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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斗还得走野路子(秦方方方方)


这日傍晚,郑常宁去而复返,这次脸色却不如上次轻松,带着几分谨慎:“娘娘,奴婢方才在司礼监值房,遇到点事。”
“说。”李凤遥正对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出神。
“尚仪局一位姓林的女史,因失手打碎皇后赏赐给一位美人的玉如意,被尚仪下令杖责二十,并罚入掖庭浣衣局服役。”郑常宁低声道,“奴婢恰好路过,见那女史被打得奄奄一息,却死死咬着唇不肯求饶,眼神有些不寻常。奴婢便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那玉如意并非她打碎,而是那位美人自己失手跌落,却反诬于她。只因那美人是皇后娘家旁支送进来的人。”
李凤遥转过身,“哦?然后呢?”
“奴婢想着娘娘近日关注六局事务,便使了点银子,暂时将人扣下了,没立刻送去浣衣局。只是此事涉及皇后娘娘赏赐和宫中美人,奴婢不敢擅专,特来请娘娘示下。”郑常宁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如今地位不同,但越往上爬,越知分寸,这种明显牵扯后宫阴私的事情,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大麻烦。
李凤遥沉吟片刻。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史,一件微不足道的诬陷。但这背后,却透出六局二十四司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无处不在的倾轧。
这或许,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机会,一个能撕开缺口,又能测试来者成色的机会。
“把人带来。”李凤遥下令,“悄悄儿的,别惊动任何人。”
“是。”郑常宁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约莫一炷香后,两名小太监半扶半架着一个衣衫单薄、背后渗着血痕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进入承乾宫偏殿。那女子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忍痛而被咬得破裂,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
她被轻轻放在外间值班的榻上,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因伤势而无力动弹。
李凤遥挥退旁人,只留郑常宁在门口守着。她缓步走到那女子面前,“你叫林什么?在尚仪局任何职?”
那女子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清晰:“奴婢林静微,尚仪局司乐司……女史……”
“玉如意,当真不是你打碎的?”
林静微猛地抬头,眼中是近乎执拗的光:“奴婢以性命起誓,绝非奴婢所为!是周美人自己未拿稳,却因怕受责罚,又素来看奴婢不顺眼,便诬陷于奴婢!掌仪她们,她们根本不容奴婢分辨!”
李凤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即便你所言是真,本宫又为何要信你?为一个无凭无据的女史,去开罪一位美人,甚至可能拂了皇后的面子?”
林静微身体因疼痛和寒冷微微颤抖,眼神却死死盯着李凤遥:“奴婢人微言轻,死不足惜。但奴婢听闻娘娘御前不畏言官,体恤宫人,奴婢……奴婢不甘心就这般蒙冤受屈,烂死在掖庭!若娘娘肯信奴婢这一次,奴婢这条残命,从今往后就是娘娘的!”
她几乎是拼尽全力说出这番话,然后脱力般地伏在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背上
的伤口又渗出血色。
殿内一时只剩她压抑的咳喘声。
李凤遥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卑微狼狈的表象,看清内里的灵魂。“郑常宁。”
“奴婢在。”
“去拿本宫的金疮药来。再让厨房熬碗参汤。”李凤遥吩咐完,重新看向榻上因她的话而骤然僵住的林静微。
“林静微,”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开始放狠话,“本宫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但你要记住,本宫这里,只要忠心的人。你若有一日生了二心,下场会比去浣衣局惨烈百倍。”
她不需要手下的人多么能干,但必须要忠心,她可以让人扶摇直上,给人权力与富贵,但这人不能背刺她。
因为她的敌人实在太多了,以后会更多,她需要盟友。
林静微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异样的红晕,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她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磕下头去,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奴婢谢娘娘再造之恩!此生此世,唯娘娘之命是从!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凤遥看着她点了点头。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
这深宫的风雪,她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主动投入麾下的卒子。
“好好养伤歇着吧,什么都不必管,在这住着把伤养好就行。”李凤遥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的命,从现在起,金贵了。”
朱厚照快被烦死了。
他烦躁地将手中那本奏疏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那奏疏内容无关边关烽火,也无关漕运民生,而是洋洋洒洒数百言,痛心疾首地论证为何贵妃的不合祖制,易生奢靡之风,并引申至“女祸误国”之论,恳请陛下“防微杜渐”,“严束内廷”。
“荒谬!”朱厚照揉着额角,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窜,却无处发泄,“朕的贵妃,吃穿用度也值得他们这般聒噪?!礼部侍郎是太闲了吗?要不要朕派他去宣府督军?!”
