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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希昀)


当年是他亲自将章明架上守护神之高阁,过去受益于此,如今受制于此。
但此案一旦开个口子,恐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引起军方震动,于朝堂稳固不利,皇帝心里多少有些踟蹰不定,默了片刻,视线突然落在内阁首辅王显身上,见他始终一言未发,好奇道,
“王阁老,你怎么不说话?”
王显因恒王一事整整半月没好好阖过眼,宫里的贤贵妃频频遣人送出消息,叫他为恒王声张,可王显三朝元老,琅琊王氏之后,岂能与一叛国之徒同流合污,是以断然拒绝,
“陛下,”已六十五高龄的老首辅,抱着笏板颤颤巍巍长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连说话中气都不怎么足了,
“老臣以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恒王殿下真与北燕勾结,当处置,若萧镇真致数万将士惨死,越加要处置。”
皇帝心情复杂看着他,“老首辅,你可知这么审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吗?”
不仅恒王要落马,便是王家也可能深受牵连。
王显何尝不知,他鼻尖窜上一股酸气,忍痛道,“陛下,昔秦两代而亡,方知不是纲纪尽坏,礼法崩殂之故?而我朝太宗皇帝律法严明,气象森严,方有今日社稷之长存,有史为鉴,陛下问老臣作甚?孰是孰非,史笔尽言。”
此话尽显一代首辅之气节。
皇帝举棋不定的心思,终因这席话而消散。
既然非审不可,那接下来便是人选的问题了。
他扫向三法司诸人,“既如此,此案何人来审?”
满殿落针可闻。
裴越手里已有数案,不可能将肃州军一案也给他,况且他是内阁辅臣,又是户部尚书,手里的事多着,不能光顾着三法司那摊子,皇帝想都没想将他排除。
那么就轮到三法司本部的几位堂官。
可惜底下无人应声。
这案表面是审萧镇,实则是给李襄及肃州军脱罪。
七皇子自比李世民之话传出后,皇帝可是指着肃州方向把李襄骂了个狗血淋头,给肃州军脱罪,难保不触怒皇帝,谁也不想接这个烂摊子。
冲锋陷阵者少,明哲保身者多。
这就是朝堂。
巢正群见状,大为那些冤死的将士们不值,气得破口大骂,“陛下,您瞧见了吗?这些便是久食朝廷俸禄,满口江山社稷的伪君子!只谋生不谋国,骑墙观望,明哲保身,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
他指着怀里这封血书,“而少将军及三万肃州军,是替您冲锋陷阵的将士呀,没有他们浴血奋战,何来这些伪君子在此道貌岸然,满腹仁义?陛下,您不能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请下旨立案。”
巢正群重重叩首,抚着金砖哭得老泪纵横。
这番话终于撼动不少朝臣,兵部尚书率先站出来,“臣支持彻查。”
紧接着内阁首辅王显长拜,“臣附议。”
有了两位阁老带头,陆陆续续站出来十数官员,支持立案彻查。
皇帝听着那一声一递的“附议”,面上交织着些许动容以及被逼迫的难堪,终于拿定主意看向裴越,
“裴卿,你来举荐一人。”
裴越垂眸道,“巢正群敲的是登闻鼓,登闻鼓由都察院管辖,三品以上官员报案,依律当由都察院首座谢礼亲自受理。”
裴越都这般说了,谢礼无可推却,苦笑跨出,
“陛下,臣领此案。”
午时正,散朝。
小内使早替裴越备了一把青绸伞,柳如明和巢遇二人簇拥裴越下阶而去,三人边走边聊今日之事,巢遇替自家首座愁道,
“裴大人,方才我与谢大人打招呼,他愁得不是零星半点,此案已过去三年,人证物证早被销毁得干干净净,如何审,怎么审?从巢侍郎今日情形来看,他手里也无证据,这案怕不好查啊。”
“何止不好查,”柳如明摇头道,“肃州军将死光了,探军司裁撤并入锦衣卫,仅凭一封血书,无从下手,怕是查个两三年都查不明白。”
“是不好查。”裴越颔首,春寒料峭,即便立了春,这雨丝依如冻雨似的砸在脸上,突突得疼,裴越抬眸,望向漫天雨帘,
