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殿,你还是忍不住唉声叹气。
为明珠蒙尘感到痛惜。
小公子拿眼斜你,阴阳怪气:“瞧瞧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是现在才发现,源氏出乎你意料的优秀?”
你点点头。
小公子冷哼:“后悔了?后悔当初没看清人,就贸然拒绝了他的求欢?”
“哦,这倒没有。”
你歪在矮桌上。
侧首支颐,转而欣赏着小公子跟河豚有的一拼的嘴脸,“我只是松了口气,源氏这么好看,那么夕颜就应该真如她所说,是她对他一见钟情,而不是被他强迫的。知道她是自愿的,我就放心了。”
“不过哦……”
“即使我对源氏有偏见,也不得不承认,在他不精虫上脑的时候,勉强还算个满温柔可靠的男人。比起上京里的那些酷爱寻花问柳,却又喜欢始乱终弃的男人们,他可以说是很好的恋爱对象。”
“当然了,如果不是已经嫁给了你,如果不是当初时机不太对,我确实也有可能不会拒绝跟他这样出众的人春风一度。毕竟,我不吃亏嘛……”
小公子脸色刚要好转,就在你的真情流露中,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之后数日。
黑压压的阴云漫过群山。
电闪雷鸣之后,接连下起延绵数日的暴雨。山间暑热散尽。
原本卧床不起的小公子,在这种凉爽湿润的环境里,宛若久旱逢甘霖的花朵,重新恢复精气神。
很快,他就在医师的调理下,已经可以自主坐起身了。
你去看他的时候,他正百无聊赖欣赏雨落庭院的景致,没正眼瞧你一眼。
他在单方面冷暴力你。
没办法。
他气性就是这么大,听不得一丝不如意的真话。
你不介意。
就是有点失望。
……他一时半会又死不了了。
你叹了口气。
扭头找夕颜寻求安慰。
源氏身份高贵,被暴雨阻在平安京。
而夕颜胆子比较小,一个人待着会害怕,身为主家,于情于理,你都是要陪她的。
你们相处得不错。
你不需要端着,而她也不用顾忌什么。
在没有源氏和其他男人碍事的情况下,你们很快就相处成了志趣相投地朋友。
然而就在一切循序渐进,眼见将要变得越来越好的时候,出事了。
连日暴雨,鸭川河水暴涨。
生活在平安京郊外的秽多和非人的家园被洪水冲毁,然而,京中贵族却因为他们身份低贱,不屑提供任何救灾措施。
在这种情况下,秽多和非人根本活不下去。
他们几乎是没有选择地纠合起来,抱着“不成功就成仁”觉悟闯入山庄,以粗糙的木棒短棍、血肉之躯,对抗护卫的长刀,誓要找出一条活路。
收到护卫示警,你眉心直接攒成一团。
作为深知人民力量如何庞大的你,本能察觉到一丝危险。
与还有余力思考的你不同,夕颜初闻此讯息,就吓得浑身发抖,手脚发软地靠在你身侧,根本无力站起。
仆妇们也是六神无主,慌张得像是没头苍蝇。
你率先做出表率。
轻松将夕颜打横抱起,眼神示意仆妇们跟上。
一行人急匆匆朝主殿方向跑去。
山庄里,最安全的地方恐怕就是小公子的所在了。
主殿,小公子半夜被惊醒,周身气血不畅,在你闯进来的时候,他正伏在榻上,捂着口鼻撕心裂肺地咳着。
你扫了他一眼。
见他一时半会咳不死,也就没多管,而是先将夕颜安置好。
事出紧急,夕颜与小公子中间仅让下人用屏风隔开,所幸,这种时候也没人谴责你的行为失礼。
你安抚地拍了拍夕颜的手。
正要离开,却被她死死抓住衣袖。
你扭头望去。
就见她正仰着头,惊慌无助的眸子蓄满颤巍巍的泪水,眼神无声哀求你不要离开。
有那么一霎,你的心脏仿佛被无形之物狠狠撞到。
难以言说的情绪蔓上心头。
又酸又涩。
心中下意识浮出一个念头:怎样都好,只要她别再露出这种悲伤的目光……
这时,伺候夕颜的右近跪坐一旁抹泪:“还请夫人无怪,姬君一向胆小。”
“没事儿。”
你堪堪回过神。
重新蹲下身,握住夕颜冰凉的指尖,搁在掌心仔细捂着,直到她的手指不再那么僵硬绷紧,你才抬起头。
乌玉般黑白分明的瞳仁噙着温和的笑,纵容又怜惜地注视着哀哀流泪的夕颜。
四目相对间,你的脸上不见半分恐惧畏缩,有的只是不以为意的从容。
“别怕,夕颜,只是一点小事而已。放心吧,我很快就能处理完。”
平静的声音更是中有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夕颜咬着唇瓣,泪盈于睫。
好半晌,她才哆嗦着开口:“……太、太危险了,你也只是个女人啊……能不能别出去,留下来陪我?”
