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眼神实在是……
时旎蝶无法形容,只觉得鹤澜山的眼神让她无比陌生。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其中充斥着太多呼之欲出的情感。炽热的、痛苦的、挣扎的——都像是纷繁芜杂的乱丝,纠缠在一起。
是眷恋?
是惊喜?
还有无边的……
时旎蝶读不懂这眼神,却有些被他吓到。
她迟疑唤:“乖徒?”
鹤澜山还是盯着她,半晌才很慢很慢的眨了眨眼:“师尊。”
时旎蝶听到这熟悉的称呼,一颗心才微微坠了地。
她嗔怪的从鹤澜山手中接过聂归寻。
“净乱跑——我和那几只东西都担心死了,你不知道吗?”
说完身后的修士们冲了过来,将聂归寻和折罗赫都背好了,往江边去了。
江岸上,云临、桓九灯、同悲、风徊雪等正安排众人越江。
时旎蝶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吐了口气跟上。
“没事,老三应该只是灵力耗尽了——刚才那一下实在是……”
实在是太惊险了,时旎蝶想,心中不由自主涌上后怕。
她走得很慢,自从穿越后还真是少有这种疲乏的感觉。
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时旎蝶一边抬胳膊伸懒腰,一边絮叨:“回去了回去了。”
“回去了还得给团子们带手信——就上次你为我买的花生糕如何?唔,一会就……”
她唠叨半天,却没得到回应。
时旎蝶不由得回头看了看还呆站在原地的鹤澜山,不解:“乖徒?”
鹤澜山没回答,只静静的看着她。
他眼睛生得极黑,一瞬不瞬的只望着她,想要把她的样子刻进脑子里似的。
时旎蝶再迟钝,这会儿也觉出不对劲了。
她迟疑,再唤:“乖徒?”
“师尊。”
鹤澜山终于回应了她,淡红的唇瓣勾起一个极好看的微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就仿若是晴空下的一片静海,让人心中泛起粼粼波光。
时旎蝶被他这笑容晃了一下,愣了一秒,才慢半拍的听到他方才的话语。
“弟子……渡不了劫江。”
“魔,魔修!”
法宝发动、灵剑出鞘声纷纷响起,修士们惊慌的声音也像是星星之火,将这大战后来之不易的平静烧出一个个焦坑。
这些声音并没有阻止时旎蝶上前的脚步——她的手微微向前抬起,像是要去伸手拉鹤澜山。
她嘴里还磕磕绊绊、词不达意的解释。
“别生气,乖徒……为师没有想丢下你,”
她絮絮叨叨的,像是个嘴碎的老嬷嬷:“本来我便想着等打完这魔修便去寻你。”
时旎蝶嘴角勾起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不知所措的看着鹤澜山:“别跟为师耍脾气,我们回去再……”
让她停下来的,是鹤澜山身周爆燃而起的血红魔息。
那魔息……那魔息与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不是其他魔修的暗红之色,而是明亮又瑰丽的殷红。
很像叠云宗一脉相承的灵气,那么美,就像是一团温暖的火。
时旎蝶终于停下脚步。
她望着那双早在刚才便变成血色,却被她刻意忽略了的平静双眼。
鹤澜山的双眼已经是纯粹的赤红了,那是比她见过的任何魔修都要纯正的红色。
真漂亮啊,时旎蝶心头茫然的想。
全无魔修的妖冶,而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鹤澜山还在笑着,笑容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说:“师尊,回吧。”
回我们的家……不,是你们的家。
时旎蝶眨了眨茫然的双眼,忽如琥珀中滴下一颗珠子般,一滴泪落了下来。
水雾迅速的爬满了视线,她再也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看到水幕中一片烟霞般的炽烈之色。
“怎么会这样,”时旎蝶呜咽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没人回答她,身后修士们恐惧的惊呼声中,那一抹烟霞也在她眼中消失了。
最后修士们也没能自己渡江。
他们实在是筋疲力竭了,是衡追真联络了大衍山宗主衡明,让派人来接。
可过来的不止是大衍山的飞舟,而是六大仙门全部宗主长老。
这架势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但修士们心中有13数,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在魔修手中救下他们、至今昏迷不醒的少年。
叠云宗亲传弟子聂归寻,也即是——
净世仙尊星渊的转世。
此刻高空之上,飞舟正缓慢漂浮。
许是要给六大仙门宗主商讨的时间,这悠闲的速度与其说是飞舟,还不如说是个飞艇。
飞艇上,云临敲了敲门:“师尊。”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云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走出长廊,甲板上的桓九灯便快速走了过来:“如何?还是不肯开门?”
