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遍全城,费了好几日工夫,总算把东西置办齐全。这一日遣了小子将东西送到二门上,贾环亲自带了两个婆子将其送至惜春处。送完了东西,已至晌午,厨房里拿新鲜的野鸡咸浸浸的炸了,配上白粥送来。贾环痛喝了两碗粥,下午正看账呢,有人过来说,老太太那里凑分子给凤姐儿过生日。贾环忙遣人打听,去了半日,回来说了,贾母那里聚了两府的女眷并有头脸管事的媳妇子,果然是在商议这桩事,从贾母薛姨妈以下,邢王二夫人,宝黛三春姊妹,都出了分子凑趣儿,鸳鸯平儿等大小丫头也出了一分儿。
“老太太起的头,倒不好装不知道,且凤姐儿又小气,单我这里不出也不好。”贾环暗里思忖一番,便吩咐霁月道:“去那边问问,宝玉出多少,依着宝玉的也送一分过去罢了。”霁月去了半日,回来道:“宝玉的是太太替他出,林姑娘是大太太。”贾环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遂说:“咱们不出了。再劳烦你跑一趟,问问姑娘们实出不出,悄悄的替三位姑娘出了罢了。”霁月答应着,到底私下凑了一分送去。
凤姐儿的生日是九月初二日,展眼已至,因凤姐儿是寿星,贾母便将寿宴全权交了东府里贾珍之妻尤氏来办。这尤氏是贾珍的继室,娘家只剩一个老娘,还是继母,继母带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如今都靠着尤氏供养。尤氏不及凤姐儿能干,也不及先前的秦氏周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倒也有些才干,将这一桩事前前后后打理得妥妥当当,人前人后叫人挑不出嘴来。
园中姊妹们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都有,都打点玩笑取乐。一早众人相见,独不见宝玉。李纨遣人去问,袭人回说去北静王府了,起来还要素衣裳穿,许是北静王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众人这才不议论了。
这话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贾环去。一听说是去北静王府,便知是托词,又听还穿了素衣裳,更是疑心。他也不声张,悄悄的出来,命人拿了宝玉的几个小幺儿来。几人一开始还赖,纷纷推搪说:“二爷只跟茗烟好。二爷的事他全知道,也只吩咐他去办。我们不得二爷的心,实在不知道。”贾环也不多言,只叫人“拿鞭子来”,忙有个小厮一溜烟跑去取了根马鞭,恭恭敬敬的双手捧了递给他。贾环试了试手,便要打,打头的墨云忙跳着求饶。环顾四面,见下人们只是袖着手看热闹,心知是逃不过了,只得绞尽脑汁的想起来。在鞭子的威胁下,还真叫他想起一事,遂向贾环耳侧悄悄说了。贾环半信半疑,但这的确像是宝玉会做的事儿,顿觉齿冷。
回去花厅,众人已坐了席,只是等宝玉。左等不至,右等不至,急得贾母了不得。贾环只是垂眸坐着,一声儿不发。黛玉悄悄的问他,他拉过她的手来,划了个“金”字。
枯坐半日,好容易等得宝玉回来了,赶过来与凤姐儿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又骂跟着的小子们,问他到底哪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着了,种种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得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见了他哪里还恼,又嘱咐了几句,便放他回席上看戏了。
台上演着《荆钗记》,贾环细看了一回,倒也看出几分意趣来,暗暗希望今儿平安过去,别再出什么事,但心里就是突突的跳。
一会儿戏已散出,贾环四下一看,正找不见凤姐儿,才当她有了酒歇着去了,就见她哭着跑进来,爬在贾母怀里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便哽咽着说出一篇话来:“……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他臊了,就要杀我。”姐妹们都是未出阁的闺女,早已被李纨带着出去了。贾环站住脚,听得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这位堂兄,平日里为人还好,就是在女色上犯糊涂。家里外头略有点子风情的女人,他见了就拔不下眼来!凤姐儿管束得再紧,他还是逮着空儿就偷鸡摸狗的,无怪乎被老婆撞个正着。
紧跟着贾琏就拿着把剑赶来,脸上通红,脚步虚浮,后头跟着尤氏等一群人。贾环忙上去夺了他剑,拉他道:“岂能在老太太跟前动刀动剑的?你醉了。”贾琏倚醉逞强,偏要作态。邢夫人王夫人呵斥他,他还不依,气得贾母一迭声叫人找贾赦来,他才怕了,趔趄着脚出去了。