你心中怜意更盛。
觉得她真像惹人怜爱的孩子。
你接过右近递过来的帕子,拭净夕颜脸上簌簌滚落的泪水,之后,解开先前匆忙套在身上的外衣,披在她单薄的肩上:
“我会陪着你。”
“等我处理完外头的事,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源公子过来。”
“别怕,夕颜。即使源公子不在这里,即使我丈夫的身体不太好,都没关系,还有我。我会保护你,我们大家都会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
这样说着,你轻轻抚着夕颜柔顺漆黑的垂发。
“在成为贵族妻子之前,我是武士的女儿,自幼摸着刀长大。如今只是遇见了一些手无寸铁的流民而已,放心好了,我很快就能处理好,别担心。”
你当然是在说屁话。
身为兢兢业业打工人,你摸过最多的刀,是菜刀。
可平日里,你别说宰鸡杀鱼了,连吃个虾,都得让老板帮你你摔死,你才敢把它们焯水。
就这,你都觉得太过残忍。
从那以后,你再也不亲自处理荤菜,想吃了不是下馆子,就是点外卖。
可现在,望着泫然欲泣的夕颜,你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勇气,让你面对真刀真枪的冲突,宛若失了智般,妄图亲自解决。
你认真反思。
也许,你不仅是个合格的打工人,更是个纯纯的老色批吧。
毕竟就连小公子那样擅长精神PUA的杀妻变态,你都敢胆大包天去糟蹋他。
一看见漂亮女孩子流泪,就昏了头什么的……
也很太正常啦。
给自己的鲁莽行为找好借口,你甚至都有心情促狭夕颜:“等你平安见到源公子,还望你看在我还算有用的份上,跟他求求情,让他不要迁怒我那病弱不能自理的小丈夫。”
夕颜手足无措。
她脸皮薄,被你这么一揶揄,顿时羞赧得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自然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而屏风外的小公子则咳得更加撕心裂肺。
你站起身,让右近寸步不离陪在夕颜。
走出门后,你回望了眼主殿。
殿内灯影摇曳,重重叠叠的几帐屏风将众人的身影悉数掩去,众人都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是偶尔会听到几声极力忍耐的咳嗽声。
你收回目光,不容置疑地命令护卫们守在主殿四周,同时,也设想了最糟糕的可能,叮嘱他们,一旦发现暴徒冲入庭院,只管带着小公子他们从后院山路小径逃跑,不要走大路。
交代完毕。
你深吸一口气,在前院示警护卫的带领下,疾步赶往冲突的第一现场。
夜色浓黑,狂风骤雨强劲。
惊雷之下,暴烈的雨点击打着屋顶,天地间混沌一片,水汽化作湿重的冰雾,被狂风裹挟着,打湿你的衣衫,森森凉意渗入骨髓。
你打了个哆嗦。
却不敢停下脚步。
要知道,勇气这种东西,往往是再而衰、三而竭,一旦停下来,可就不好说了
你不由跟护卫们搭话。
转移注意力的同时,也更加清楚地明白了如今处境。
有点糟糕。
庄园里人手不足。
而流民来势汹汹。
你们很有可能是他们特意挑选出来的软柿子。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你就不由牙疼。
如果他们真的是有备而来,这事儿能不能善了就两说了。
作为深谙老祖宗屠龙秘术的打工人,你可太知道人民群众的力量了。
跟人民群众比脖子硬……
这种事,谁做谁煞笔。
你不想做煞笔。
也不想被当软柿子捏。
你叹了口气。
大家都是命苦的打工人,打工人何必为难打工人?
