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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梦蜉蝣(咬枝绿)


服务生往林晋慈酒杯里倒了酒,对方先喝了,林晋慈手指扶着高脚杯,酒液暗红,她没举杯再喝,只抿出一丝笑,声音淡淡的:“是挺好的。”
“我不太会说话,所以对你们这样健谈的人,格外多一分欣赏,你们都很好,但我怎么感觉,今晚没来的那两个才是重头戏呢?”
林晋慈面相清冷,笑起来另有一种沁人的气质,对面的女生低声跟同伴附耳:“她挺真诚的哎,还夸我们。”
同伴暗嗤道:“渣女的手段罢了!”
桌上无人回答。
林晋慈望向徐东旭,“是什么戏呢?徐先生?”
一开口,仿佛她才是掌握这顿饭节奏的人,徐东旭看着那张既漂亮又缺乏情绪踪迹的脸,不由觉得渗人,心想不愧是能把魏一冉朋友当狗一样玩的女人,果然有两把刷子。
手机里的消息还是没回应。
事已至此,徐东旭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故作轻松地一笑,说:“林小姐果然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林晋慈又是一笑,静静候着。
“其实我个人是很欣赏林小姐你的能力的,不怕跟你说实话,其实陈鹤鸣私下也来找过我,带了优化后的新方案来,各凭本事地说,我是倾向于臻合的。”
“只是——”
林晋慈不急不忙地帮他转折,“困扰您不能按本意倾向于臻合的原因是什么呢?”
原本还要再渲染铺垫一番的徐东旭不得不跟着林晋慈的节奏提前来到“只是”的部分。
“只是呢,林小姐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重感情,林小姐应该认识魏一冉吧?”
林晋慈恍然,终于想起来那天吃宜都菜,魏一冉开的就是那样一辆银灰超跑,因喝了酒要找代驾,在停车场还打过照面。
果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难怪不记得了。
“魏一冉是我好哥们,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林小姐自己也应该清楚,你欠谁一笔账,我呢,也是很爱好和平的,想着当好人、组个局,崇北就这么大,以后抬头不见低头的,林小姐要是肯喝一杯赔罪酒,咱们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轻念着,林晋慈有些走神。
“虽然我朋友现在来不了,但江湖规矩在这儿,只要林小姐有诚心——”徐东旭跟林晋慈说着,给朋友眼神示意去倒酒,“也是一样的。你们的事儿,在我这儿就算是过去了,我跟臻合也好继续合作愉快啊。”
徐东旭说了这么一串话,林晋慈既不显怒也不逢迎,反倒露出一些不该出现的疑惑。
“为什么来不了?”
对面的女生又去低声附耳:“她怎么好像还期待真的有人来啊。”
徐东旭有些面子挂不住:“……可能路上出了什么情况吧,得晚些,但肯定会来的。”
林晋慈没再追问,从提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徐东旭,她手旁的酒已经从红的换成了白的,杯子小了,一排三杯,排开的量却不小。
执起一杯,论起圆滑虚假,林晋慈不输徐东旭。
“理解您的难处,也很高兴您愿意大费周章给我这样一个为您解决难处的机会。”
酒劲上来的很快,刚刚还只是热意上脸,红的换成白的,眼睛看灯已然晕眩,可能是难受,喝完第二杯,林晋慈伏到桌上,想缓一缓。
桌上人面面相觑。
这显然是已经喝高了,按一开始的剧本,不把人灌到不省人事大概不会罢手,但这会儿,没人出声去催林晋慈喝剩下的酒,在场的女生甚至示意服务生倒了一杯茶,放在林晋慈手边。
其他人齐齐沉默,自然是在看徐东旭的态度。
徐东旭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情况,最后也坐不住,跑去一边的阳台上给魏再打了一通电话。
他想,既然是魏一冉的朋友,他一母同胎的哥哥不可能完全不认识。
徐东旭平时跟魏一冉来往密切,跟魏再多见过几面,够不着称兄道弟,所以电话那头的魏再听了来龙去脉却不说话,也着实叫徐东旭犯怵。
“……那位朋友你看能不能联系上?”
