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松茂,二级警督,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技术大队副队长,湘省有名的物证鉴定专家,她早闻大名。上一世没有机会与他共事,但她却在档案资料里多次见过他的物证报告签名。
工整挺秀,笔锋锐利,让人印象很深。
只是……应松茂这个签名在2000年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振良继续说悄悄话:“钱建设请了全市最有名的律师,据说打官司很厉害。咱们这次虽然抓了钱大荣一个现形,但毕竟他只有十五岁,只有固定证据,才能把他送进少管所。”
李振良与姜凌离得并不近,讲悄悄话有点困难,一不小心声音便大了一点。
应松茂停下手中运作,转过头来看了李振良一眼。
明明只是一眼,但却让李振良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姜凌却没有丝毫压力,目光停留在应松茂的脸上。
以前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份份物证报告、一个个签名。
她闲来无事时曾试着用笔迹学解析,判断他应该是个内敛、自律、有脾气的人。现在见到真人,看得出来他工作专注、鉴定技术出色、行事一丝不苟,和内敛、自律这个判断正好印证上。
刚才应松茂看李振良那一眼,估计“有脾气”这一点也没错。
这一刹那仿佛时空交叠,名字与真人对应上,就……挺有意思的。
应松茂对上姜凌的目光,忽然开了口:“墨水渗入锁芯时发生碰撞,形成了独特的纹路,与毛衣袖口一处结晶形态类似。可以确认,这件毛衣是在接触钥匙时沾染的墨迹。”
李振良兴奋地一扬手:“太好了!钱大荣这小子口口声声说钥匙是梁七巧给的,现在看他怎么狡辩。”
姜凌:“谢谢。”
应松茂觉得姜凌的眼神有些奇怪。
他虽然多数时间都在实验室,但因为妹妹是聋哑人的缘故,对人的好恶直觉很强。
这个女孩分明只有二十出头,他以前从未见过,偏偏她看他的眼神仿佛老友重见。
老友?怎么可能。
应松茂将脑中念头甩开,继续对钱大荣的鞋子进行检查,助手则在一旁记录着每一个细节。
阳光渐渐洒进证物室,将这两人的背影都拉得很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姜凌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枯燥。她早就习惯一个人在档案室里整理材料、做保管记录,不必勾心斗角,没有纷争纠结,那是一种平静的充盈感。
李振良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姜凌斜了他一眼。
李振良觉得她的神态与应松茂有点像,不由得笑了起来,抬手指着她:“你,你……”
“好了。”一份报告伸到了李振良眼前。
李振良立刻忘了刚才想和姜凌说的话,兴奋地接过应松茂递过来的报告,翻到最后一页,看着检验结果:“谢谢应警官,物证齐全,就不怕钱大荣那小子翻供。”
姜凌则在看签在报告最后的那个签名。
嗯,应松茂,好久不见。
少年法庭内,气氛紧张而严肃。
白墙上写着“教育、感化、挽救”的标语,法警佩戴着“少年司法”的胸章,钱大荣的座椅扶手包裹着绒布,防止他自残。
应松茂站在证人席上,向法庭展示证物照片。
“毛衣袖口墨渍、梁九善课桌里的碳素墨水、钥匙锁芯残余墨渍一致。”
“鞋底残留的青苔,与13栋楼台阶下青苔一致。”
“梁家屋内脚印,经鉴定为钱大荣所留。从步伐痕迹来看,前掌重、后掌轻,他在踮着脚走路。”
律师举证,拿出一本被钱大荣撕毁的《生理卫生》课本,声称钱大荣存在性认知障碍。
公诉方拿出警方提供的照片,刻着数字的文具盒、褐色的红头绳、泛黄的手抄本、装有女性内裤的铁盒、沾染了精斑的布料特写……这些全是从钱大荣课桌里找到的。
证人出庭,钱大荣的同学回应:“钱大荣多次骚扰梁七巧,被老师批评这后他就开始欺负梁九善。他还踩烂过《生理卫生》课本,他说这些不如手抄本有意思。”
一来一回,双方激烈交战。
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展示,律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原以为钱大荣未满15岁,帮他辩护轻而易举,没想到警方与检方准备的材料、证据如此充分。
直到最后,法官当场宣判,声音铿锵有力。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钱大荣(15岁)于1993年11月13日夜,非法侵入梁七巧住宅并实施暴力威胁,其行为已构成强奸罪(未遂)。鉴于被告系未成年人,且成长过程中长期遭受家庭冷暴力,存在显著心理干预需求,依法从轻处罚。
判决如下:
一、判处钱大荣收容教养两年(自羁押之日起算)
二、法定代理人钱建设、赵艳红赔偿梁七巧医疗费、精神损失费共计人民币叁仟捌佰圆整。
三、责令钱建设所在单位(晏市纺织厂)对其生活作风问题予以行政记大过处分。”
钱大荣坐在被告席上,眼神中充满了怨恨。他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伤疤,冲着法官大声嘶吼。
“我爸在仓库玩女人时把我锁在门外!那些声音……那些声音每晚都在我的脑子里!那个时候我才五岁!”
