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打帘子进来——他看见她映着斜晖的脸颊,细细的茸毛变成了金色——看见他醒了,笑道:“总算醒了,饿不饿?”
直到这丫头近前了,他迟钝的脑袋才认出她来,哦,是蕊书。他微微一笑,坐起来,边找鞋穿边问她:“什么时辰了?”蕊书答道:“已经酉时了。”出去端了饭来服侍他吃。贾环吃饭时一声不出,待他吃完了饭,吃茶时,蕊书才说:“上回叫我打听的事儿,有回音了。”贾环认真想了一想,才想起这说的是凤姐儿克扣赵姨娘月钱的事儿,不禁嗔道:“怎么不早和我说?”蕊书简短地答道:“我怕早说了你吃不下饭。”贾环又催了一遍,她方说了。
“这事儿是二奶奶的秘辛,家下人只知道她扣了银子,却不知道她拿去做什么——或许几个老嬷嬷猜得出,究竟二奶奶也不能认的。你知道我和平儿好,是她和我说的,原来那钱是叫二奶奶拿去放了印子钱。起初不过二奶奶自己的月例银子,攒了八两十两的放出去,平儿告诉我,就这一项,一年翻出好几百银子了。大概是尝着甜头了,近几月连着下人带年轻主子们的一股脑儿扣了,说是一月能翻出一千呢!”蕊书记性特别好,平儿与她说的话,她几乎没忘。
贾环只觉得血涌上头,一时又是失望又是心惊,情绪一阵阵如潮退潮涨,击打在心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印子钱,正是古代的高利贷,主要剥·削穷人,利滚利,能滚出本金十倍百倍的利息来,确然是个生钱的好主意,但只一样,放高利贷是犯法的。说是犯法,这些勋臣仗着祖上的余荫,何尝把律法放在眼里过?没门路也就罢了,一旦有了门路,以凤姐之贪婪无厌胆大包天,哪里还能忍住不伸手呢?只是不知道贾琏有没有和她同谋……万一贾琏也沾手了……
想到这里,他霍然一惊,问蕊书道:“二奶奶做的这事儿,二爷知不知道?”还没等蕊书作答,就在心里自己回答了自己:“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贾琏的脾气,也是骄奢淫逸的,又好色如命,他知道了,只会要分夫人一杯羹吧!”
蕊书见他神情凝重,便知这事儿不小。她本来不太当一回事儿,这会儿也坐立不安起来,索性避出去让贾环自己想。
这里贾环想着事儿,也没在意她。左思右想,竟没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凤姐所为确实不法,他却不可能去揭穿她。不能动用国法,便只好动用家法。凤姐儿是大房的媳妇儿,名正言顺能管辖她的只能是大房的人,贾琏靠不住,贾赦邢夫人夫妇更不必说,贾赦为人昏暴,贪财好色,邢夫人为人悭吝刻薄,都不是正人。自己的嫡母王夫人倒还有几分见识,但又性情天真,极好糊弄。凤姐儿本就是她的内侄女儿,又能言善辩,只怕王夫人问不了她的罪,她能把王夫人说住了。贾母经过的事多,脾性也爽辣,但老人家年纪大了,未必还有年轻时的冲劲,没准儿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思来想去,竟是往日看着有些迂阔的父亲贾政最为可靠。说来可笑,枉他自诩有手段,在家事上,还是要依靠和寻求父亲的智慧。咬了咬牙,给贾政去了封信。
……
次日仍有事忙,早上见过了贾母,便带着礼物匆匆赶赴先生府上拜访。先生不在家,他只得留下礼物,约定改日再来。一干王孙公子们正闲得发慌,听说他考中进士回来了,都闹着要他请吃酒。薛蟠正巧在京,便遣人寻了他来,会齐了众人往风月之地而去。
屋子里排开宴席,有打扮得粉妆玉琢的小厮在席间穿梭佐酒,有娇躯裹着绫罗的歌女弹唱助兴,薛蟠还请了几个相熟的伎女来陪着说话。
菜上齐,众人先举杯齐贺贾环中举,贾环回敬,你来我往喝了一会儿,众人渐渐露出本来面目,划拳的划拳,行酒令的行酒令,没一会儿酒酣耳热,都有些放浪形骸起来。冯子英和薛蟠推杯换盏,聊得热火朝天,柳湘莲兴头上来,亲自上去客串了一出戏。
贾环一向不大爱看戏,却也觉得柳湘莲唱的好,身姿风流,扮相出众,跟着众人拍手叫好之余,看见有几个人眼神儿都不对了,顿时就明白了他们的龌龊心思,心下一阵恶寒。
鼻端一缕香风轻轻拂过,回过神来,身边已坐了个明眸善睐的姑娘。这姑娘着一身淡黄的裙子,外披素色罩衫,娥眉杏眼,鼻腻鹅脂,美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她坐的距离正正好,既显出了亲密,又不让人觉得她不尊重。这一点殊为难得。贾环不大自在的移开视线,却看见薛蟠远远的冲他比了个手势,便有些哭笑不得。
姑娘却和他搭话了,先说戏,又说仰慕他的人品才华,声音轻轻软软的,一边劝着酒,贾环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再醒来时却在一间绣房,卧在姑娘的绣榻上。
