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拉下他遮挡的手,另一只手捂着心口,掌下,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倒不是你矫情。
而是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个纸糊的小公子就会被你一拳送回姥姥家。
小公子仍在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奇怪觑了他一眼。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温柔,却不知为何,言语间多了丝让人不适的强硬意味。
“没见过,就是有点好奇。”你耐心回答。
小公子眉目重新柔和下来。
他握住你的手,领着你回去:“也不怪你。之前,你一直随国守大人生活在驻地,别说见过了,恐怕连光君的名讳都没怎么听过。”
你:“确实。”
小公子:“光君,乃是陛下的第二皇子,备受陛下喜爱。如果不是光君的母族身份过于低微,无法给予他足够的支持,陛下是属意立他为东宫。可到最后,为了保护他,不得不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你明白了。
源氏之所以这么受欢迎,长得漂亮可能还是其次,主要是他身份足够高贵、足够受宠。
想通这一点后,你就对他的模样没有那么好奇了。
大概,又是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吧。
回家的路上,小公子珍之重之地递来一份礼物。
一个穿着十二单华丽盛装的雏人偶。
“你我成亲后,阿阇黎就替你准备了这份礼物,放在身边,可以替你承受成为我妻子后,可能会遭遇的厄运和不幸,以此保佑你健康平安。”
你有些惊讶。
没想到小公子竟会主动提起大家都讳莫如深的这茬。
就在你诧异的注视中,小公子将雏人偶郑重地交到你手上,之后,缓缓拾眸望来。
他的嗓音,低沉优雅。
像是承诺,又像是憧憬。
“明年上巳节,我会随你一起来袚褉还愿,感恩神明赐予我你不期而会,此生相守。”
你心神微怔。
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太过残忍。
他畅想着跟你的未来。
可你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掐指一算,上巳节尚在一年之期范围,之后,他就可以安心去死了吧。
但很快,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咔嚓”
那个被小公子小心翼翼交到你手上的雏人偶,被他愤怒摔在你跟前,一些瓷器碎片溅到你身上,所幸你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繁复华丽的五色单衣,才不至于划破肌肤。
此时的小公子,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他手中死死捏着一把贵族男子专用的桧扇,赤红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你,厉声逼问:“这是源氏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你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
盯着从散了一地的雏人偶瞅了一会儿,平静的目光才缓缓来到他脸上。
他已经彻底出离愤怒。
面目狰狞,神情扭曲,身体亦愤怒发抖。
强烈的情绪,让他的脸呈现出近乎神经质的青白。
你很奇怪:“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过来抱抱我,安慰我即使是真的,也没关系吗?”
“羽衣!”
“源氏避方违而来,是你自己准许他留宿的。”
你望着气得摇摇欲坠的小公子,冷静陈述事实,“而我,也听了你的话,搬去寝殿的北对屋,垂下御帐帘,不妨碍你们的交往。”
“你问他的东西怎么会在我这里……不是很简单吗?”
“他自己偷偷闯进来,然后,在离开的时候,不小心遗失在这里的呗。”
迎着小公子吃人的目光,你微微一笑:“也真是难为你了,整日病歪歪的,竟然还能从犄角格拉里找出蛛丝马迹,需要我夸夸你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小公子高声怒喝。
然而,孱弱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过于起伏的情绪。
他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身体不停痉挛颤抖。
你瞥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实则内心根本没有你表现出来的这么冷静。
留宿的客人,竟然敢打主家女眷的主意这种事你真没见过。
这个时代的贵族宅邸,完全没有考虑隔音的意思。
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坐在屋里,也能毫无阻挡地看清屋外。
是以,即使是七间四面的广阔宅邸,也没有实心的墙壁做隔断,而是用璧代、几帐、袄障子、竹帘之类的饰物,区隔出寝室和居所。
声音稍微大点,都能从东头传到西头。
这种时候,只需要你躺在他身边,不需要你做多余的事,从来不会让你陷入尴尬窘境的小公子,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你很难不喜欢他。
所以,当你睡得糊糊迷迷,陌生男人不知怎么就摸进来,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话,还擅自跟你动手动脚的时候,你只觉得不甚清醒的脑子“轰”得一声炸了,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回忆起来,你已经不记得源氏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你只记得自己一巴掌甩到他脸上时,心头翻涌地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手心很痛,但就是爽。
悬殊的男女力量差异,没有让你恐惧流泪,反而激起了你心底不可言说的疯狂。
管他什么出身!