“我爸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只有十五岁,我只是想试试,为什么不可以?”
法庭内一片哗然。
赵艳红坐在旁听席上,浑身颤抖,手中的手表已碎裂,却一直忘记摘下。碎片划伤了她的手腕,鲜血缓缓流出,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钱建设瘫坐在椅中,呆呆看着坐在被告席上的儿子。
五岁,那个时候的儿子白胖可爱,他还没有当上副厂长,经常带着儿子到处晃。那个时候他在仓库和谁一起?他已经完全忘记了。
当时是他把儿子丢在仓库小门外,却忘记外面堆了十几个来不及归拢的旧木箱。木箱边缘尖锐,把儿子划伤。当时儿子哇哇大哭,鲜血长流,可是他玩得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有听见。
事后他也很后悔,给儿子买了很多玩具哄他,没想到,儿子会记恨到现在。
直到庭审结束,钱建设都像个游魂一样发着呆,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里划过,心痛得根本无法呼吸。直到赵艳红一爪子挠在他脸上,疼痛感才让他清醒过来。
“畜生!你这个畜生!”赵艳红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儿子被送进少管所,要关两年。两年啊,他的前途全毁了!”
钱建设眼中闪过慌乱与愧疚:“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赵艳红一转头,正看到梁七巧与梁九善从观众席站起,她忽然扑到梁七巧脚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七巧,梁七巧,你为什么不肯出谅解书?我可以赔偿你,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我可以送你和弟弟出国,你为什么不肯谅解?我求你,我求求你,你和法官求个情,就说你和大荣是自由恋爱,好不好?”
梁七巧抿着唇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为儿子痛哭的女人。
梁九善挡在姐姐身前:“他这是罪有应得,活该!”
梁七巧握着弟弟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谅解。”
赵艳红双目赤红,状若疯狂:“是你的错!是你故意的!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大荣会改好,是你们设了陷阱,对不对?”
梁七巧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即使她是故意的,那又怎样?
钥匙放在那里,没人让他去偷;家门就在那里,没人让他不告而入;她就在那里,没人让他扑过去。
姜凌说过,一切都是对钱大荣的测试,只不过很遗憾,他没有通过这场测试。
梁七巧没有再理睬疯狂的赵艳红,和梁九善一起走出法庭。
姜凌一直守候在法庭之外。
看到姐弟俩走出来,缓缓从长椅中站起。
姐弟俩眼睛里闪着感激、欢喜的泪水。
梁七巧站得笔直,整个人似乎卸下重担,轻松无比:“姜警官,他被关进少管所,我做到了!”
梁九善眉眼弯弯,笑得灿烂阳光,有着少年的神采飞扬:“谢谢你,凌姐。”
叫完这一声“凌姐”,梁九善小心翼翼地问:“我叫你凌姐,可以吗?”
