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目送她去得远了,也掉头往回走,行至一半,只见霁月匆匆的走来,说“老爷叫哥儿过去”。他忙回房去换过了衣裳,才随人去了贾政的小书房。
贾政正在和清客说些闲话儿,贾环进去了不敢打扰,屏声静气的垂手站在一旁。直到那清客告辞出去了,才上前问道:“不知老爷叫我来,有什么见教?”
贾政上下打量他,只见他目如点漆,鬓似墨染,年纪小小,便自有一种异于寻常孩童的沉静从容,心下满意,捋须道:“近日你的学问很有进益,足证你没有懈怠,这很好。”
贾环笑道:“都是老爷的教导。”
贾政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说这样的话。自己不喜学的,就是我每日捶他一顿也无济于事。今日叫你来,却是为的明年乡试。若你果然有心,便从现在起安排了。到时要回金陵老家去的。”贾环听得两眼大亮,连连答应了,又缠着贾政问长问短,好半天才离去。
贾政自也欣慰,贾环却也高兴。他压抑自己如许,可不是认命,想一辈子做一个不得出头的庶子的。大户人家,公侯府第,说起来好听,又是那么好住的么?不说嫡出的同辈明里暗里的看不起,只下人们的闲话就够他小爷难堪的。贾环上辈子从小儿任性,没受过多少委屈的,能隐忍至今,还不是因为有个盼头么?
如今贾政不过是透了个叫他备考秀才的口风儿,真正有能力脱离贾府另立门户的那天还遥遥无期,但好歹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贾环高兴得几乎忘乎所以,把之前与探春的冲突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一路心情轻快的回了房,就见生母赵姨娘正在他的屋子外等着,霁月等几个丫头作陪。
“姨娘怎么来了?很该早说一声儿,我好早回来的。”贾环笑道。
赵姨娘二十□□岁上下,容长脸儿,细柳身材,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绫裙,缠枝莲背心,吊梢眉微微一挑,活脱脱的奸妃模样儿。
她向来十分泼辣,不知怎的,在这个从小懂事的儿子面前却不大敢造次,上来拉着他的手笑道:“又耽误你做什么,想来老爷叫你必不是白叫的。我就是等一会子也不妨。”又细细的往贾环脸上瞧了一瞧,唏嘘道,“哥儿瘦了!”
贾环面上带着笑,只嗔着丫头们道:“怎么不叫姨娘进去,一大帮子人,大剌剌的站在屋子外面好看呢?”丫头们都笑回:“是姨娘不要进去的,说是在这里望哥儿便宜。”赵姨娘也忙道:“是我拉着她们站的。既是你回来了,咱们就里面说话儿去。”
说话间两人进了屋里,贾环先换了衣裳,霁月张罗着上茶上点心,知道赵姨娘好排场,凡是有的,尽摆了出来,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
要是放在平日,赵姨娘定是要夸几句周到伶俐的,今日却像是有事,连连给贾环打眼色。偏偏贾环心里也正装着事,想得出神,竟是没有瞧见,还是霁月灵醒,招呼着小丫头子们出去,又拉蕊书等人:“哥儿和姨娘说些寒温,我们又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随了我去。”说好说歹把半屋子人都给搓弄出去了。
“环哥儿,姨娘也没求过你什么事,如今就厚着老脸求你一回。你舅舅大了,没个差使,好歹看在一家子骨肉亲缘的份上,叫他在你身边当个长随,一个月也领两个银钱好度日。”赵姨娘手抓了抓衣角,腆着脸道。
她本是贾家的家生子儿,从小儿伺候人,并不认得几个字,因此常说出些话来引人发笑。
贾环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倒是没有笑,只说:“是赵家的那个老幺,大名叫做赵国基的不是?”虽说妾的娘家不是亲戚,贾环逢年过节的也去过几次赵家,故而对他家里的人有什么人都心里有数。这个赵国基论起来是赵姨娘的亲生兄弟,人不甚聪明,也无甚大恶,就是个平常人。
赵姨娘忙说是。贾环就道:“既是这样,我自然紧着办,姨娘等信儿就是。”
赵姨娘只知唯唯应着,见他面露疲色,本欲起身离开,屁股刚离了半个椅面,忽地记起一件事,又把屁股落了回去,正色道:“我来的时候恍惚听见人说,你和你姐姐吵架了?”
