向。偶尔,她的马儿旋转去了中轴的对面,看不见了,但很快,她大大的笑容又会再出来,闪烁在那一片五光十色的旋转风景里。
许城看了半晌,意识到自己的唇角不知从何时弯起着,他唇线抿平,蹙了蹙眉,转头去看过山车了。
再不多看她一眼。
一曲终了,许城才回头,上前去接她。
姜皙坐在马上,脸红扑扑的,兴奋地说:“真的停在了原地。”
“好玩吗?”他问,将她扶下来。
“好玩。”
“脖子不酸吧?”
姜皙奇怪:“不酸啊,怎么了?”
许城笑一声:“玩一趟旋转木马,木马没怎么转,你脖子转得最勤。防贼呢?怕我跑了?”
她立刻摇摇头,但很快问:“你会跑掉吗?”
许城好笑:“你觉得呢?”
“不会。你要么就不会答应我,答应了,就不会跑。”
许城的笑容凝了凝,觉得她脸上的阳光耀眼到有些刺眼,忽就移开了眼神去。
他本能地转身快步走开,走了好几十米的距离了,才想起她跟不上他的。
他蓦地停下,回头,见她憋着一口气,双手撑着拐杖,连蹦带跳着急忙慌地“飞奔”跟上他。
许城心下一时无言。
他站在原地,等她紧赶慢赶过来了,才见她脸都憋红了,一头的汗。
他没什么情绪地说:“我要是走太快了,你就叫我一声。”
“噢。”姜皙气喘吁吁的,拿手背抹了下脸颊上的汗珠,手心早已被拐杖磨得通红。
他看看她通红的手,好一会儿,问:“练多久了?”
“每天都练的。”
“辛苦吗?”
“不辛苦呀。”
许城走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下巴朝身边指了指。
姜皙也过去坐下,问:“你走累了吗?”
“姜皙。”他扭头看她,“今天就当是正式的告别。以后不要打我电话,不要找我,也不要再去学校偷看了。”
他头一次对她说话语气那样认真。
游乐场里五颜六色,人来人往。姜皙的脸像凝固的面具,没有反应。许城看向一侧,那里,一只兔子人偶推着蓝色的冰淇淋车。
“为什么呢?”她轻声问。
“你或许是朋友太少,所以总来找我。但是,”他吸一口气,迅速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姜皙的耳朵嗡了一声,随即陷入空白寂静。
她问:“方筱舒吗?”
许城一愣,侧眸看她。
她面色有些苍白,但在微笑:“你从我那里拿走了一幅画。”
“我以为你喜欢那副画。”
“滴滴笃——”一个穿着黄色背带裤、头顶彩色蓬蓬发的小丑经过,卖力地吹着喇叭,乐声刺耳。
许城有一会儿没讲话。
这事儿一开始是方筱舒的主意。
她从小受她爸爸方信平影响,立志长大了当警察;又酷爱看刑侦电视剧,在这个最青春热血的年纪,满脑子都是舍己为公、匡扶正义的理想画面。眼看着方信平那帮警察为姜家的各类事件头疼不已,她意外听说姜家一直在招写生模特,便想借着机会接近姜皙。
要是成为长期模特,或许能经常出入姜家。
可去了一次,姜皙对她印象平平。后来她还想再去,姜家不要她了。
据方筱舒说,姜皙不讲话,很沉默,很高冷。
或许她对男生会客气点,便怂恿许城去。
许城不愿意,认为这事儿纯属扯淡。
他也憎恶姜家,但他们还是学生,方筱舒看了几部刑侦片就莽莽撞撞、小打小闹,太幼稚了。
再说,要是方信平知道,得臭骂他俩一顿。可他拗不过方筱舒几个月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说就去一次。要是不起作用,别指望他再去。
没想到,姜皙很快就再次联系他。
许城只觉荒唐。
可方筱舒很激动,像打了鸡血。许城本不想继续,偏偏那时,邱斯承家突然出事。和他儿时的家殊途同归。
是个很典型的江州悲剧。姜氏起家的金辉娱乐场,像个巨大的水泥搅拌机,搅着普通人的血肉,日夜金碧辉煌。
许城又和姜皙见了面。可这之后,他还是决定,这不是他能管的事。他对方筱舒撒了谎,说姜皙不再找他了。再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专心学业。
方筱舒虽失落,也觉有理,便不再提及此事。
“方筱舒人蛮好的,她和我讲了很多话,还问了我好多问题。”姜皙说,“来我家的模特,基本都不跟我讲话的。她不一样。”
“是吗?”许城有些意外她对方筱舒的评价。
“她真的很热情,”姜皙望着小商贩手里巨大的一串串彩色气球,有些向往,又低下了头,搓着手说,“但,我有点怕……”
那时还没有“社恐”这个词。
“因为我没有朋友,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我就什么也没说。”她有些遗憾,“她肯定觉得我很没礼貌。”
许城无言。
以方筱舒的性格,要是知晓姜皙的心理,估计她也会内心挣扎,不得前进。
还想着,姜皙问:“那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不能。”他早有准备,回答迅速,“我对你的生活不感兴趣。而且我很忙,没空交朋友。”
姜皙有些木然,隔了会儿,问:“但你有空喜欢她?”
“这跟你没关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