“但有一人,能在最短时日内,将此案查个明明白白。”

第64章 李蔺仪
一旦复朝开衙, 官署区便紧锣密鼓地忙碌开,内阁作为官署区的中枢,更是彻夜掌灯, 裴越这一夜未曾回府,今日是他与明怡约定同房的日子, 若昨夜与巢正群密会的黑衣人是明怡, 那么今日明怡一定会去巢府探望,更没心思做那等事,他不愿叫她为难, 是以借口留在内阁。
他所料无差,明怡着实侯在巢府附近,待巢正群被人抬着送进府邸, 她与青禾乔装跟了进去。
是夜酉时, 天色还未黑透,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一墙之隔的内室,太医院的太医正替巢正群清理伤口, 衣裳嵌入皮肉里,要分割出来并不容易, 铁骨铮铮的汉子疼得哎哟直叫。
巢夫人伺候在一侧不停地抹眼泪。
大约耗时半个时辰, 太医终于将伤口处粘连的衣裳给处理干净, 重新给伤口上了药, 人方缓过来些。
等太医出去,明怡和青禾绕屏风进来,巢夫人出去送大夫了,屋子里就他们三人。
巢正群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趴在床榻, 面对明怡,强忍痛楚,露出笑容来,“我还好,您别担心,万幸一切顺利,终于撕开一道口子。”
“……明怡扫了他周身一眼,只见下半身盖上一层薄衾,已看不出伤势有多严重,但五十军棍下去,即便不残也去半条命,恐没个几月修养不好。
明怡心痛如绞,坐下来交待他,“接下来你在府上好好修养,其余的事交给我。”
“我听说你被贬了官?”
巢正群以三品之身敲登闻鼓终究不合法度,被皇帝革职,贬为六品兵务参政,许他在府上养伤半年。
巢正群神情却是极为放松,“我早就不想做那劳什子侍郎,成日文书缠身,不是这里要签字,便是那里要盖戳,万事要上折子禀报,有这些功夫还不如上阵杀几个敌人,兵务参政好,平日是个闲职,战时便可奔赴前线参议军务,这官职挺适合我,我看陛下大约也摸清我的性子,方许了这么个职。”
疆场历练出来的悍将就是不一样,见惯生死,官职起起伏伏反而不大当回事。
“你能看开也好。”明怡失笑,
这时,巢夫人已送走太医进了屋来,明怡和青禾起身,朝她一揖,“给嫂子添麻烦了。”
巢夫人是个性情腼腆之人,对明怡和青禾来路不甚清楚,颇有些拘谨,撩着袖道,“………”
言罢端着一锦杌坐在巢正群身侧,亲自替他拭汗喂汤。
明怡看了青禾一眼,青禾从袖下掏出一叠银票,她接过,将之递给巢夫人,“嫂嫂,接下来这半年,巢大哥要养伤,难免有使银子的地儿,我旁的忙帮不上,这点心意望嫂子笑纳。”
巢夫人看着厚厚一沓银票,既惊且骇,连连往后退了身位,摇头道,“……能要。”
巢正群一年俸禄不过百来两,外加官府的公廨银,年终米粮绵帛赏赐等,一年下来总共四五百两进帐,一大家子开支,过得极是节省,当然巢正群过去挣了不少军功,也得了些田庄赏赐,可这三年,巢正群时不时要接济那些肃州军遗孤,宁可自个儿穿打补丁的衣裳,也得将银子省出来给那些弟兄的妻儿度日,是以,巢家这些年实在是捉襟见肘。
巢夫人一年经手过的银子也不过五百两,可明怡给的这些银票面额却有一千两,还有足足一沓,这委实超乎巢夫人接受的程度,她烫眼似的移开目光,耷拉下脑袋,连连摇头。
巢正群也做了脸色,立即拒道,“不可,您往后要使银子的地儿多的去,我这些算什么,吃点汤药的钱还有,您不能这样做,倒显得我是小人。”
巢正群说着又要抹泪,“我好歹捡了一条命,一家人齐齐整整,比起那些战死疆场连妻儿老母都安置不到的兄弟们要好些……他们才是真苦。”
更苦的是还要背负骂名,连累家人得不到抚恤。
三万条性命哪,三万个弟兄,他离开前他们还是一张张活生生的脸,勾肩搭背商量着等他凯旋去何处喝点小酒,待他折返,只剩漫山遍野的残骨,连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
巢正群忍不住纵声大哭。
明怡将银票搁在榻旁的矮桌,轻轻抚着他肩头,神情也沁着几分哀伤,“你放心,朝廷欠弟兄们的,我一定帮他们讨回来。”
“至于那些恶徒,我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说完明怡解释那些银票,“年前我在上林苑打马球,皇帝老儿赏了我一些金锭,我拿来换了银票,咱们肃州军不分家,这些你也有份,拿着用吧,我如今是什么身份,你不晓得?我能缺银子用?”