小丫头打了水,他简单的梳洗了,整理好衣襟,向姑娘道了谢。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问人家名字。这姑娘名唤瑶琴,只不知是她的本名,还是进了这行后取的花名。
瑶琴姑娘一直将他送下了楼。薛蟠已付了帐回去了,余者有留下享受温柔乡的,有烂醉如泥在休息的,也有早走了的。寄英抱着件披风巴巴的在楼下等他。
贾环回头与瑶琴姑娘道了别,上马回家。等回到家,已是定省之时,先往贾母跟前请安。众姊妹并宝玉都在贾母处,团团坐了一屋子,贾母倚在榻上,鸳鸯陪在身边,身前却坐了个年逾七旬的老妇人,正说话呢。
他凑上前请安,贾母指着那老妇人道:“这是刘姥姥,咱们家的老亲戚了。”贾环忙问了声姥姥好,那刘姥姥直摇手说使不得,笑得嘴巴都裂开,露出一口泛黄的牙。
趁着两个老人说着话儿,他一声不响的退了后,坐到惜春下手,疑惑地问她:“这个刘姥姥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惜春便跟他解释了一下。原来这个刘姥姥是王家那边的穷亲戚,上门求见王夫人和凤姐儿,可巧贾母听见了,就叫过来说话,投了贾母的眼缘。
如此这般一说,贾环这才恍然大悟,耳边又听得贾母说要请刘姥姥游园子,正暗笑老太太也爱显摆呢,后头就通没听了。
第68章 .68
正与惜春絮絮说着话,黛玉走过来道:“环儿, 明儿你有空没有?”贾环忙站起来让座, 闻言为难道:“珍大哥哥他们议定了请我,老太太还嘱咐我去庙里还愿。姐姐有什么事?”黛玉笑道:“并没有什么事。算了, 等你空了我再与你说。”贾环道:“那我找姐姐。”
惜春在一旁转着一双明澈的大眼睛, 她生得甜美, 泰半从这双眼睛上来,笑道:“你小时候儿,还去请教林姐姐教你读书。这样算起来, 林姐姐还是你的老师。人家都说‘师有命, 弟子服其劳’,你倒会躲懒儿!”
还没等贾环说话呢,黛玉先摇手笑道:“罢了,我也受不起这举人学生。”探春听见了,因贾环中了, 她这几日喜气洋洋,遂笑道:“探花的闺女, 指点出举人学生来,我还没嫌你呢, 你倒假谦虚上了!”黛玉便拧她道:“好个没良心的探丫头, 才过了河,就急着拆桥了!”贾环连连作揖道:“我有今日, 实该谢姐姐, 待弟备一份大礼, 上门拜谢。”黛玉住了手,捋一捋耳边的鬓发,笑眼弯弯:“那我就等着了。”探春越过惜春搡他一把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快出去罢,只在我们队里混什么。”贾环忙出去了。
到了外头,只见宝玉正拉着那刘姥姥,不知说些什么,贾环近前时,只听刘姥姥说:“……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并死了。”宝玉背对着他,跌足叹息。他好奇地问道:“什么茗玉小姐?”刘姥姥忙问好。宝玉回头招呼一声,来不及答,又问那刘姥姥后来怎么样。贾环听了几句,便知大概是刘姥姥编了些乡野怪谈哄宝玉这呆子呢。偏呆子一听与什么漂亮小姐有关,又犯起痴病来,拉着刘姥姥非要刨根究底。
他走得远了,还听见宝玉说:“……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未知刘姥姥怎样回答,他先摇头一笑,提步走了。
及至晚间,将要就寝时分,外头丫头说一声“三姑娘来了”,贾环才散了头发,叫霁月给他篦着,不及收拾,探春已进来了。自家姐弟,不必多客气。探春道:“不必起来了。”从霁月手里接过篦子,继续给他篦头。贾环闭着眼,笑道:“有劳姐姐了。”
他们姐弟自来不算亲近,因着赵姨娘,也有过些争执,还是贾环年纪渐长,姐弟两人才达成了和解。像这样温情流露的时刻,在这对一母同胞却曾剑拔弩张的姐弟之间,竟是极为珍贵的。
探春偏身坐下,将他的头搬到自己腿上,用一双柔软的手拢过弟弟的头发,声音也和动作一样轻柔:“以后就是大人了,趁着才放了榜,大家都有空,也多和同年、老师们会一会,只要不出了格儿,都是好的。我只怕你学了宝玉!他不愿和外头的士人大夫往来,那是他的事。你别犯这个傻。我们家里起个诗社,究竟不过是闺阁怡情的玩意儿,姊妹姑嫂打发辰光而已。你们外头男人起社,作诗倒是其次,认识几个人才是要紧的。”贾环一一答应着,叫她长篇大论念叨得有些不耐烦,眉心蹙起。见状,探春又道:“你别不耐烦!我看着你长大的,我能不知道你?骨子里和宝玉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他是嫡,你是庶,你心气高,才不得不奋发罢了。我本来不想说,你当中了举就万事皆休了?你的心意,又不想考进士,等家里一打点,少不得弄个百里侯做做。官儿是好做的?老爷何等勤谨小心,也只不过不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