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姜家修的是剑道。
据闻这一代的家主姜簧,曾经在归元山下聆听过三个月剑训。那时,归元宗还在鼎盛时期,问山剑尊尚未离宗,倘若有幸聆听剑尊亲训,在剑道上必然能突飞猛进。
及至二十年前,归元宗叛出仙盟,问山剑尊在昆仑山陨落,剑道也就此没落。
在姜家,姜簧的剑术倒是出神入化,她下头的几个亲传弟子,除了大弟子姜瑕,个个都是平庸之辈。
可惜姜瑕死得早,膝下除了一个养女、一个弟子,什么都没留下。
姜瑕的养女就是姜遇。
在姜遇有限的记忆里,那个青衣佩剑的仙人给了她此生最多的关爱。
姜瑕是在人间捡到姜遇的。
那年姜遇才三岁,村庄被妖兽屠戮,姜瑕赶到时,遥遥看到一个小娃娃坐在荒草堆上哭鼻子。
他走过去,温声问:“小姑娘,你可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娃娃抽抽搭搭地只顾着哭:“……我不知道,我出去玩,回来、回来以后,阿娘、阿翁他们就都不在了……”
姜瑕四下望去,妖兽的气息已经消散,村庄只剩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尸气,是他来晚一步。
他在荒草堆前蹲下身,“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期期。”
“期期。”他说,声音非常温和,“这里没什么人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期期十分犹豫,阿娘教过她的,不可以随随便便地跟不认识的人走。
然而,当她透过脏兮兮的指缝望向来人时,倏尔便愣住了。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俊,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但她看到他,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好看,而是干净。
干净到近乎高洁,连他袖口那片为她揩泪弄上的污渍,都该是一种罪过。
期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姜瑕于是抱起她,轻声道:“睡吧。”如云一般的袖襟拂过她的额稍,被屠戮过的村庄刹那间淡成惊梦后的余悸,以至于她一觉醒来过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形色古朴的院落,心中最后那点害怕与慌乱也散去了,只是好奇地瞪大眼,望着眼前一个端着药汤的半大少年。
“他是你的师兄,叫知远。”姜瑕道,“他刚为你备好药,你就醒了。”
他把她放在地上,又道:“这里是‘水鸣涧’,我的洞府。”
期期不知道什么叫做洞府,不由地四下张望,姜瑕牵着她的手,四处转了转,耐心地与她解释:“洞府,就是寻常人住的宅院,但与宅院又有一些不同,以后你就明白了。此处是徽山姜家,家主在上,凡事都得按规矩来,来人要有源可溯,有名可依,你没了家,又不记得姓氏,我姓姜,你可以跟着我姓,‘一与清景遇,每忆平生欢’,自今日起,你就唤作姜遇。”
等姜瑕带着姜遇绕着廊庑,回到庭院,徐知远还端着药汤等在院中。
半大的少年走上前,把药汤递给姜遇,挠挠头,“有点苦,我给你备了蜜饯。”
她的村庄被妖兽屠戮,这是一碗祛秽的药汤,带着刺鼻的腥气。
但姜遇还是很乖地接过药汤,捧着那个比她的脸还大的药碗,一口气喝完,随后拘谨地站着,没敢喊苦,也没敢要蜜饯。
姜瑕看她这样小心翼翼,蹲下身,比了比她的个头,“我……没养过你这么丁点大的小姑娘,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可以与我直说,你既跟了我姓,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养父。”说着,他笑了笑,就像真的不知道答案似的,“你们那边是怎么称呼父亲的?”