侍立在旁的郑常宁与王敬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奏疏挪到一边,赔着笑脸劝慰:“皇爷息怒,息怒。这些迂腐文人,就爱在这些鸡毛蒜皮上做文章,彰显他们的存在感。您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气坏了龙体可不值当。”
“鸡毛蒜皮?”朱厚照冷笑一声,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你看看!这堆东西里,十本有八本是这等屁事!不是拐着弯说贵妃不合规矩,就是弹劾闻溪‘阉竖干政’、‘引诱主上’!要么就是些请安折子写得跟劝谏书一样,字里行间全是‘陛下当远小人’、‘亲贤臣’!他们当朕是傻子,听不出弦外之音吗?!”
他越说越气。自从那日御书房交锋之后,朝臣们的攻势就变了。不再是正面强攻,而是化整为零,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些细碎、黏人、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的琐事和暗指。每一次都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让他想发作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一次两次,他还能当笑话看,甚至觉得李凤遥被这些人变着法儿地挑剔有点可怜又好笑,更能激起他的保护欲。但次数多了,就像钝刀子割肉,磨得他心烦意乱,耐心急速消耗。
他是皇帝,他想的是驰骋塞外、练兵演武、甚至偷偷溜出宫去体验市井之乐,而不是整天被困在这紫禁城里,处理这些女人家用度、宦官升迁、还有文官们没完没了的道德说教!
“皇爷,要不歇歇?”王敬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御马监新进了几匹西域宝马,神骏非凡,要不奴婢陪皇爷去瞧瞧?”
若是往常,朱厚照必定立刻扔下奏折兴冲冲地去试马。但今天,他只是烦躁地挥挥手:“不去!”
他莫名想起李凤遥。这几日她倒是安分,称病不出承乾宫,把这些破事全都丢给了他。她倒会躲清静!
难道真如杨廷和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他开始觉得倦了?累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朱厚照更加不爽。他讨厌被算计,讨厌被这种软绵绵的方式逼着就范。
“郑常宁,”他忽然问道,“贵妃这几日在做什么?”

第42章 豹房
郑常宁忙躬身回答,“回皇爷,贵妃娘娘凤体欠安,一直在承乾宫静养。不过奴婢听说,娘娘前些日子用自己的份例贴补了低位宫人炭火棉布,倒是引得宫中上下感念不已。”
朱厚照闻言,挑了挑眉,脸上的烦躁稍霁,甚至露出一丝玩味:“哦?她倒是会收买人心。皇后那边没说话?”
“坤宁宫下了懿旨,说要‘恪守本分’。”郑常宁低声道。
朱厚照嗤笑一声:“朕就知道。”他太了解自己那皇后和太后的做派了。李凤遥这一手,漂亮是漂亮,但也肯定又招来了不少暗地里的眼红和嫉恨。
他重新看向那堆奏折,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一边是文官们喋喋不休的规矩和劝谏,一边是后宫女人之间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而李凤遥,似乎被夹在了中间。
这一刻,他因为繁琐政务而生的那点迁怒的烦躁淡了些,反而生出一种更强烈的逆反心理。你们越是这样围追堵截,朕偏不让你们如愿!
他就是这么叛逆的皇帝!
“把这些,”他指着那堆弹劾贵妃和闻溪的奏疏,对王敬吩咐道,“全都留中不发!告诉通政司,以后再拿这种无关痛痒的东西来烦朕,他们就不用干了!”