说到后来,梁九善眨了眨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阴霾,透着清澈与亲昵,只不过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停留在第二颗纽扣上,透出他内心的紧张。
姜凌看着和监狱里完全不一样的梁九善,微微一笑:“可以。”
梁九善,你再也不会手染鲜血,再也不会靠着监狱高墙喃喃自语,再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忏悔,祈求能够重活一回。
希望你今后一帆风顺,走出光明幸福的人生。
钱大荣一案终于落下帷幕,后劲还挺大。
因为涉及到青少年性犯罪,晏城市公安局很重视此案,从局里派出物证科科长应松茂上法庭就能看得出来。法院专门组织少年法庭,这也算是一次试点,引来湘省其他城市不少同行观摩学习。
记者闻风而至,当地晚报登载头版报道《校园恶性案件引发的教育反思——未成年人性犯罪背后的家庭监护缺失之痛》。
开篇那段一下子就让纺织厂卷起一场整顿生活作风、廉洁奉公大调查的风暴。
“昨日下午,晏市人民法院少年法庭对纺织厂子弟中学恶性入室案作出一审判决。15岁被告人钱某被判处收容教养两年,其父钱某军(晏市纺织厂副厂长)被责令在《晏市晚报》刊登致歉声明。这起案件暴露出家庭教育严重缺位、青春期性教育滞后等深层次社会问题,引发各界热议。”
因为受关注度太高,处于舆论中心的金乌路派出所决定组织一场复盘会议。
晨光透过派出所会议室的铁栅栏窗棂,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姜凌拿着一份小册子走进二楼东头最大的办公室里,抬眼看了下会议室墙上的挂钟,距离开会时间还有十分钟,她算是来得早的。
李振良紧随其后,兴奋地挑了挑眉:“小姜,今天据说局里会派人过来。我俩算是立了大功吧,会不会有奖励?”
姜凌挑了个面向大门、最边角的位置坐下:“会。”
钱大荣一案涉及青少年性犯罪和家庭教育问题,社会影响大。按照90年代的公安奖励制度,通常会有集体和个人嘉奖,这一点姜凌还是知道的。
李振良挨着她坐下,将笔记本往桌上一放:“那可太好了,我来所里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头一回接受局领导的嘉奖呢。”
前世姜凌只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做喜欢的事,对荣誉、待遇、职位这些根本就不在乎。重生后姜凌依旧如此,只回了一个字:“哦。”
李振良看她并不起劲,只得自说自话:“你说你呀,记者过来采访你也不肯出头,风头都给老魏出了。”
“兔崽子,又在说我坏话了?”魏长锋端着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的搪瓷缸走进来,缸底沉淀着厚厚茶叶渣,只有几片在水面打着旋儿。
李振良忙站起身来,嘿嘿一笑,却也没有解释。
魏长锋瞪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老子抢风头,那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肯露脸?”
说话间,案件组的刘浩然、周伟也走进会议室。魏长锋立马点着这两个开始教育:“以后面对媒体这种事,必须你们年轻人上。马上电视台说要来采访,我这张脸太老,不如你们年轻人耐看。”
刘浩然一边笑一边摇手:“不不不,我脸大不上相,我不去。”
周伟也慌忙推脱:“我也不去!我嘴笨,看到话筒就冒汗。”
“挺热闹啊。”所长姚鸿云拿着个旧搪瓷缸走了进来。
姚所是从基层民警慢慢提拔起来的,亲和温厚,平时就爱喝点茶,总把茶泡得浓黑如墨,说这样才能提神醒脑。他那搪瓷缸一看就年代久远,缸体边缘的搪瓷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金属。
魏长锋迎上前去:“姚所,我们正在讨论以后记者采访这种事应该归谁负责。”
姚鸿云扫了一眼自己手底下的兵,微微一笑:“让小姜上吧,她年轻、形象好,虽说平时话不多,但句句都在点上。”
一语定乾坤,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刘浩然与周伟同时松了一口气:“好好好,小姜是我们所里形象最好的,她上绝对没问题。”
李振良难掩兴奋:“小姜,你是科班出身,犯罪心理学术语顺手拈来,肯定能镇住那些记者。”
魏长锋打趣道:“莫怕说错话,反正最后都是姚所担责。”
姜凌没想到这一世自己在派出所人缘会如此好,只得站起:“是!”
