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怕他发现玉娘,下意识地向马车的方向侧了侧身,原地蹦跳两下,灵机一动,拱腰哈手道:“方才起来出恭,贪图方便,就没披大衣裳,谁想到这样冷。”
“确是比京里冷些,下了雨的缘故吧。”贾环理解地点头,又不好意思地道,“地方简陋,连恭桶都没备齐。是我待客不周,怠慢二哥了。”
“这也是常事,出门在外,总不比家里方便舒服。”贾琏摆摆手,一溜烟蹿回房去了。
待贾琏穿戴完毕出来,两人吃了饭,贾琏便请辞:“出来有日子了,迟迟不归,恐怕老太太和老爷、太太担心。”
贾环送他到城门,兄弟二人执手洒泪而别,却不知,马车辚辚向着官道驶去,门窗紧闭的车内还载了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小姐,自此在贾家不知引出多少风波……
再说那玉娘家,一早起来不见了女儿,全家顿时鸡飞狗跳。玉娘之父吩咐家人满城散了去找,只怕女儿叫人拐了去了。及至正午,察觉玉娘之婢神色有异,这才起了疑心。初初逼问,那丫鬟还摄于玉娘余威,并不敢说。玉娘之父便叫人拿了棍子来打,打不两棍,便招了。这下可好了,玉娘之父气得手一撒,身子直厥厥的倒下去了。家人请医延药,救得他醒转来,待想起派人去追时,已是过去了一日,追不得了。
玉娘之父灰了心,只好自认倒霉,又咽不下这口气,便令人绑了丫鬟闹上公堂,要穷究这丫鬟“调唆主人”之罪。
直到此时,贾环才知道贾琏之前干了什么好事。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得先安抚了苦主,入后院苦思解决之法。
这是家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断不能叫几个师爷来商议的。但出了这种丑事,苦主还在外头坐着,不拿出个说法来,不说苦主那一关过不去,就是贾环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看他急得快要团团转,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风度,寄英撇嘴道:“又不是爷拐的他女儿,琏二爷干的好事儿,自己处理不干净,还要爷给他擦屁股,不就仗着爷是县令吗?我替爷委屈。”
贾环无奈地道:“不是这个理儿。琏二哥丢了个烂摊子给我是不差,我却不能丢回去。要是叫人因为这个找上门去,大老爷和老太太还不打断他的腿呢?到时候出的事儿也补救不回来,还白叫他捱一顿打。”
“那也是他该的,谁叫他见了色不要命。”寄英只敢小声嘟囔,不敢叫贾环听见。
贾环也不理论他,径自回堂上,遥遥的就拱手道:“请把令仆解开吧,本县不受理奴婢调唆主人案件,阁下家法处置即可。”
那玉娘之父独自干坐了半日,茶水灌下去两壶,一腔心气已快消磨干净了,另一种后怕渐渐涌上来。见贾环去了半日,一上来就摆起官架子,还以为他恼了,登时心里懊悔自己胆大包天,竟然冒犯了他,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却听贾环继续说道:“作为县官,尔所告之事我管不着,但我哥哥的事我却不能不管,这样吧,我给我哥哥去封信,若你所说属实,我自有计较,绝不会委屈了你。”
玉娘之父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的走了。
这里贾环即刻安排人骑快马回京,待消息传回,果然是贾琏这个浪荡子拐带了人家的女儿私奔。贾环气得仰倒。贾琏脸皮厚,不仅没有羞愧难当,还托来人带回话,请贾环帮忙做媒,娶玉娘做二房哩!