云临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已经两日了,不管说什么,师尊都——你三哥如何?”
桓九灯的脸色也很差的摇摇头:“还是没醒。”
他满面郁色的站在原地,突然狠狠地锤在廊柱上,惊得几个修士惶然回头。
云临忙拉住他:“怎么你也这样!”
“二哥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桓九灯声音都是抖的。
他眼眶泛红,十七岁的少年人,心思实在简单——不管是热爱还是痛恨,都彻彻底底。
可现在的状况对他来说,显然超出了承受。
云临叹息,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
桓九灯的泪水打湿了他肩上布料,云临怅然远眺。
流云戚戚,一如这世间缘劫纠缠,无止无休。
回了缱绻峰后,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就连徐雨辰都跑了过来,默默的跟叠云师徒们吃了顿厨师傀儡做的饭便走了。
师徒几人照常带孩子,还加了个怀尘做帮手——这段时间他照顾团子们,倒是很有经验了。
什么都仿佛没变,只除了少了两个人。
聂归寻被留在了极火殿,由六大仙门所有精锐医修看护。
他一直昏迷,盖因之前刚觉醒了前世记忆,灵气便剧耗,造成了魂魄不稳。
现在他前世的记忆和魂魄与今生需要好好融合。
而净世仙尊的神刀“浊世风”残骸,也被重新取了出来,由众人商量修补——毕竟那堪称是他魂魄碎片。
时旎蝶没有留在极火殿。
她倒是很放心,因为这段剧情在原著中也有。
虽然原因和过程不同,但聂归寻彻底觉醒成净世仙尊前,确实是要昏迷一阵。
等他再次苏醒过来后,就成为真正的净世仙尊了。
曾经过往种种,皆会因为他身份的阐明而烟消云散。
什么身怀魔气,什么心狠手辣,都会在净世仙尊的光环下消弭无踪。
何况这次寂灭树海之旅,使他得了不少人心。
那些被他救过的年轻修士们,对他无比感激。
甚至真武门的剑修也如此。
而六大仙门更是恨不得把他当神供起来,简直是国宝级待遇。
但这些都与时旎蝶无关,她只需等他回来便是。
云临和桓九灯这天教完小团子,日常来看时旎蝶。
时旎蝶正在院子里,背对院门口叮叮当当不知道搞些什么。
她这会儿穿的不再是以前颜色鲜亮的薄软华裳,而是一身灰扑扑的短衣,显得整个人也灰扑扑的。
这模样看得云临都心酸,他师尊以前多爱美个人啊!
现在都这么受打击了吗?简直性情大便(划掉)变啊!
听到他们的声音,时旎蝶回过头来。
二人看见她的模样,齐齐往后一退。
只见时旎蝶脸上手上全是黑灰,只有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还凝白如雪,但也抹了好些个灰印。
时旎蝶看着他们,像是被灶坑崩过般的脸上只能看出清凌凌的眼睛和雪白的牙:“哟!爱徒,蠢徒。”
云临就这么望着她,突然悲从中来。
他哽咽的抬起袖子按眼角:“师尊这是受了太大打击……”
说着他走到时旎蝶身边,单膝跪地,双手握住她的手。
云临满眼诚恳,望着眼前的时旎蝶,声情并茂:“别担心,徒弟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的脑子治好!”