未知贾母王夫人这里如何抚慰凤姐儿,次日一早,各人睡起,聚到贾母处来。邢夫人领了贾琏来赔罪,贾琏忍愧报羞的认了错,贾母骂了他一顿,仍旧叫他夫妻两个和好,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贾琏两个安慰平儿。一时三人好了,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个送回房去。
贾环在外头,只听见说和贾琏偷情的鲍二媳妇吊死了,凤姐儿不理论,贾琏许了二百两发送,又额外贴给鲍二些银子,作好作歹,威逼利诱,好歹把死人的事压下去了。
事情的余波已经渐渐散去了,贾琏夫妻仍复如旧。贾环却觉得,他们夫妻之间再也回不去早些年的夫妻一体、亲密无间了。
第70章 .70
薛蟠听了他的担忧, 放声大笑,一手拍得桌子啪啪作响,道:“古话说‘牝鸡司晨, 惟家之索’, 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家大房的爷们儿连老婆都管不住, 家里的女人弄什么, 外头的男人一丝儿不得知道。长此以往, 夫妻离心,乃至家业衰败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见贾环一声不吭, 脸色很坏, 没什么诚意地劝他道:“算啦,你操心什么呢。好良言也难劝该死的鬼,琏二和我那表姐夫妻性格不合,夫太不堪,妻太强势, 早晚要同床异梦的。”
他执壶给贾环倒了一钟,又给自己满上,招呼他说:“我马上要去东瀛,不得送你了。以此薄酒一杯, 且为你送行吧。”
此刻, 他们朋友二人正坐在酒楼二楼最好的临窗位置上,窗扇大开, 有江风灌入, 远眺白练茫茫, 近处红叶染霜,平添凄凉。
贾环拿起酒杯来灌了一口,喝得太急,澄明的酒液溅出来一点,险些飞到眼睛里。他放下杯子,脸上依旧残留着些抑郁的神情,却点了点头:“不妨,你要跑船,耽搁不得的。”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三纲五常,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纲常里就要求贾琏是个能作妻子表率的纠纠丈夫。贾琏做不了,他就无可避免的陷入痛苦。
同样身为社会意义上的男性(且不讨论生理性),贾环并非不能理解贾琏的压力。这个社会赋予人的枷锁太多了,多得人恨不能斩去。但贾环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挣脱枷锁,而贾琏是不敢,他只敢背人时偷偷行些不合礼仪规范的事,久而久之,就成了在臭水沟里钻营的老鼠。
我们好像都是这样,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让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他想着,就自嘲地笑了笑,向遥遥天外望了一眼,突发奇想,收回视线,问薛蟠:“异世数载,还记得本来面目么?”
看得出,这个问题是薛蟠没有想过的。他一边思考,一边答道:“当然,忘了什么也不能忘记探究人生终极三大谜题啊,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思索一阵未果后,他故作憨傻的晃了晃圆脑袋,脸上的表情却仍然是一片空白,只有肌肉被牵动着,似乎是笑:“想那么多干什么,人生在世,有美酒美人美食可享就行啦!我跟你说,运动和性都是缓解情绪的良药,你要实在苦闷,找个女人,比什么都强!”
贾环默然不语,薛蟠奇了,道:“莫非你还没有过女人?哥哥今儿劝你一句实在话,从前种种,你都忘了吧。眼下的日子才是实在的。”贾环道:“你说得轻巧,你这么看得开,怎么还没成亲呢?”薛蟠急了,抢白一句:“那不是没有好的吗?”说完朝地上啐了一口,“好姑娘都养在深闺,能叫我见着的都是什么人?就算不要求才貌家世,也不能娶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啊!”
他愤愤的抱怨着,把那些不能和母亲妹妹倾诉的苦水尽数倒了出来:“都说我好色无厌,谁知道我压力多大!我原本还想着,贾家王家倒了有什么,只要我不作死,大不了把铺子卖了,带着家里人到乡下去做个小地主,反正钱也够我挥霍几辈子了。我妈也不是一味攀富图贵之人,我们在乡下盖个园子,凭我妹子的人才,许个会读书的财主家子弟绰绰有余。嫁了我妹子,我就仿效陶渊明躬耕田野,息交绝游,快活一生。谁知这个世道,连这么点愿望都实现不了。”
这回轮到贾环嘲笑他了。贾环毫不客气,指尖又快又急的戳了几下桌子,说道:“天真!你忘了你刚来的时候遇见什么了?冯渊不是乡绅子弟?还不是死了就白死了!为什么?他家里没人!但凡他有个亲兄弟叔伯,也不能叫那事儿那么容易过去!贾王史薛,起初两公一侯一伯,都是异姓,为什么那么好,世代为亲?还不是为了互相帮扶。好几辈人了,你想脱出去,身上一点儿不沾,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