言下之意是有裴越做靠山。
巢正群太晓得她的性子,不过是宽慰他的话,哪里真会寻裴越要银子使,但明怡素来说一不二,巢正群也不与她争辩,“那我收着,回头也接济些别的弟兄。”
明怡问道,“对了,公孙家,程家和邬家如何?日子也这般艰难吗?”
明怡问的是李襄麾下另外几名战将,程鑫,公孙彦和邬箫,此三人因当初跟随李襄东线作战,是最早一批与南靖王交锋的将士,全部阵亡。
巢正群擦干眼泪,苦涩道,“过去大家伙跟着李侯有多风光,如今便有多凄惨,程家还好,听说是程夫人娘家颇有些家底,府上有模有样,程鑫长子程就那小子最近还在张罗娶媳妇,可公孙府和邬府便难说了,当年锦衣卫抄了他们的家,现如今度日艰难……”
“您这些银子,我一人哪使得完,回头分给他们。”
明怡得知李府旧将境地这般窘迫,气得咬牙,可惜眼下说什么都是无用功,还得尽快将父亲的案子查明,方能解救这些兄弟,片刻,明怡将怒色没入眼底,淡声吩咐,“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你好好歇息,外头的事有我。”
巢正群也交代她,“今日朝堂上跳出来反驳的大臣比比皆是,可见翻案的阻力还不小,您也万事小心,可别被他们拿住把柄了。”
眼下明怡在暗,尚且周全,倘若哪日跳出台面,保不准有人要对付她。
明怡已然起身,从青禾手里接过披风罩住,浑不在意道,“巢大哥,你懂我的脾气,我只恨如今找不到爹爹被陷害的证据,一旦查清始末,便是奉天殿,我也要闯一闯,至于谁敢阻我,来一个杀一个。”
这就是她,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没有她干不了的事。
不然怎么说,都愿意跟着她干呢。
李侯比起她,还少了几分这样的魄力。
巢正群不再多言,“夜深,您快些回去。”
戌时三刻回到府上,得知裴越今夜当值,明怡愕了愕。
昨夜她叫他别回后院,他便没回,今夜本不该他当值,他也没回。
心照不宣哪。
明怡挤出一丝涩笑,看着热过一轮的菜,交待对面的青禾,
“裴府的烧鹅吃够了吗?”
正埋头扒饭的青禾听了这话,霍然抬眸,忙道,“哪里就吃腻了?还没吃够呢,您这段时日是没去厨房瞧,那裴家厨子真真手艺了得,天南海北的风味都能做出来,我一日都恨不得吃上五顿。”
明怡喝了一口汤,笑了笑道,“那你可得抓紧吃,把平日没吃过的给吃个遍。”
保不齐哪一日就没得下顿了。
青禾一愣,明白她言下之意,“哦”了一声。
明怡听出几分不舍,换了副筷子又夹了许多菜搁她碗里,没再说话。
青禾吃完一碗,又添上一碗,心想李府跟裴府隔得也不算远,几个跟斗就翻过来了,大不了往后来裴府偷。
这么一想,又咧嘴笑了。
明怡不知她乐什么,揉了揉她脑袋瓜子。
吃完后,又替她盛了一碗汤,便去浴室漱口去了。
翌日裴府四姑娘裴依彤过生辰,明怡便没出去,叫青禾去四地打探消息,自个儿去荀氏的春锦堂陪坐,原来已有几家上府上提亲,荀氏喊上几位姑娘聚在暖阁,拿着各府的拜帖,与她们商议,也刻意将京城世家的底细说给姑娘们听,叫她们心里有数。
明怡原也没在意,听得她们突然提起程家。
七姑娘裴依杏拿着程家的拜帖无不好奇,“这个程家,我怎么没听说过?不是响当当的府邸也好意思往裴家送帖子?”