时旎蝶:“……”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桓九灯一脸无语的看着这一幕,满脸黑线:“走了走了,怀尘刚才叫吃饭呢。”
“我不饿,晚点再吃。”时旎蝶似乎是在做什么东西,一副干劲满满热火朝天的模样,挥手:“你们先去吧。”
二人见她状态看起来还算可以,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时旎蝶望着他们背影,擦了擦鼻尖,把脸搅得更花了。
她再度回身低头,继续吭哧吭哧的鼓捣自己手中的事情。
正午时分,烈日炽热。
时旎蝶埋头做着东西,头上棠花摇曳,落在她的发顶。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男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居然是你。”
时旎蝶的眼睫不自觉的抖了抖,动作微滞,垂眸轻笑。
“你终于来了。”
他给时旎蝶讲了个故事。
烈日炎炎,他站在院子中那颗巨大棠树下,也没管时旎蝶背对着他,只自言自语似的讲起了深埋在时间中的过往。
他讲的是巫族的事情。
他虽是巫族弃婴,但毕竟已经活了千年,更何况身居高位,到底还是遇到过族人,也回去过巫族。
在巫族的聚集地,地处西南的尨山,他看到了巫族的族谱。
巫族虽是凡人,却擅炼术。
而巫娥是巫族中最顶尖的存在。
曾经,巫族出现过一个强大的巫娥,其能力的强大,使其站到了传承千年的巫族的巅峰。
巫族行踪向来神秘,没人知道她的名字。
只知她屡屡炼得神器——就连净世仙尊的本命宝刀,也是由她淬炼而成。
是的,虽然本命法宝由魄而生,但是可以淬炼。
若是真的得到顶级炼术师加持,那实力可算得上是跃升。
甚至有人因寻到大能为其淬炼本命法宝,而提升了境界。
更不用说净世仙尊本身就已无比强大,本命宝刀本就是神器级别。
淬炼后,实力更是如虎添翼。
但神器并没有那么容易淬炼,巫娥用尽天材地宝,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将它炼好。
据说开炉的那一天,天地变色,紫气周旋,日月的光华都被那把宝刀的光芒掩盖。
从那天起,净世仙尊的宝刀才有了名字——浊世风。
三年,巫娥都远离族人,闭关于山上。
而净世仙尊也与她朝夕相处——毕竟那宝刀与他神魂相连,本也是不可久离。
二人便是这样相恋了。
他们是恋人,也是挚友。
巫娥更是一反巫族不出世的传统,和净世仙尊并肩作战,荡涤邪魔。
而净世仙尊也并未辜负她的情谊——他与巫娥约定,待除尽这世间魔,便缔结道侣身份。
他要与她分享仙骨,共享寿元。
曾经也有修士与凡人结合,但凡人无法修行,这天道法则就连强大神秘的巫族也无法打破。
从未有修士愿意承受裁去半幅仙骨、修为减半之痛,只为与对方相守。
修士们逐仙之路何其艰难,每一分修为都来之不易。
急于提升还来不及,怎会想分一半给别人?
更不用说剔去仙骨的痛楚,更甚于雷殛之刑。
可净世仙尊却不在乎——他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当世最接近飞升上界之人。
他想与巫娥红尘相伴,共览无限江山、世间风月。
至于飞升?
不急,再修个千年万年,二人携手,也去得了。
这世间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有些人竭尽全力、穷极一生都无法攀到的巅峰,有些人却轻易便分给他人。
净世仙尊性子最是洒脱随性,担得起众生肩上重任,也给得起挚爱地老天荒。
然后……仙魔大战爆发了。
巫娥战死,净世仙尊拼尽全力划下劫江,再将浊世风插进了祸世魔君的胸口,与其同归于尽。
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双双陨落。
他们与万千修士一同,以血骨英魄换来了极音大陆千年安宁。
白媚生的声线磁性低沉,娓娓道来如低缓乐声静静流过。
时旎蝶心头五味杂陈,胸中情绪激荡,几乎难以自抑。
她手用力握成拳,放于膝盖上,不住颤抖。
白媚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深沉的慨叹。
“巫娥行走于世,从未透露过自己姓名。她的名字,只有族人与挚爱之人知道。”
“她姓白,名朝露。”
时旎蝶其实在现世看过无数惨烈的故事,可以说一个结局比一个虐。
可此刻她就是无法平复心中翻涌的悲情,大抵是“朝露”的情绪在影响吧。
身后白媚生发出叹息:“原来你……我竟是没猜到。”
他顿了顿:“六大仙门没人想得到——净世仙尊还有一丝侥幸,可凡人的魂魄何其脆弱,在那么强盛的魔息之下,断没有生还可能。”
白媚生声音飘忽,像是在看向远方:“是了……这里离旖旎峰那么近。”
旖旎峰?