“能倒是能。”
魏再话里有话地停下了,关心起别的,“那位林小姐现在什么情况了?”
徐东旭扭头朝玻璃门内看了一眼。
他的三个朋友跟呆鹅一样排排坐着,林小姐还趴着呢,服务生上前询问什么,她反应有点迟钝,伏在双臂间摇了摇头。
“现在已经喝多了,但等那朋友来,道个歉,说几句软话估计没什么问题。”
闻声,魏再在电话里笑。
小魏总是交际花是笑面虎,连魏一冉自己都调侃自个是老魏家的一茬歪枝。魏再跟他弟弟完全不一样,大魏总根正苗红,少见这样发噱。
徐东旭心里长毛一样,更怵了。
魏再笑够了,又问:“道歉?谁道歉?”
“……林晋慈啊。”徐东旭声音渐渐虚浮,“不是说她玩弄小魏总那位朋友的感情,把人玩得跟狗一样吗?”
“魏一冉就跟你说了这个?”
魏再故作头疼不已,“魏一冉也真是,他没告诉你那个人是傅易沛吗?”
“啊……是傅总……”
徐东旭顿时失色。
魏再言简意赅:“你可能是捅娄子了。”
“什么意思呢,傅总怪我多管闲事?”徐东旭更加惶惶了。
魏再又笑:“傅易沛这人一向和气得很,不怎么怪人多管闲事,但那位林小姐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这账又要另算。”
徐东旭实在想不通傅易沛会是魏一冉说的那位朋友,横竖他看傅易沛也不像为情所困的人,徐东旭心里虚着,问魏再要主意:“那我先知会傅总一声?”
“我帮你通知。”魏再好人做到底,“你准备准备吧,傅易沛今晚在他舅舅那儿吃饭,离你那儿近,估计一会儿就能飞去。”
阳台的门终于打开,徐东旭回来了,几个翘首以待的朋友连忙询问情况:“来吗?来不来?”
徐东旭挤出一个字:“来……”
据说还可能是飞来。
目光落到林晋慈跟前,徐东旭瞳孔一缩,又是一阵心颤,他去打电话时,林晋慈面前还剩一杯酒,此时杯子里只剩一半。
朋友还以为徐东旭忽然瞪大眼,是怪罪他们没催促,帮着解释道:“她说她会喝完,应该是实在不舒服,过会儿会喝吧。”
不舒服?徐东旭一听头更大了,扫到合同还在桌上,连忙催服务生拿笔来,弄好后又叮嘱服务生放林晋慈包里。
又等了好一会儿,就在众人怀疑林晋慈是不是醉到就此长眠的程度,敞开的包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晋慈。”
林晋慈的确昏睡了一会儿,额头抵在桌沿,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过量的酒精窜跳,大脑运行得比平时慢,连眼皮掀开的动作都不太顺畅,可耳朵仍然有分辨力,认得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摇摇晃晃直起身,脸色通红,目光却不像喝醉似的胡乱张望,只静静地出神,瞧着虚无,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桌上那几人也迅速跟着垂眼,去寻林晋慈的视线落点。
在伴随一声惊呼的不解目光中,林晋慈捏起面前剩下的半杯酒,干干脆脆地仰头,将酒喝完。
喉腔翻涌的辛烈气,催得她连咳不止。
徐东旭阻拦不及,只能陪着胆战心惊,他觉得林晋慈应该是醉大了,不然烈酒下肚,脸都咳红了,怎么还抿唇傻笑了一下。
脑袋又要往下坠。
但这一次,林晋慈的额头没有磕到冰冷坚硬
的桌面,而是贴进一只宽大温热的掌心。
这只手的主人及时的摊掌垫来,却在手指碰到林晋慈脸上的皮肤时,下意识地伸直远离,指尖空空悬置,但没停两秒,像顺从、更像认命般的溃败,指节回缩,又那样轻、那样不为人知地贴上去。
林晋慈酒气粗重的呼吸里,钻进一股夹着寒气的檀木香。
像寺庙的佛香,是很安宁的气味。

第二次听见有人喊自己时,那声音很近了,像依托幻觉载体才会有的轻柔。
这幻觉也并非无来由。
林晋慈的脑海里有这样一段记忆——应该是某个校园活动日,活动结束提前放了学,铃声未响的校园早就空空如也,没参加活动的林晋慈趴在课桌上补觉,脸埋在双臂间,睡得很沉,有人这样喊了她一声。
“林晋慈。”
“放学了,他们都走了,你不回家吗?”