管他什么风俗!
只要你不愿意,他的触碰就都是冒犯,你就要大比兜抽在他的脸上!
用残酷的事实告诉他,工人爷爷的尊严,绝对不容冒犯!
可现在冷静下来,你其实是有点后怕的。
打脸是很爽。
可同时,也有激怒男人的风险。
在你还活着的时候,你见过很多案例,受害者的反抗激起了施暴者的杀心,花一样的年纪,只能凋零在脏污的角落,留给家人无尽痛苦。
面对这种惨剧,常有人呼吁,女性不要给自己树立太高的道德观念,在生命都无法得到保证的情况下,其他侵害真的都不值一提。
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
你曾深以为然。
只是没想到,真轮到你了,你却没有做到。
你明知道源氏身份尊贵,明知道即使他光明正大强迫你,顶多也只是一次不太光彩的渔艳,明知道他就算杀了你,也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可你还是选了最糟糕了的一个反抗方式。
这样可不行。
你认真反思。
你现在是个女人。
还是个活在毫无人权可言的封建时代,世俗与律法都强迫你依附男人而存在的女人。
面对这种事情,必须想出更稳妥的处理方式。
就比如:好声安抚下来他,再跟他约定去荒无人烟的地方偷情,到时候,有心算无心,你想他怎么死,还不是你说了算?
你顾忌着小公子的身体,不想把这事儿告诉他,让他难堪,可你没想到,小公子他反应这么大。
反应大就罢了。
还根本不像个男人。
即使你真被源氏偷了,他要责怪、要怨恨的,也应该是源氏吧。
又不是你主动给他戴绿帽子的……
跟你发脾气,算什么本事呢?
俯就着小公子怨恨悲愤的神色,你突然腻味起来。
【不守男德,真下头】
【去死罢】
“这可不行啊。”
“就算他是罪有应得、注定早死的NPC,可我现在终究不是为所欲为的第三视角,一言不合就把人搞死,还是太挑战我身为打工人的底线了。”
你赶紧自我开导,“而且,我完成工作还需要他配合呢。”
“只有他死得恰到好处,我才能给‘得不到他的爱’找好理由;他死太早,只会给‘活下去’的工作增加难度。”
“再说了,就算他发疯,凭他那具破败身体又能发挥出多少破坏力?顶多也就是憨批同事那种级别的。身为合格的打工人,我什么困难没见过,还不至于被这一点绊脚石难倒。”
“他想疯就疯吧,反正,顶多也就一年而已。”
“等工作完成,我看他怎么死。”
想通后,你果断挪开视线,拒绝再跟疯魔的小公子纠缠,只留下一句“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就将被他撵走的下人们招呼过来侍奉。
而你自个儿,则在低眉顺目的女房陪同下,又去了闲置的北对屋。
你考虑得非常周到。
但很快你就意识到,终究还是你天真了。
小公子的疯。
不是一般的疯。
而是非常特别的那种。
他并没有因为“绿帽子事件”冷待你,反而时时刻刻将你拴在身边。
然后,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态度,一天挑你八回刺儿。
身为兢兢业业打工人,你最擅长敷衍鸡掰客户的虚假要求。
对你来说,小公子再怎么能作会闹,问题都不大,反正你超会摆烂。
可你实在架不住他孜孜不倦施展PUA攻击啊!