底层互害还是不了罢。
在赶过去的路上,你一直思量该如何妥善安置那些流民。
他们之所以暴、乱,原因有二:失去生活的家园、失去谋生的工作。
说实话。
依着你现在的身份,这种事解决起来非常简单。
你只需要慷小公子之慨,给他们提供新的家园和工作就好了。
大家都能好好活下去,谁还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去作奸犯科,去挑战时代律法的威力和残酷?
你想得很好。
只是,在你到达之前,对峙双方发生了小范围冲突。
流民们中有人受伤了。
他们或捂着受伤的手臂,或在同伴的搀扶下艰难站立。
但他们每个人都没有退缩,反而眼神愈发凶狠,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面前势单力薄的护卫们,一步步将他们逼退。
护卫们也乱了心神。
正规武士组成的护卫军,迎战为求生发动暴、乱的流民,这种事本该没有悬念,可耐不住山庄的护卫数量只有区区十数人。
除去时刻守护在小公子身边的,能用来应对流民的护卫一巴掌就能数过来。
流民一步步踏入护卫的警戒线,危险的氛围让他们精神高度紧张,双手更紧地握着武士刀,不停呵斥他们后退。
“都停手!”
在他们精神拉扯到达极限,眼见就要再次爆发冲突之际,你终于紧赶慢赶来到现场。
“……夫、夫人?!”
“您怎么会在这里?太危险了!”
“您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刀剑无眼,万一被这群不知死活的贱民伤到您,我等万死难赎其罪……”
护卫们纷纷开口,劝你回去。
流民群里也停下脚步。
他们站在雨幕中,神情各异,三三两两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什么。
很显然。
比起护卫,你的身份对他们来说,还是有一点威慑力的。
打铁要趁热。
你深吸一口气,心神渐定。
让护卫们撤到你所在的廊檐,将前面庭院留给流民,免得双方在情绪紧绷下,再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冲突。
待双方拉开足够的安全距离后,你才缓缓开口:
“这所庄园,主要是供我那病弱的丈夫避暑所用。”
“没有值钱的器物,也没有成箱的金银财物,最多的,就是各种的调理身体的草药,就算拿出去卖,也值不了几个钱。”
说罢,你扭头看向身侧的护卫。
他早得了你的吩咐,手里捧着沉甸甸匣子,见你望过来,立刻心领神会,将匣子递到你面前。
你打开匣子,露出满满当当的渡来铜钱,手指插进去翻了翻,就将最内面的金饼翻出来。
哪怕现在夜雨潇潇,也阻挡不住金饼散发出温暖的金光。
“庄园里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原本,我是想用这东西,跟附近的村民交换些新鲜的食物,供我的丈夫换换口味……如今,既然你们更需要这个东西重建家园,便尽管拿去。”
你越过雨势减缓的水幕,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对面人群。
审视一圈,凭借感觉从中挑出看起来很像话事人的流民。
你示意那位捧匣子的护卫,交给庭下身材最为魁梧、神情最是谨慎的男人。
护卫照做。
那流民目光依旧警惕,却没有拒绝。
见他接过,你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才得以放下:“请放心,都是市面上流通的钱币,上面没有任何特殊标记。这次,权当布施,你们用了,也算是为我那苦命的丈夫积福修德。”
“现在天色已晚,如果大家没有落脚地,也可以在庄子里暂住。”
风雨渐疏。
庭院笼着淡淡水雾烟气。
流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片刻后,透过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一道不屑的男声从人群中传来:“我怎么知道你说得就是真的……”
有他出头,流民群中质疑的声音渐渐多了。
“我可不觉得贵族能轻易放过我们……”
“没错,我也不相信他们!”