林晋慈长觉初醒,揉着眼,和许多书堆桌椅一块在破窗而入的浓郁晚霞里发愣。
视线里的高大身影,和她一样,在并无管束的活动日仍规规矩矩穿着校服衬衫,那人逆光走向讲台,抬起的小臂上上下下动作,擦净值日生遗忘的黑板,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被一片片清除。
眩目的光圈渐渐褪去。
林晋慈眨眨眼,眼帘内,远一些的,是水晶灯流苏垂下的尾部,近一些的,是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
“放学了吗?”她不太确定地问傅易沛。
结束的铃声好像一直没有响。
傅易沛没有回答,只是不悦地皱起眉,责问的目光转去一旁:“喝了多少喝成这样?”
徐东旭哪敢实禀。
他那几个朋友也是相互对望,噤若寒蝉,彼此支吾半天吐不出一句准话,说红的喝了一点,白的应该也喝了不少。
张口就来的瞎话倒是敢往外放。
“你看看,林小姐实在是爽快人,哈哈哈,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劝一劝呢,这就喝多了,真是豪爽啊。”
众人又附和,将林晋慈没头没尾吹赞一番。
林晋慈没有精力去分辨周围杂乱的声音,脑袋像一台过载到发烫的机器,陷入宕机后的散热状态,四肢绵软,没有力气,脑子又沉坠得难受,软体动物一样只想朝桌上趴去。
傅易沛的胳膊轻轻揽住她,“别在这儿睡。”
林晋慈歪下的脑袋,无法及时停顿,醉沉沉靠在傅易沛伸来的手臂上,眼睛循着这只手臂上移,仰头盯住他的脸,分辨着什么。
傅易沛同样也垂眼望着林晋慈不似以往的样子,醉态中和了这双眼本有的漠然,她一直是心墙高筑的人,少有这样脉脉如诉的眼神。
傅易沛不由朝她发问:“又要装不认识?”
谁知林晋慈看了傅易沛一会儿,将染上绯红的眼皮敛下来,低低吐出两个字。
“认识。”
不久前,傅易沛正在舅舅家准备吃饭。
他舅妈有饭前敬香的习惯,他入乡随俗,跟他舅舅章岩一块陪着净手焚香,舅妈还要念一段经,舅甥两个退回餐厅,边等边聊天,舅舅说这个习惯舅妈是一餐也不落的。
所谓敬神,宣之于众的花架子好做,难得就是这么一点无人处的虔心了。
直到电话响起,魏再简单讲明情况,暗暗替魏一冉辩白一句:“他也是好心,替你不平,想叫林晋慈服个软、道个歉。”
傅易沛说,没必要。
时过境迁,真要论起还剩什么,大概他也只剩这么一点虔心——不愿她为难。
傅易沛对林晋慈说:“送你回家,起来吧,自己能行吗?”
林晋慈垂睫想了想,竟拒绝了,“也……也不顺路。”
傅易沛想笑。
醉到不知今夕何夕,他们高中回家不顺路倒记得清楚。
他没笑出来,只淡淡看着林晋慈,扶她起来,说不顺路也送。
林晋慈被傅易沛半搀半扶,脚步踉跄地往外走。落在桌上的手机,放在椅后的提包,徐东旭立马殷切地收起来,跟着往外去送。
“林小姐,你慢点走。”
身后追来一句忙巴巴的关心,脚步本就不稳的林晋慈脚腕一扭,险些摔跤。
她醉了酒还是照旧,做决定十分高效,谁给她的生活添麻烦,她就毫不留情让对方滚。
对一双鞋也是如此。
当即踢开两只细跟鞋,林晋慈捡起来,要往前面的垃圾桶里送。
傅易沛跟过去,从狭窄的垃圾桶口救下来,心内深叹,像是有所触动的同情:“鞋子好好的,一定要扔?”