裴依彤晦涩地笑了笑,她是庶女出身,前来议亲的门第当然比不得嫡出的裴依杏和裴依语。
荀氏却道,“你可别小瞧程家,程家老爷程鑫便是当年跟着北定侯上阵杀敌的四虎将之一,虽说门第是败落了些,但也算是将门勋贵,当然……荀氏慢慢将那张拜帖给扔去一边,“配咱们彤儿还是差了些的。”
北定侯李襄的罪名一日不除,那些李府旧将在京城议亲便艰难。
裴家不会趟这些浑水。
裴依杏也不笨,“原来这位程夫人是想借着结亲攀上咱们裴家,求得一份庇护?可她调儿实在起得太高了,不该打咱们北府姑娘的主意。
若是南府那些偏房还差不多。
很快她们议完程家,又换下一家。
明怡默默听着,悄悄将那份拜帖给顺了过来。
爹爹麾下这所谓的四虎将,他最喜爱的是巢正群,将他当义子养,最器重的却是程鑫,比起其余几位将军,程鑫的长处在于能谋善断,爹爹每每出征,身旁参议军务的便是程鑫,二人几乎是寸步不离的。
她记得爹爹提过,程鑫的这位夫人很擅钻营。
倒不是明怡对自家旧将没信心,实在是裴家北府的姑娘门楣太高,聘礼低于一百抬,别进门提亲,裴家家底丰厚,出嫁的姑娘嫁妆均不菲,那必得匹配相当的聘礼。
明怡不知程夫人哪来的家底来聘裴家妇?
她都替这位嫂嫂愁。
不过程就那小子,倒是很有父亲遗风。
昨日巢正群敲登闻鼓,程鑫长子程就,公孙将军幼弟公孙昶,邬老将军小儿子邬肃悉数到场,三人联名状告萧镇,期间程就口齿伶俐,与都察院的御史争执了好一阵,不堕将门风采。
闹闹咻咻一日,荀氏替裴依彤挑了两户门当户对的文臣府邸,约定回头去相看,若相对眼了,便定下来。
至傍晚酉时,前头传来消息说是裴越将回府用膳,荀氏见明怡在她这里懒了一日,便干脆吩咐管家,
“去跟家主说,等他回府,叫来春锦堂用膳。”
“好嘞。”
想到裴越,明怡心情颇有些微妙,自那夜上元节二人在马车缠了一遭后,已有两日未见,裴越显见已怀疑上她了,端看他查到何种地步,又何时与她摊牌。
现如今头顶就跟悬了一把剑似的,冷不丁哪一日便栽下来,断了这根姻缘线。
她当然可以走,只是吃了人家这么多只烧鹅,喝了这么多回酒,真悄无声息走了,多少过意不去。
就这么耗着吧。
他要掩,那就继续演。
哪知酉时二刻,饭菜备齐时,等来的不是裴越,而是哭哭啼啼的裴萱。
荀氏愣住了。
裴萱出嫁四年多,这还是第一回 哭着回娘家,这孩子素来持重大方,闹到这个地步,可见是出大事了。
荀氏急忙吩咐身旁的管事嬷嬷叫去门口将人接进来,又唤住前来报信的嬷嬷,
“到底怎么回事?”
那嬷嬷立在台阶下,与荀氏和明怡解释道,
“今个姑爷休沐,一直在府上没出门,上午还好好的,在屋子里逗了哥儿玩耍,到了午后不知为何,夫妻俩在内室便吵了起来,说什么没听明白,就知道闹了许久,后来便见姑娘冲了出来,闹着要回娘家。”
“齐太太追到府门口没拦住,这不也跟着来了。”
“亲家太太也来了?”荀氏问。
嬷嬷道,“来了来了,正帮着咱们姑娘将哥儿抱下来哄呢。”
齐府太太可不比陈家,心里头敞亮得很,晓得裴萱是裴府长房的宝贝疙瘩,不敢在她跟前摆婆婆架子,媳妇要回娘家,她便跟过来,总归说是守着媳妇孙儿,心里才踏实。倒是个聪明人。
荀氏权衡一番,没打算立即将齐太太请来后宅,好歹得先见了女儿面,弄明白始末,方好定章程,她吩咐身旁一大丫鬟,
“你去二房,请二太太往前厅招待齐夫人,就说我身子不适,稍候再去款待。”
“明白。”
一通安排过后,荀氏带着明怡进屋,拉着她在上首罗汉床坐定,“遇事不要急,总归得瞧一瞧,底下有哪些牛鬼神蛇,待它浮出水面,再行撒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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