叠云宗位处一片连绵山脉中的一处,此地名缱绻峰。
是以原著中都没有出现过,她也不知道——离此不远的某处山峰,便是当年朝露炼刀之地,旖旎峰。
时旎蝶一下子便想到她之前各种梦境中,那山中小桥,和胭色棠花。
那里……就是她与聂归寻前世的定情之地吗?
“你此时一定很混乱吧。”白媚生叹息,缓步走上前来。
在六大仙门听取弟子们讲述时,他便注意到了“朝露”这个名字。
即便其他人都不知,但他毕竟看过巫族族谱,也记得这个巫族最强巫娥的名字。
所以众人都在围着聂归寻的时候,他选择来到缱绻峰探望时旎蝶。
他知道凡人的魂魄不稳,她的记忆未必完整,定然比聂归寻茫然失措得多。
他再怎么说也是她的族人,是这世间除了她外唯一的巫族。
当年他未能阻止巫族在事故中覆亡,至少他现在还可以再为她做些什么。
果然,来到此处,他便感受到了同族之间的牵扯。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直觉,上次他见时旎蝶时还完全没有。
这也说明了,她属于巫族的那部分——朝露,刚刚觉醒。
他行到时旎蝶面前,头顶摇曳树影间,阳光洒落。
那阳光落在他雪白发丝上,泛起纯银般的雪亮光泽。
微微叹息,白玉雕刻般的颀长手指捏起一方素雅手帕,递到肩膀微微耸动的时旎蝶眼前。
时旎蝶抬头看他,瞬间,那手指便是一僵。
白媚生:“……”
斑驳日光下,时旎蝶脸上满是黑灰,擦得东一块西一块。两道泪痕从眼中挂下,冲开黑灰成了两道悬垂的白线,使她看起来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时旎蝶没注意到白媚生僵住的神情,有些感激的去接他手中手帕。
捏着一角,一拽,居然没拽动。
时旎蝶:“……”
白媚生如梦方醒,烫手似的松了帕子,不忘补充一句:“你用吧,不用还我。”
时旎蝶感动:“谢谢,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白媚生就坐在一边,像看什么猎奇生物似的看着时旎蝶拿帕子擦脸。
泪水跟黑灰混在一起,再一擦——霍,更辣眼睛了。
白媚生不由得怀疑起了人生。
这玩意就是巫族史上最强的巫娥?
瞧着跟个奇行种似的。
不知道自己在白媚生眼中已经变成了珍奇异兽的时旎蝶终于平复了情绪,才想起来还有清洁咒这么个玩意。
她打了个响指,将自己收拾干净,转头看向白媚生。
时旎蝶眼神中带上了慈爱,瞧得白媚生莫名的寒毛直竖,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秒,时旎蝶问:“既如此,我该叫你什么?”
“大侄儿?”
白媚生:“……”
我就不应该来这一趟!
可谁能逃得出女主的手掌心呢?
于是当晚,累了一天的云临和桓九灯来到后山的泉池里,远远就看到一团雪白的东西泡在一个小池子中。
桓九灯霎时间浑身一抖。
小的时候奶嬷嬷讲的恐怖故事袭上心头,他颤抖着声音去拽云临:“老大,你看,那是不是……是不是……”
云临极度无语的看着他。
你都修仙了啊,怎么还怕鬼啊?
何况那也不是鬼啊!
云临白了他一眼,走上前:“见过白宗主。”
白媚生淡淡应了一声,桓九灯这才反应了过来。
对啊!晌午白媚生在叠云宗山门前拜访,还是他们给放进来的。
只是这人怎么还没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