唤阿爹。
但是姜遇没有这样唤。
不是不愿,在家乡,阿爹常常打她,只有阿娘待她好,她觉得自己不配有这么好的阿爹。
她想了许久,学着徐知远,怯怯地喊了声:“师父。”
姜瑕愣了一下,片刻,笑着点点头:“……也好。”
等姜遇在姜家住得更久一些,年岁再长一些,当初姜瑕教给她的一些事理,她渐渐便明白了。
所谓洞府,并不真的要在山中辟出一个石洞来当作府地,它可以是一个傍山而建的宅院,与宅院不同的是洞府中有灵脉,可以让人修炼,因此也有人把洞府称作仙府。
而玄门世家,也与人间的宗族也不尽相同。人间宗族以血脉亲缘分成大小支系,泾渭分明,玄门世家除了血脉,还要兼顾师门传承。譬如这一代的姜家,家主姜簧膝下无子,她的三个亲传弟子,皆是旁支里挑来的杰出之辈,日后姜簧羽化,家主的传人便该从她师门中选,并不是看亲缘远近。唯一的门第之见,大概是姜家虽然也收外姓弟子,家主之位却不能外传。
姜遇如今明白,按照辈分,家主姜簧是她的师祖,人称一声老太君,西南边的另两个洞府中,住着她的师叔。
两位师叔门下徒弟众多,十分热闹,而姜瑕,作为姜簧的大弟子,只收了徐知远这一个徒弟。
他徒弟收得少,时而有人来请他指点,他倒从不拒绝。
姜瑕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
眉目是温和的,性情也是温和的,他会细心地为尚不会用灵力御体的姜遇准备冬衣;会在徐知远出错剑招时,不厌其烦地教导;他在姜家的身份这样尊贵,偶尔有小仙侍红着脸塞给他一个亲手绣的香囊,他从不高高在上地漠视,也不会义正词严地斥责,只会在一愣过后明白过来,看着小仙侍跑远的背影,笑着摇摇头,隔日一早,那香囊便无声回到小仙侍的妆奁里。
他甚至在徽山脚下留了一处屋所,专门庇护一些尚无力与妖兽抗衡的精怪,每次下山,那些精怪跳着脚,嬉皮笑脸地与他打招呼,他总是温和回应。
他只有在练剑的时候凌厉。
姜遇每每看他练剑,都觉得神往。
一个雪夜,姜遇睡不着,捡了一根枯枝,学着姜瑕的样子,在雪地中比划,姜瑕披衣看见,笑问:“期期也想学剑?”
姜遇看着悬停在他身后忽明忽闪的云灯,点点头,小声问:“可以吗?”
“自然可以。”姜瑕说,“那我教你。”
姜瑕虽然时常指点旁人,除了徐知远,他不收弟子,也很少长久地教人,姜遇知道他身上似乎有什么旧疾,偶尔听见他在寒夜里咳嗽,偶尔老太君会问他,身子怎么样了。
但她没有在意,姜瑕是仙人不是么。
她甚至不知道像姜瑕这样的剑师,教她这种小娃娃,还要从最粗浅的人间功夫教起,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只是笨拙地跟着学,姜瑕如果不在,她就跟着师兄学。
冬去春来,姜遇在姜家的第十个年头,可以择剑了。
在姜家,弟子学好剑诀,筑基之后,便可以挑选独属于自己的灵剑。
灵剑都是有脾气的,念了“剑引诀”后,剑若出鞘,这柄剑就是自己的佩剑了。
十四岁的少女站在庭院中,旁边是她的师父与师兄,眼前的香案上搁放着三柄佩剑。
然而姜遇念过“剑引诀”后,三柄灵剑纹丝不动,再念,还是不动,又念数次,姜遇急了,忍不住上前拔剑,三柄灵剑仿佛有千钧之力,连生拔都拔不出来。
徐知远的脸上闪过一丝讶色。
这三柄佩剑是他和姜瑕精心挑的,莫要说筑基,但凡会引灵入体,就可以轻易拔剑,师妹何以……
他不愿姜遇伤心,很快收起了这抹讶色。
姜瑕抚了抚姜遇的发梢,温声劝慰:“没关系,兴许是我挑的灵剑不够好。”
徐知远也说:“小师妹,来年春祭,我若成为守山人,一定为你请一把好剑。”
中土大地有不少玄门世家信奉春神,姜家也不例外,每年春祭前夕,家主会在族中挑选最出色的十二名弟子,赐予他们每人一盏云灯,持有云灯的人,便是守山人。
守山人除了要在春祭日放飞云灯,问来年福泽,还能够免去通禀,自由出入徽山,倘若能在接下来的试炼中拔得头筹,甚至能够远去伴月海,跟随仙盟外出降妖除煞。他们这样出色,因此,新晋的守山人,自然可以在孟春大典上向家主提一个不难实现的愿望。
隔年的孟春大典就在春祭的三日后,徐知远身后悬着云灯,腰间佩剑,拜在家主姜簧跟前,“老太君,弟子的愿望不是为自己求的,是为师妹,请老太君打开剑库,为弟子师妹赐剑。”
这年的徐知远二十一岁,已经长成一个英挺的男人。
他是姜瑕的独传弟子,本已十分受人瞩目,这话一出,大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姜瑕这边。
“你师妹?”姜簧蹙眉。