会议室里一片和乐。
随着局领导的进入,气氛才渐渐严肃起来。
晏城市公安局这回来的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钟俊才、技术大队副队长应松茂,还有宣传科干事陈鑫,三人一走进办公室,众人都起立鼓掌。
钟俊才不愧是当领导的,说话很是鼓舞人心:“这次案件的侦破,充分体现基层民警对‘教育挽救’方针的深刻理解,走出了一条预防犯罪的全新道路。特别是姜凌同志创新运用犯罪心理评估技术,为今后办理未成年人案件提供了新思路,值得嘉奖!”
底下人拼命鼓掌。
虽说表扬的是姜凌,但与她一组的李振良、魏长锋等人比她还欢喜,低下头悄悄冲姜凌比了个大拇指。
应松茂坐在政委身边,目光投向坐得端端正正的姜凌。
阳光从窗外投向,将姜凌薄薄的肩背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让清秀的她平添了一份神秘感。
她那份写在笔记本上的《犯罪心理评估档案》一送上去,立刻成为局里技术大队的范本,这样一个娴熟应用犯罪心理评估技术的人,竟然是新人?
接下来是让派出所案件组全体成员兴奋的颁奖环节。
派出所获得集体三等功,颁发锦旗一面,所有参与办案人员都获得奖金300元;
姜凌记个人三等功,奖励英雄100型金笔一支;
李振良获得“先进工作者”称号,奖励热水瓶一个;
魏长锋获得特殊贡献奖,获得有机玻璃镇纸一个。
魏长锋看着镇纸上刻着的“从警二十年”字样,乐得热泪盈眶,今年是他从警二十年,没想到局里还记得他,真是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李振良抱着画了个大大“奖”字的铁皮热水瓶,笑得像个傻子。
姜凌的金笔笔帽上刻着“除恶卫道”四个字,看清楚这四个字之后,姜凌浅浅一笑。这字刻得好,老天让她重活一回,可不就是让她除恶卫道么?
众人站在红绸金字的锦旗之后合影,锦旗上“雷霆出击护苗先锋”字样金灿灿、亮闪闪,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得欢乐的笑容。
合完影,公安局几个人想走,姚所一把拉住应松茂:“应队,这次能够固定证据还得感谢你呢。既然来了,你也说几句吧?正好也指导指导我们所这几个年轻人。”
应松茂定住身形,转身看了看案件组五位民警,沉吟之后道:“能及时保存、送检证物,你们做得很好。”
魏长锋忙谦虚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应松茂转而看向姜凌:“你那份心理评估档案很规范,我们技术大队想以你的记录为新范本,可以吗?”
姜凌点头:“可以。”
她所用的记录方式,也是在前辈们不断创新、调整的基础之上形成的,能够推广应用是她期望看到的。
说完这两句话,应松茂也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些什么,想了想,最后说了两个字:“加油!”
应松茂的说话简洁明了,没有一点花架子。
在大家一片感谢声里,姜凌将手中的小册子递到应松茂面前:“应警官,钱大荣一案让我意识到青少年性教育的重要性。我最近在做一个宣传小册子,还没有完工,不过想请你看一看,最好能由局里出面,全市进行青少年性安全的宣传。”
刚刚领奖时钟局长热情与她握手,让她眉心直跳,忍了半天才将手掌心的灼伤感压制下来。倒是应松茂为人内敛,并没有与大家主动握手,因此姜凌选择把材料交给他,而不是直接给钟局长。
应松茂伸手接过,翻看了几页之后交给钟俊才:“钟局,您看一看,我觉得姜凌的提议很好。”
钱大荣这起案件引发社会热议,原本钟俊才就一直在想怎么扩大宣传,借此案教育一下那些不合格的父母、提醒一下性意识萌芽的懵懂少年,姜凌这个宣传手册正合他意,接过去翻了翻,便微笑着说:“挺好!局里全力支持,姜凌同志你完成之后送到局里来,到时候和小陈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