贾环心里暗骂,见鬼的二房,他敢把人领回家去?凤姐儿肉不给他捶烂了的。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还要拖着自家跟着丢脸。可贾琏能不要脸皮,他不能。没奈何,只得含羞忍耻,打点了厚厚的一份礼物着人送去玉娘家,全当是聘礼了。玉娘之父收了礼物,也便暂罢了。
*
数九隆冬,天寒室静。
昨夜直下了一夜的大雪,雪花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在树梢间,在屋瓦上,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它自己的颜色。
棉线帘子委地,窗户上蒙了澄亮的窗纸,外头隐隐折射着雪光。这已经是最好的窗纸了,但仍然不能给室内提供足够的光线,所以支架上点了明瓦灯,照得书案上一片亮堂。
贾环坐在熏笼上,下头垫着柔软的狐皮,身上只穿了棉衬的小袄,散着靛青的裤脚,没戴冠,只插了根簪子,低着头拆信。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九,衙门里封印落衙,所以书案上一封公文没有,一边摞着几部书,一边却是几封未拆开的信。
确切的说,是三封,一封来自黛玉,一封来自探春,一封来自惜春。
他因不得回京过年,只得亲笔写了请安信,又备了各色礼物,上月遣人分往家里及贾政两处送去。去的人昨儿傍晚才回来,替他捎回了众人的回礼和这些信。
第74章 .74
按照信件的厚薄, 先拆开的是惜春的信。惜春只流水账式的问候了他的起居饮食, 大略记了记家里发生的事, 只在最后忍不住抱怨了几句贾珍的荒唐,整体的行文十分克制。
贾环暗暗点头:“字也好了些,人也长大了些,脾性似乎收敛了几分。”
荣宁二府的四小姐、威烈将军贾珍的胞妹贾惜春,虽然因为姊妹众多,长辈们的注意力难免分散,对她的关注不够, 却并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脾气。认真发作起来, 谁的面子也不给的。
这一点, 要是能和迎春中和一下就好了。
放下惜春的信,拿起探春的信来。这是探春第一回 和他通信。先前姐弟关系不好,探春心里惦记他,也犟着不肯先示好。如今二人关系缓和了, 她也就大大方方写了信来。她似乎极像端出长姐架子,写信的口吻老成严肃得堪比贾政, 行文下笔间却还是流露出少女的清丽。
她与惜春一样,也是先问起居, 嘱咐他有什么缺的不要不好意思张口, 只管遣人回府要,免得为了官却太过自苦。家里的杂事一笔带过, 倒是细细说了几件贾母与王夫人身边的私密事, 又叮嘱他记得给贾政去信请安。信的末尾, 少少提了一笔赵姨娘,叫他不要担心家里,有什么事她会一力担承。
不是她说,贾环还不知道,贾赦还遣老婆去向贾母请求,要纳鸳鸯做小老婆呢!
这鸳鸯是谁?她是贾母身边的大丫头,相当于宝玉身边的袭人、凤姐儿身边的平儿,掌着贾母屋子里一切事,最得贾母的心意。
贾母素来喜欢年轻靓丽的女孩儿,鸳鸯虽无十分颜色,也是上等的了,又十分懂她的心意,行事无不令贾母言和意顺。养只猫狗还有感情呢,何况是个活生生朝夕相处的丫头呢。
那鸳鸯也争气。邢夫人从贾赦处领了这桩差事,她也不傻,先便寻凤姐儿商议。凤姐儿素知鸳鸯的为人,是个极正派的丫头,并不爱攀高望远的,婉转谏了邢夫人一回。邢夫人却是个刚愎自用的脾气儿,只嗔着凤姐儿,自去与鸳鸯说。鸳鸯不好和她强的,托辞拒了。邢夫人只得出来,如实回复贾赦。贾赦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叫来鸳鸯的哥嫂去劝。
鸳鸯何等自尊,谁知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爹妈生出来的兄妹,脾气秉性竟差得那样远。鸳鸯的哥嫂喜的满口答应,她嫂子立即进了园内相劝妹妹,被鸳鸯一顿发作打回去了。这丫头不愧是能在贾母身边挣出头来的,情知贾赦不会善罢甘休,她就揣了一把剪刀,觑着贾母与众人说话呢,她就进去跪倒,如此如此一顿表白,立了个毒誓,解开头发就剪!
贾母气得几乎哆嗦,贾赦夫妻也闹了个没脸,大家都没意思。尴尬了几日,还是贾母拿了八百两银子,给贾赦买了个十八岁名叫娇红的女孩子做妾也罢了。
其实要说模样,鸳鸯还真算不上顶尖儿,她又是贾母头一个心腹,按理说,贾赦要讨人,也不该讨她,可贾赦偏偏就讨了她。
难道大房已经缺钱至此了么?连贾母的私房钱的主意也要打么?
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王夫人之胞兄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这个四大家族里头一个能人爬得越高,其余几家沾的光就越大。黛玉的塾师贾雨村也当上了大司马,不再是那个依附着贾家的小知府了。
贾雨村此人鹰视狼顾,利欲熏心,他得志,对贾家、对朝廷未必是什么好事。
叹了口气,将探春的信收好放到右手边,拆开黛玉的信。他们姐弟通信已有许多年了,就是贾环在国子监时,两人也会借助信件沟通。黛玉的信清新有趣的多。她不厌其烦,将生活中发生的小事娓娓道来,格外有一种生活情趣。
她写香菱学诗。薛蟠离家跑生意后,宝钗在家中无聊,又被贾府中人盛情邀请,便重新搬回了蘅芜院。香菱作为宝钗的女伴,也搬入了大观园。她是个痴人,素慕风雅,家中母亲封氏也曾教她认得几个字儿,薛家上到薛姨妈、下到宝钗都是宽厚之人,她闲了,也翻一本书看,又见自家姑娘宝钗与贾家的姑娘、表姑娘们作诗,心里羡慕得不得了。如今住进了风景如画的大观园,日日得闲,便缠上了宝钗,要宝钗教她作诗。宝钗是个贞静娴雅的女儿,自己都不以诗词为意,怎么会教她?倒是黛玉之为人,好为人师,见香菱如此好学,一向不吝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