“这又是怎么说!我们并没有吵架。”贾环诧异极了。他原还担心探春,她一路回去,脸上有泪,眼睛发红,不知怎生交代,原来人家心里分明得很呢!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是一片好心,独独喂了狗。
他心里翻腾,面上却丝毫不露,诧异的神情分毫不差。赵姨娘信了,一边骂着不知谁编排出来的瞎话,一边出去了。
过不数日,府里又传出一桩大新闻,到处议论纷纷,俱是讲的王夫人之亲妹薛夫人所出之子薛蟠倚财仗势,杀伤人命事。
原来这王夫人之妹嫁了同为金陵人氏的紫薇舍人薛公的后人,生有一双子女,现薛家老爷已过世,偌大家业落到了长子薛蟠之手。这薛蟠自幼不学无术,只知嬉戏玩乐,薛夫人仅此一子,看得心肝肉一般,,自然禁管他不得。这一日游逛到了街上,正好儿瞧见了拐子卖丫头,内有一个十分标致的,十个不及他一个,因此一眼看上,必要弄了手来。不巧那拐子贪心,将一个丫头卖了两家,那一家不甘心,两方冲突起来,那薛蟠就失手将人打死了——现而今,这案子正数应天府辖下,而应天府知府——
——正是受贾家保举方能复起的贾雨村。
第10章
前言说到,这应天府知府贾雨村本为巡盐御史林海之女林黛玉之塾师,受林海舅兄贾政所荐起复,现今正审着薛蟠的案子。这个人自受了一番冷暖,便把往日的狂傲狷介收敛了七八分,十分的攀附权贵,往来贾府更是十分殷勤。贾环冷眼瞧他才学虽有,人品上却多有不堪,浑不似黛玉之师,只因贾政推崇,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
他听说这案子落在了贾雨村手里,心里登时一个咯噔,心知以他的为人,这案子是再不能好了,立即起身去见了贾政。小厮们给他通报进去。贾政见他光身一个,料定是有甚么事,因问他“这不早不晚的又跑了来做什么”。贾环心里早打叠起了一篇话,此时便缓缓的回道:“老爷容禀,我原是听了家下人等说话,言及前些日子薛家的大哥哥打死了人的事,至今仍是没个了结,心中不由很是忧怖。”
贾政沉吟道:“不必如此,你好歹也是个大家的公子,等闲谁能动到你头上呢。”他见贾环这样胆小,竟因为薛蟠的一桩人命官司而忧及自身,毫不顾及自己公侯之后的身份,不由隐隐感到失望,更怀疑素日里是不是看错了他。
贾环见父亲如此说,心知两个人是想岔了,忙笑道:“我虽愚钝,哪里又会有这个想头了。只是咱们家一向和王、史、薛三家同气连枝,祖上的情分,外人都将咱们四家并称。如今薛大哥哥出了这事儿,我料想着,不说咱们两家往日的情分如何好,就是看在太太的份上,咱们也不好撒手不管的。平日里就罢了,偏巧这应天府的官府正是老爷才保举上去的。我只怕这案子一有个含糊处,再落在有心人的眼睛里,不说于老爷的清誉上如何有损,万一叫御史风闻奏事了,纵使老爷上折自辩,最终皇上判下来个查无此事,老爷清白无碍,到底一个污点是落下了再跑不了,届时可又该如何是好呢。”
贾政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颇有见地的话,一时大感惊奇,面上纹丝不露,只同身边的清客笑道:“看看,看看,这才真真是杞人忧天呢!谁家不是这么做的,千百年的道理都是一般,偏偏他又在这里‘胶柱鼓瑟’了。”
那清客笑道:“三爷这也是性子谨慎,却是他的一桩难得的好处呢!都说‘诸葛一生唯谨慎’,想来这谨慎也并不是坏事哪。再者,三爷说得未必没有道理。东翁人品方正,我们自是知道的,倘或任由外面的人信口胡柴,难免坏了名声。东翁切切不可作‘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之想,须知这世上还是愚人多啊。”
贾政听得大笑不止。贾环也低头暗笑,听你那张嘴,真是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然而心里也并不觉得讨厌。
那清客见贾政被自己引着笑了一阵,心下不由得意,笑问贾环道:“三爷还有什么话儿?”
贾环见贾政高兴,稍一停顿,越性一鼓作气说了下去:“然则我私心里还有个阴险想头。这贾雨村——”话没说完就被贾政一声断喝“什么贾雨村!贾雨村是你叫得的?”忙改口道:“是贾世兄,贾世兄做老了官的,若是捏着这个把柄要挟咱们家,又怎么样打发他呢。”
贾政听不下去,喝骂道:“小畜生满口里说得是什么!还不滚下去!”
贾环立即闭了嘴,倒退着出去了。
他退出去也没有急着走,而是立在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一院子的人都像没看见似的,装聋的装聋,作哑的作哑,显见的这位小爷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
贾环耳听得贾政和清客们说话,可恨隔得太远听不清。正着急间,恰巧宝玉走来,见他直直立在院子里,奇道:“环儿,你又在这里做什么,不进不退的上神呢!”贾环心不在焉,随口也不知敷衍了些什么,只听宝玉笑道:“既是这么样儿,你就先回去罢,等改日老爷喜欢了再来。”他找不出话来驳他,悻悻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