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贾环听着黛玉讲解,不知不觉,心下已是大为折服。这姑娘实在很聪明,很有自己的一套。贾环是经历过十多年学习生活的人,因为自己是个学霸,交往的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自然知道这有多么难得。能总结出自己的一套理论方法的人,往往不需要借助太多的外力,只要掌握了基础的知识,就能不断进取,不断进步,即使暂时受挫,也不影响他/她真正的发展。
他肯定了黛玉的能力,便翻出书本来,指着之前划出的部分,向黛玉询疑问难。黛玉一一细瞧了,慢慢的措辞了讲给他听。
贾环听了,只觉她讲得十分清楚,且又深入浅出,和郭先生十分不同。论学问,黛玉自然不能和郭先生相提并论,但郭先生呢?他是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货,只是倒不出来,又爱旁征博引,生发议论,谈兴上来,只是嘴里滔滔不绝。他是乐了,可怜做学生的听得一头雾水。问他时,他便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如今且不要理论,将来自有区处”。再要问时,他便恼了。贾环只得怏怏作罢。如今好容易遇到黛玉,又明白又肯讲,不由一气问了个痛快。
黛玉倒不嫌他烦,很愿意尽心。原来这黛玉在家时,因是父母的独养女儿,自幼十分受宠爱,亦是假充男儿教养的,虽生得娇花嫩柳的模样,实则十分有主见,并不肯白白受人可怜容让的。故此虽然迎春姊妹百般体贴可怜于她,她也并没有十分感动,反而有些愀然不乐,再有宝玉温柔小意,千般俯就,越发助长了她的一种怪诞脾性。只是她自己不知罢了。
今日贾环正经的拿着功课来问她,她便觉自己也顶了些用处,因此反而开怀起来。再看贾环聪明伶俐,闻一知十,只消稍一提点,便明白过来。比之自家初学时还聪敏些,更是欢喜无尽,越发乐意讲给他听,直恨不能收了这个弟子,倾囊相授才好。
他两个就着书一个问,一个答,一个讲,一个记,不觉时间飞逝,已到饭时。紫鹃隔着帘子叫道:“姑娘,该去老太太处用饭了。”黛玉这才惊觉,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起身笑道:“我们这便去罢。”贾环笑道:“姐姐自去就是,扰了你这半日,我也该回去了。”黛玉因问他为何不去,贾环答道:“老太太这一向不大喜欢我,嫌我是姨娘生的,不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黛玉思及来贾家这许多时日,确实未在贾母处见过他,心下已有七八分信了。当下也只得罢了。姐弟俩一齐出了门,转过回廊分手不提。
自此贾环就得了益,时时来寻黛玉。黛玉见他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很有规矩,更难得的是通透明白,渐渐的也不将他视作小儿,贾环喜欢她才华为人,姐弟两个竟是十分投契。
他不比宝玉自小在内闱厮混,时时出入,不免招人眼。只是头一个贾政是不管的,贾母听说倒难得夸了他两句,说他有志于学,将来必是有些成就的。王夫人本有些微词,见贾母已表了态,反觉得没意思,便没说什么。
倒是宝玉有些怏怏。原来自从黛玉到了贾家,贾母十分爱护,将她置于自己房内的碧纱橱里。这碧纱橱本是宝玉所居,她来了,反而挪出了宝玉去。这宝玉毫无意见,欢喜之极,与黛玉同起同止,同吃同睡,情谊厚密处,三春姊妹反倒要靠后了。黛玉也自待他不同。只是如今又插.进了一个贾环,一般的与黛玉说笑无忌,情分亲密,贾环更直以“姐姐”呼之,比之探春更亲密些。且贾环热衷举业,来寻黛玉时,至少有一半辰光在讨论经义,更是让宝玉恨不得捂耳以对。
贾家的规矩,弟弟怕哥哥。只是宝玉素来天真烂漫,也没什么威严,贾环又自小老成,说话行事比他还挑不出错儿来,因此竟有些镇不住他。再者举业是正事,若他透出不乐读书的口风来,传至贾政耳中,免不了又是一顿教训。如此种种,凡贾环来时,他只是没趣儿,渐渐的竟不往黛玉跟前凑了。
这般又是数月而过。这日贾环读书累了,正伏案假寐,忽听得小蝶手里托着件东西走进来,笑道:“哥儿快起来,才刚二门上的小子送了这个进来。”他起身看时,却是锦缎覆着一件半丈长的圆盘模样东西。他心知是什么物事,掀开看了一眼,见果然不差,旋即盖上,笑道:“走,咱们去林姑娘那里。”
原来贾环自小谨慎小心,步步留意,虽说是在自己家里,反不如黛玉更自在,长此以往,自然不利身心健康。他为排遣压力,就时常的做些手工,惜春就收到过他做的走马灯、小炕屏等物。后来见黛玉总有些放不开心怀,时常因思念父母家乡而饮泣,便特意费时耗力的做了一座微型的江南城市木雕。幸而他如今不用上学,时间还有富余。饶是如此,也费了一二月工夫。
他将木雕做好了,又托了贾政的清客拿去找好漆匠上了匀匀一层清漆,如此辗转,今日才送了来。他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吩咐道:“看看还有多少银钱,叫霁月关二两银子谢人家。”小蝶忙叫个小丫头去说了。
贾环兴致勃勃的跑去黛玉处,黛玉可巧在家,迎面一个眼熟的丫头打起帘子。他一脚迈进,只见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宝玉和三春姊妹俱在,只少了一个李纨。黛玉独坐在窗下椅子上,眼里还含着些未散的笑意。
他刚要问“谁又说笑话儿了”,一句话已经到了喉咙口,探春皱眉道:“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莽莽撞撞的做什么?”