“是,是,奴婢这就去传话。”王敬连声应道。
朱厚照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决定还是去看马散散心。但走到殿门口,他又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对王敬补充了一句:
“算了,摆驾承乾宫。朕倒要看看,她闭门不出在搞什么鬼!”
正大光明摆烂,实在太过分了!
殿内暖融如春,银丝炭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果香和淡淡的药草气。李凤遥并未卧床,而是穿着一身宽松舒适的云锦常服,歪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点心、一本翻开的书,还有一小盅显然刚用过的燕窝。
她脸色红润,眼神清亮,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个小宫女读话本子,哪里有一丝病容?
朱厚照脚步一顿,气笑了:“李凤遥,你这躲清闲倒是挺滋润啊?”
李凤遥闻声,似乎才发觉他来了,懒懒地抬眸,只挥退了小宫女,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慵懒和抱怨:“陛下还说呢,臣妾这病,不就是被前朝那些大人们气出来的吗?日日奏疏里变着法儿地骂臣妾是祸水,说臣妾奢靡,臣妾心里憋屈,可不就病了?”
她倒打一耙的本事日益精进。
朱厚照走到榻边坐下,哼了一声:“朕看你是躲在这里享清闲,把那些烂摊子全都丢给朕!你知不知道那些奏折堆得比朕还高?十本里有八本是骂你的!”
“知道啊,”李凤遥拿起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所以臣妾才更要病着。臣妾若是活蹦乱跳的,他们岂不是骂得更起劲?臣妾病了,他们好歹能消停点,陛下也能少看几本废话连篇的折子不是?”
“你倒是会找借口。”朱厚照没好气地夺过她手里的半块点心,扔进自己嘴里,“不行,朕也不干了,事不宜迟,我们搬去豹房吧,烦死了一天天的。”
他一刻也忍不了了,这皇宫就是事多!
李凤遥是知道他身在龙椅,心在江湖的德性的。不过这皇宫确实越待越没意思,她装完就跑,装到了就行,其他人气死还掰不回来,挺好的,她中意。
“好啊,什么时候?”
朱厚照看外面天色还早,“现在!”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要去看他的豹豹!
朱厚照这念头一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那点烦躁尽数化为跃跃欲试的兴奋:“现在!就现在!王敬!郑常宁!立刻给朕和贵妃准备车驾,轻简出行,去西苑豹房!”
“现在?”李凤遥倒是微微一愣,虽知他任性,也没想到能任性到这份上。眼看天色将晚,宫门都快下钥了。
“对!就现在!”朱厚照一把将她从暖榻上拉起来,眼睛亮得惊人,“在这宫里多待一刻都憋闷!去了
豹房,天高皇帝远,看谁还能拿那些鸡毛蒜皮的折子来烦朕!你也不用在这儿装病了,正好!”
李凤遥看着他这副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走的模样,再想想杨廷和那些人若是知道皇帝被他们烦得直接撂挑子跑去了豹房,那脸色想必十分精彩,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这招釜底抽薪倒是干脆利落,正中她下怀。
“好。”她也不矫情,扬声唤人,“来人,更衣!”
承乾宫瞬间忙碌起来。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替李凤遥换上便于出行的骑装,收拾简单细软。朱厚照则在一旁不住催促,活像个即将逃学成功的顽童。
王敬和郑常宁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要安排皇帝贵妃的护卫车驾,一边还要尽量遮掩行踪,免得惊动太多人。尤其是太后和皇后那边。陛下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他们早已习惯,但每次应对都少不了出一身冷汗。
不到半个时辰,一切已准备停当。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悄然从承乾宫侧门驶出,在一队精锐锦衣卫的便装护卫下,直奔西华门。
守门的侍卫显然早已得了吩咐,验过腰牌后,无声地打开了宫门。
马车驶出紫禁城的那一刻,朱厚照长长舒了一口气,挣脱了无形的枷锁,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他甚至兴奋地掀开车帘,看着外面逐渐华灯初上的街市。
李凤遥觉得这位皇帝,或许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守成之君,但他的鲜活、叛逆与不按常理出牌,在此刻却成了打破僵局最有力的武器。
消息根本瞒不住。
皇帝和贵妃连夜出宫去了豹房!