“他们这是怕了吧?因为害怕会被杀,所以,平日里高高在上,就连瞧我们一眼都觉得脏眼睛的贵族,如今也会伏低做小了……”
“呸!怕了,还这么瞧不起人,只拿出这么一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可不是嘛,真是该死的贵族!”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火气越大。
“要我说,反正我们大家都已经活不下去了,不如直接干票大的!就这点钱,根本不足以维持我们所有人好好活下去,倒不如趁机把庄子洗劫一空!”
“杀了她!”
“对,把他们这些该死贵族都杀了,抢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对,杀了他们!反正他们只有这几个人而已,我们迟早能赢……”
护卫们立刻握紧长刀。
你的心脏也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更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们不仅有备而来,还根本不愿意善了。
“你们疯了?!!”
就在流民骚乱渐起之际,一道锐利高亢的女声,越过快要失了智的人群,清晰传过来。
那是个年纪稍长的中年女人。
她浑身湿透。
怀里却稳稳抱着一个被斗笠和蓑衣罩着的孩子。
黑漆漆的雨幕中,女人的眼睛分外明亮,像是燃烧着灵魂的火焰,有着不可逼视的凌然神光。
此时,她仿佛被激怒一般,抱紧自己的孩子,将前面碍事的男人强横撞开,愤然脱离那群失去理智的流民队伍。
“别忘了!”
“我们最开始,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可现在,你们在做什么?!”
“他们帮忙,你们还要把他们杀了,是生怕自己能从检非违使手里活下来罢?!”
“想找死,别拉上我!”
厉声怒斥完,女人没再看昏了头的流民一眼,转而毫无俱意直面护卫手里的利刃,即使抱着孩子的手臂在发抖,也倔强同你四目相对。
“我不需要钱。”
你听到她这样说。
似乎生怕你没听见,她又急切地重复了一遍,“我一点钱也不需要。”
“早就听闻,产屋敷家的小公子自幼疾病缠身,有他所在的地方,医师和草药必然齐备。夫人,我不要银钱,只求您开恩,让医师救救我的孩子!”
“自从我们流离失所,她就一直高热不退,如今,就连气息都开始逐渐微弱起来……”
你愕然。
本以为他们是真豁得去,为了活下去,大人小孩齐上阵。
没想到……
这种出乎意料的震惊,在你目光触及她怀里一动不动,仿佛没声儿的孩子时,直接化作紧张的心虚。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种事,不要啊!
你忙止住她的话头,立刻给她指了一名护卫:“别说了!赶紧随他去寝殿!医师和药材都在那里。”
女人先是一愣,旋即不可思议地望向你:“您、您是同意了?”
“举手之劳,有什么好同意不同意的!”
你催促她赶紧去。
小孩子身体弱,病情拖久了,难保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你才不要担责!
女人千恩万谢。
跟着护卫径直去了后院。
被女人毫不留情叱责一通,流民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似乎在苦恼到底要不要刀了你。
你觉得这种情况似乎还可以抢救一下。
于是,继续加大筹码。
“我知道,这些钱财,无法给予大家富足的生活。”
“不过”
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淡定,仿佛刚刚被吓得手脚发软的不是你,“如果诸位想要拥有更好的活下去,倒也可以来产屋敷家工作……”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一时的手头宽裕,哪比得过稳定高薪的工作?
而且,你有自信,一定会成为打工人都喜欢的那种怨种老板。
不花自己的钱,就是这么自信!
“不必如此麻烦。”
一道声音从你身后传来,粗暴否决你的循循善诱。
你刚要回头,就被分量不清的外衣兜头罩住,不轻的重量压得你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