贾环才要说话,黛玉已起身拉了他来:“在我这里就不要拌嘴了,究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说得迎春都笑了:“我们倒看不出谁才是亲姐姐,谁才是表姐姐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黛玉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嗔怒道:“又有这么些说法儿!”
贾环一面随她进去,冷眼看着,探春处在众人之中,笑容底下怎么看都颇有些羞窘的样子。
第9章
贾环随黛玉坐下,一面招手叫人,一面回身笑道:“本是来给姐姐送样儿东西,不巧竟来了这一些人,倒叫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骑虎难下了。没得叫人说我偏心。”
探春似笑非笑的瞧着众人,摇头道:“听听这话儿,想必是说我了。”惜春道:“哪个又指你来,大概说的是我。”说着就掀开罩布,众人一拥而上,围在桌前,都去看是什么东西。
只见酸枝木盘子里好精致一座儿江南风景微雕,下刀又细,构思又巧,从刀工到布局都迥异于寻常所见的盆景木雕之流。正看得有趣间,贾环上前,随手将盏清水倾入假山顶,使之汪住成一泓清泉状,又不知拨动了什么机关,水流细细而下,注入山下屋前,不过几息工夫,就绕着城市流转起来了。贾环撇了杯子,抱手笑道:“如何?如此不正是马氏‘天净沙’一景?”
惜春推他道:“又混说,若要那‘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不难,只要你这巧手能做出一轮日头来。”贾环见她频翻白眼,揉着胳膊赔笑道:“这个如何做得?便是做得,又要费多大木头去做它?”惜春还不饶,嗔道:“与林姐姐就做这样儿费事的东西,与我便一盏走马灯儿打发了。必要为我做个好的来,方才饶你。”贾环忙不迭的应了,又问她要什么顽,惜春只说“待我想起来,自然问你要去的。到时可别拖三拖四才好”。说完也不要他答应,扭头玩赏去了。
一时黛玉又来谢他。贾环见她霞飞两靥,眼圈儿红红,知她思起家乡,忙劝了她些话儿。黛玉回嗔作喜,笑道:“我自知道的。只谢你还想着我。”说毕也去了。
众人看着那木雕只觉新鲜,七嘴八舌说个不住。贾环还惦记着读书,便要辞了出去,探春忙拽他袖子,只道“我去去就来”,说着跟他一起出了门。众人也不理论。
姐弟两个走到僻静处,贾环拂了拂袖子,冷脸道:“有什么事倒要鬼鬼祟祟的,你说罢。”探春闻听此言,气得倒仰,直说:“好,好,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要受你这样的对待?”贾环冷笑道:“不敢,三姑娘身份尊贵,八面得风,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敢数说三姑娘的不是!”
探春伤心道:“你怨我只和宝玉好,不和你好,是不是?”贾环说“不敢”。探春不理会他,只絮絮道:“我何尝不知道,你才是我的亲兄弟呢!你也不用刺我,若是能够,哪个不愿意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哪个愿意叫个小老婆养?”说着,倒真有些难过起来,两眼里往下滴泪。
“你艰难,你过得苦,我不苛刻你。同样的理,你也不该求我待你亲密无间。这世上没有两全的事。”见她哭了,贾环倒一时有些后悔,只是面子上下不来,硬邦邦的顶回了一句。
探春拽出帕子来胡乱抹了把脸,反倒冷笑起来:“你当我是那自作聪明朝秦暮楚的人么?”撇脸道:“我不过是要嘱咐你一句,友爱姊妹固然好,也要精于学业才好,叫老爷知道你镇日里做这些外务,岂有高兴的?别看这府里鲜花着锦绣缎成堆,这泼天的富贵,你又不是宝玉,能得着一分不能呢?若是你闲时能常常想想我今日说的这些话,就算没有白费了这般口舌工夫。”说毕以手掩口,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