小公子这家伙。
虽然身体孱弱,常年卧床不起,但他似乎天生擅长察言观色,非常善于从各方面优雅含蓄地羞辱人。
那刻薄的小嘴皮子,跟抹了砒、霜似的。
埋汰人可是一套一套的。
狗血电视剧里那些擅长PUA自己儿媳妇的婆婆们,见了他都得虔诚地跪下来,亲吻他的手背,恭敬叫他一声“大师”。
最开始的时候,你甚至都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曾经那个守男德的小公子说出来的话?
直到再三明确,还真是他。
你才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的不想演了。
你有点难过。
怎么就不演了呢?
明明你对他那么有耐心,都不舍得伤害他一丝一毫,他怎么就突然罢演,自暴自弃暴露本来面目了呢?
你是如此悲伤。
只要一想到从今往后,相安无事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你再也不能坐享其成、愉快摸鱼,你就忍不住难过得想哭。
你是发自内心期望,你与小公子虚假的蜜月期能再长一点。
毕竟,他长得真好看。
即使演技差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你还可以装瞎配合嘛。
可如今,小公子再也不愿意伪装了。
他表情鄙夷,眼神蔑然。
迎着你失魂落魄的表情,言辞愈发夹枪带棒。
每一个字都试图站在道德高地,严厉谴责你的过失。
那些刺耳言论的大概意思是:你的丈夫身体不适,你却不思侍奉照顾,反而涂脂抹粉,打扮得光鲜照人,是想要再勾引什么野男人吗?
你没跟他计较。
即使他说话那么难听,你内心还是抱着几分他会迷途知返的期待。
故而,你没有违抗他。
乖乖把女房们给你涂的粉洗去,甚中,途还在不停宽慰自己:
这个时代最好的粉,不是铅粉,就是汞粉,就算你说了用最低等的植物果子研磨成的粉就好,也耐不住女房们为了维护产屋敷家的体面阳奉阴违。
年纪轻轻,你可不想品尝铅汞中毒的滋味。
小公子继续:这么珍贵的布料你之前从来没见过吧,呵,我就知道,你嫁给我,就是为了穿金戴银,真是个恬不知耻的拜金女!
你想了想,还是忍了。
依言将繁重华丽的外衣丢掉。
正好,天气渐渐热了,你也觉得十二单太折磨人,能减则减。
小公子却还是不依不饶:衣衫不整,还以朝颜见人,不愧是蛮荒之地出身,就是不堪!我怎么会娶了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妻子,真是晦气!
你:“……”
也许是你脸色太难看了,侍奉的女房颤巍巍端来一叠点心,小心翼翼放在你面前:“夫、夫人,您瞧,这是本家送来的苏蜜,是用牛乳熬制而成的珍贵点心,即使是在皇宫大内,也非常罕见,您快尝尝。”
很明显,女房是想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
你沉默片刻。
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
看在产屋敷家真的很够意思,有好东西从来不忘分你一份的份上,你暂且大方原谅这个已经开始人身攻击,明显是活腻歪的病秧子。
然而,小公子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甚至,开始变本加厉。
他连你吃东西也要管:“虽然你只是从五位的通贵之女,但你父母没教过你吗?脏污的秽肉,是贱民才会吃的东西……”
你一把将筷子摁在木制的食案,发出分量不清的声响。
众人受惊般,惊愕盯向你。
你面色如常。
暴怒掀桌这种失态情况并没有发生。
你只是看了看食案上干巴巴的烤鱼和几块禽肉,又扫了扫说得好像真的一样的小公子,直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据我所知,杀生禁断令虽然禁止使用兽类之肉,但水产飞禽并不算入其中呢。阿娜塔,你怎么连我都不如了?是又发烧了,以至于脑子都烧坏掉了吗?”
“你、你放肆!”