这消息如同插了翅膀,在天彻底黑透之前,就飞遍了宫闱和前朝。
坤宁宫内,皇后听到心腹宫女的禀报,气得直接摔碎了一个茶盏!陛下竟然如此不顾体统,带着那个狐媚子说走就走!这将她这皇后的颜面置于何地?将宫规置于何地?
慈宁宫中,太后得知后,捻着佛珠的手顿住了,良久,才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老嬷嬷道:“由他去吧。把他逼得太紧,反而更糟。”只是眉头间的褶皱又深了几分。她这个儿子,她是越来越管不住了。
而内阁值房里,正准备下值的杨廷和听到通政司匆匆来报的消息,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去了豹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干涩。
“是,阁老。车驾已经出宫了,贵妃娘娘同行。”
杨廷和缓缓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他预料了皇帝可能会不耐烦,可能会敷衍,甚至可能会发脾气。但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用这样一种近乎儿戏的方式,来回应他们精心策划的春雨无声之策!
这根本不是妥协,也不是厌倦,这是彻头彻尾的无视和逃离!
他们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规劝、所有的舆论压力,在皇帝这任性的一走了之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无力!
皇帝直接跳出了棋盘,根本不跟他们下了!
那他们这些日子弹劾的奏疏、后宫的施压,全都成了打在空处的拳头,徒惹人笑话。
“陛下怎能如此,置国事于不顾……”一位同样得知消息赶来的阁老痛心疾首地低语。
杨廷和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一次,他们输了。不是输给了贵妃的狡黠,也不是输给了皇帝的维护,而是输给了皇帝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任性。
这种对手,让你所有的经验和谋略都无处着力。
豹房那里更接近市井,更远离紫禁城的规矩,无疑是贵妃更能施展手段的地方。
杨廷和对上皇帝,每一次都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而此刻,驶向西苑的马车上,朱厚照正兴致勃勃地跟李凤遥描述着他养的那几头豹子多么威猛神骏,仿佛只是进行一场期待已久的出游。
李凤遥抱着熊猫幼崽听着,他们的马车更稳,小家伙不容易应激。
紫禁城的围困,已被这任性的皇帝一剑劈开。
西苑豹房与其说是一处宫苑,不如说是朱厚照凭个人喜好搭建起来的游乐场兼小型军事基地。这里没有紫禁城层叠的殿宇、森严的规矩和无处不在的眼睛,更多的是开阔的场地、奇特的兽苑、演武的校场以及各种充满奇思妙想的建筑。
一踏入此地,朱厚照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整个人都鲜活明亮起来,连日来的憋闷烦躁一扫而空。
“走!先带你去瞧瞧朕的宝贝豹子!”他拉着李凤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向兽苑。
巨大的铁笼里,几头毛色光亮、体型优美的金钱豹正慵懒地踱步或趴卧。见到朱厚照前来,其中一头体型最为雄健的公豹甚至站起身,走到笼边,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用头颅蹭了蹭栏杆,显得与他十分亲昵。
“瞧见没?这是追风,最听朕的话!”朱厚照得意洋洋,竟让内侍打开笼门一侧的小窗,亲手拿了生肉去喂它。那豹子温顺地从他手中取食,锐利的眼神却警惕地扫过李凤遥。野兽是有直觉的,李凤遥的武力值让它敏锐感受到危险。
李凤遥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养的豹子,走近她怕野兽应激。朱厚照在治国理政上或许荒唐,但在驯兽和军事上,似乎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和天赋。
毕竟大明皇帝一直把皇帝当副业,估计朝臣也习惯了,主业有驯兽的,修仙的,木匠的,摆烂的,多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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