据她所知,姜瑕除了徐知远,不曾正式收过任何弟子。
姜遇也有些害怕,不单单因为她被数百人同时注视着,那些投来的目光更多的是诧异的,质疑的,不屑的。
水鸣涧与其他洞府鲜少接触,虽然姜瑕对外提过自己收了个养女,那些人多少是不信的——凡间捡来的小丫头,谁会悉心教养?姜瑕什么身份,常人岂能高攀?兼之姜瑕的性情不爱与人解释,那些飞短流长又传不到水鸣涧,久而久之,徽山中的许多人便把姜遇当成了水鸣涧里的小侍婢。
姜遇紧张极了,她抿紧双唇,不知道该怎么上前。
这时,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她,姜瑕的声音温柔到竟有一些腼腆:“我女儿,请家主指点。”
可惜那日,姜遇是空手从剑库出来的。
孟春大典散了,姜簧单独留下姜瑕,摇头道:“这孩子,与剑无缘。”
姜瑕不解:“师尊这是何意?”
剑库中的灵剑数以千计,难道姜遇一把都没有试成?
“数千灵剑,无一出鞘。”姜簧说,随后长叹一声,“这世间,有人天生仙骨,也有人钻营诡道,还有一些人,生来灵根奇异,本身就与某种法器不合,你这个养女,大概天生与剑不合。”
“怎么会?”姜瑕道,从来温和的眉眼露出一丝忧虑,“我测过她的根骨,谈不上极佳,绝无任何异样,不可能连柄灵剑都拔不出。”
孟春殿外春夜阒然,姜簧淡淡道:“这天地之大,多少诡谲难测之事,岂容我等轻易探知因果?你是修道之人,越往前行,越该知道敬畏无常,她与剑道相悖,乃是天命使然,与其逆流而行,不如趁早放弃,回头是岸。”
姜瑕的手握紧剑柄,神色黯淡下来。
这一夜,姜遇却并不觉得太难过。
或许在剑库里拔不出剑时,她是伤心的,但更多的烦恼,都被姜瑕那句“我女儿”给抚平了。
初春的夜,姜遇和徐知远并肩走在回水鸣涧的山道,她仍背着最初那把一点灵力也没有的木剑,清朗的月光洒下,她甚至有一些雀跃,时而去看春夜悄然绽放的早樱,时而静听路边惊蝉的动静。
徐知远不知道她是不是害怕自己担心,所以故作开心,他忽然顿住步子,“期期,半年后,我会跟老太君请命,去仙盟历练。”
姜遇知道仙盟。
这世间有许多修道门派,这些门派缔结起来,就叫仙盟。
仙盟坐落在伴月海,原本组织松散,二十年前,问山剑尊携溯荒作乱,仙盟在此一役中功不可没,而今仙盟威望日盛,就连三大世家也会把族中子弟送过去历练,那是个众仙家云集的地方,如果在仙盟立了功,宗族也跟着沾光。
姜遇回身看徐知远,清澈的双眸里流淌着月色,笑着说:“自然,我这样差劲,是不能给水鸣涧争气了,你在仙盟建功,师父也会开心。”
这一年姜遇十五岁,及笄了。
“不是。”徐知远看着她,良久,说,“我去仙盟,是为你寻剑。“
“天下这么大,我总能为你寻到一把可以出鞘的剑。”
姜遇怔忪片刻。
她望着徐知远,忽然意识到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半大少年,眉眼英挺而出众。
奇怪他本来是与姜瑕不像的,或许因为常年生活在一起,他的身上有与姜瑕一样的干净气质。
姜遇霎时心跳如擂鼓。
她想起去年春,徐知远为了逗她开心,让她趴在自己背上,笑着闹着摘了一夜的构桃(注),生怕被鸟儿捷足先登,鲜红的浆汁糊了她一手,她还拼命往徐知远脸上抹。
姜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其实是不妥的。
剑库的波澜被春暖抚平,姜遇以为之后也会这么平和的过下去。
她数着日子,半年后,师兄会去仙盟,倘若师父外出了,那她就自己练剑,剑诀她已经倒背如流,用那把没有灵力的木剑继续精进,直到拔剑出鞘的那一日。
然而变故总是突如其来。
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姜遇忽然大汗淋漓地噩梦中醒来,梦境记不清了,只觉得心慌异常。
她的预感一直很准,三岁那年,村庄被妖兽袭击,她一大早醒来,总觉得该出去,还拉着阿娘陪自己一起,可惜阿娘不肯,否则阿娘本可以和她一起逃过一劫。
姜遇下意识看向窗外,中夜一片深静,她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多想,正要睡下,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姜遇脑子一空,下意识披衣冲出屋,便看见徐知远掺着一身是血的姜瑕回来。
姜遇只懵了一瞬,下一刻,她出乎意料地冷静,赤脚就往外跑,“我去请老太君!”