小公子被踩痛脚,气得手脚发抖。
好悬没一口气憋过去。
这下,你终于气顺了。
果然,忍气吞声跟打工人的格调不搭。
他敢PUA你,你就要勇敢的PUA回去!
这样想着,你重新拾箸,夹着烤鱼,就着他无能狂怒的表情下饭。
这个时代的贵族,可能是有什么大病。
为了彰显与众不同,个个崇尚吃素,对于吃肉深恶痛绝。
不仅如此,他们还不吃新鲜蔬菜,觉得那是下等人才会吃的,他们最喜欢腌渍的干货咸菜,佐以糖分极高的清酒。
这一风气的泛滥,导致贵族们个顶个的短命。
而你的丈夫、产屋敷家的漂亮小公子、难伺候的一家之主,之所以病歪歪的,很难说是不是他不吃肉的福报。
小公子见你依旧我行我素,伸箸夹肉的动作行云流水,气得差点没喘过来气,最后,只得捂着濒临窒息的胸口,恨恨瞪你:“……真是粗鄙没教养。”
你似笑非笑瞟他一眼。
内心愉悦而满足地想:“骂吧骂吧,你也就只有这个本事了。哼,等你死了,看我去不去你坟头踩两脚。”
灌佛会后,天气越来越热。
小公子理所当然地又开始了缠绵病榻的旅程。
你觉得,他应该是很外向的性格。
所以,在不能动弹后,他就像是被困在笼子里,失去自由的野兽,精神状态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整天阴阳怪气你不算,还染上了迁怒女房,动辄打骂下人的喜好。
活像一颗危险的地雷,让所有近身伺候的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不小心就给他引爆了。
更过分的是,他还非要你守夜。
你无所谓。
不就是多份工作糊弄嘛,打工人最擅长了。
你抱着被子,当即准备在他身边睡个昏天黑地。
然而,小公子却像周扒皮转世。
他自己身体不适,晚上难受地睡不着,就见不得你一秒入睡。
动辄喊你让你给他端茶倒水,还要嫌弃水温高了低了,指责你不尽心。
再不济,就是嫌弃窗外夏虫聒噪,非要你把它们统统撵走。
怎么折腾你怎么来。
这下,你终于有所谓了。
要知道,睡眠不足可是非常容易导致猝死的!
做打工人的时候,你尚且没猝死,如今,却要在稳步踏入富婆行列,奔向幸福未来之际,被迫加班猝死……这种悲惨又可笑的未来,只是想想,就让你心中无名怒火迎风高涨。
恨不得现在就把阻止你幸福的绊脚石、无产阶段的可恶敌人、惯会折磨人的病秧子挂路灯!
……都不演一下,就想让老子任劳任怨、无偿加班?
……发什么癫!
小公子也终于高兴了。
露出这段时间唯一一个发自内心的开心微笑。
他瞧着你冷淡的脸,强行攥着你的手腕不放,消瘦的手指骨几乎要扼进你骨头,咧着苍白干裂的唇,被高热引红的眼珠近乎轻蔑地盯着你:“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成为我的妻子?是因为你温柔娴淑,姿容出挑?”
即使病得起不来,他也不放过任何一个PUA你的机会。
“不,不是。”
“是本家看重你与野蛮人别无二致的健康身体……”
“羽衣……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侍奉我。”
“我要你守夜,你就得守夜;我要你去撵虫子,你就得去撵虫子。再多的委屈和不甘,你都得忍下去。”
“因为……我是你的主宰。”
“你让我高兴,我才会承认你是我的妻子;一旦你违抗我,我就不介意跟你切缘,解除婚姻关系……只是,到那时,区区通贵之女,又被我厌弃的你,会落得何等下场呢?”
“……原本,我也想好好待你,可我没想到,羽衣,你竟会跟源氏通奸……你是个下贱无耻的女人,不配得到我的爱……如今的一切,都要怪你自己,是你伤了我的心……”
现在的小公子,神情亢奋,言语偏执,再没有一丝之前守男德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