还没出门,她被姜瑕一把拽住了。
他仍然倚在徐知远肩头,双眼是闭着的,连声音也虚浮无力:“来不及了,你随我来,我有事……要交代……”
徐知远把姜瑕安置在榻上。
姜瑕身上有一道贯穿的,狰狞的伤,血污与青衫粘连在一起,皮肉翻卷,有些地方隐隐已发黑。
姜遇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帮他撕开衣衫,看清他的伤处,她根本不敢去想姜瑕所谓的“来不及了”究竟是何意。
她又想到应该上药,她从柜阁里取出药瓶的时候,手一直在颤,贝齿在唇上咬出深深的印痕。
她落泪了,但她还是让自己看上去尽量显得镇定,她问,“师父,是什么把你伤成了这样?”
姜瑕没有回答,他按住她颤抖的手,随后吩咐徐知远,“去……我的木橱里,把里头的匣子取出来。”
匣子里是有两块半圆的玉珏。
姜瑕将一块玉珏交给姜遇,另一块交给徐知远,说:“知远,你是师兄,从今以后,要照顾期期,好好待她……你们不仅是师兄妹,还是……一家人。”
玉珏本是一对,两半组在一起,才能合成一个圆。
徐知远接过玉珏,看了姜遇一眼,点头道:“弟子明白,师父放心。”
姜遇太伤心了,她来不及想她与师兄各持一半玉珏是何意,只是不断地问,“师父您不是仙人吗?您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是不是水鸣涧的丹药不够好?我可以去丹房求药,跟老太君求药,再不济,我去伴月海,三大世家……师父你不能给自己疗伤吗?我、我把我的灵力都给你好不好……”
微薄的灵力在她的掌心汇聚成淡如轻烟的雾气,姜瑕看着,不由地笑了。
他说:“傻孩子,所谓仙人,不过是修道之人心怀愿景,给自己取的别称罢了,人间有人间的定规,何人能真正成仙?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在樊笼里走得久一些,远一些罢了,谁能真正与天同寿?
“你知道的,我痼疾在身,所以除了知远,一直不肯收弟子,担心自己活不长,今后无力照看,唯你……是个例外……有桩事我一直没和你说,当初你村庄遇袭,我本可以早些赶去,救下村庄的所有人的,但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耽搁了一些时候,所以是我害你……孤苦无依,当时我就想,这个小姑娘,我对不起她,从今以后,我就是期期的父亲……我本以为我可以照顾你久一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说着,无力地抬起衣袖,为姜遇揩了揩泪。
那片衣袖跟初遇那年已经不一样了,它很脏,沾满了血污,唯一不变的是,上头仍有期期的泪渍。
“别哭了……”姜瑕说,“第一次看到你,你就在哭鼻子,眼下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我这一生,活到今日尚算尽兴,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和……”
姜瑕说的最后几个字姜遇没有听清,又或是姜瑕不想说,于是把最后的话淹没于一声叹息。
没人告诉过姜遇,修道之人过世,尸身是不会久留的。
毕竟半仙之身,虽然不能突破樊笼,也在这樊笼中走了太远太远,踏足到凡人不能涉足的禁地,所以尸身不会慢慢腐坏,而是羽化。
只有羽化,没有成仙。
姜遇眼睁睁看着姜瑕的身体化作片片光羽,一点一点消散,她哭得哑了声,拼命去留,长榻上,除了一把失了主的佩剑,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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