傅易沛一手替她勾着鞋子,另一侧手环过林晋慈后背、攥着她的手臂,不让她胡乱栽倒。
走廊花纹复古的深红地毯有尽头。
提包拿物的徐东旭稍后几步,看到在步入大厅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时,林晋慈赤着一双纤细雪白的脚,人微晃,被打横抱起,香槟色的裙尾压在傅易沛的手臂上,又垂坠下一段。
之后,那波浪一样的裙摆,便随傅易沛的脚步微荡。
出了旋转门,等候在旁的司机远远地把车门打开。
夜风瑟瑟,傅易沛大步走过去,弯身把人送进宽敞的后座。
刚出酒店时,林晋慈忽然挣扎了几下,像是推拒,傅易沛抱着她,语气有些冷淡:“怎么了,我照顾不好你?是不是要成寒来?”林晋慈不知听清没有,秀致的眉心拧着,罕见的,有股茫然的孩子气,又自顾自扭动了几下,将手臂搭上傅易沛的肩,才静下来。
可能只是不习惯别人这样抱她。
傅易沛后知后觉,自己实在小心眼,林晋慈现在估计人都辨不清了,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可人有了气,总是要发的。
转过身,傅易沛从徐东旭手里接过林晋慈的提包和手机,面色不算好,略浮上一点客套笑容,饶是一副温润如玉的皮相,也显出几分不好相与的城府来。
“徐少。没记错吧?”
徐东旭赔笑说:“是是是,徐东旭,没想到跟傅总实在有缘。”
傅易沛看他两秒,点了一下头:“缘不缘的另说,今晚——”傅易沛笑意泛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顿款待我记着了,改天我请。”
这轻轻一拍,徐东旭半边臂膀都有些发僵,着急张口解释,但傅易沛已经没工夫再理会,阔步如风,绕过车尾,去了另一边的车后座。
只有关上车门的中年司机,有礼节地冲他颔首致意了一下,随后将车子驶入浓深夜色里。
徐东旭并他几个朋友呆呆站在这一阵车尾气里,像行注目礼,这时候还有拎不清的操起心,见识倒有几分,认得人。
“这是傅易沛吧?他就这么把人带走了?那……那个人来了怎么办?”
一旁的人问:“‘那个人’?谁?”
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示意:“那个脑子坏了的。”
徐东旭立时又气又笑,冲他大声:“你以为谁是那个脑子坏了的?”
气话一出口,徐东旭心里倒冒出一句豁然清醒的自嘲——是他,大概是他脑子坏了,才搅进这么一桩事里。
下了飞机的魏一冉这会儿电话能打通了。
徐东旭一通怨怪叫苦,问魏一冉怎么不告诉他,那个朋友是傅易沛。
已经接过魏再电话的魏一冉,毫无危机,反倒老神在在:“我哪一点说错了?是不是被林晋慈玩得跟狗一样,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徐东旭定心一想,居然无法反驳。
魏一冉托辞要先去忙,语速很快:“我这两天在新湾出差,你也别怪我那天不跟你说清楚,傅易沛的事,你想想,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等我回去,我再好好跟你讲讲。”
托傅易沛朝傅老爷子讨一副字画的事,怕是要打水漂了,徐东旭心里难受,还有一串怨言要说,魏一冉已经把电话挂了。
车子开出酒店,并无方向地汇入主道。
呼吸是无法自我调节的沉重,林晋慈低声说着热,眼眸半睁半闭,连按上车窗的手指尖都透着红。
长风灌入,车内立时侵了冷气。
傅易沛偏过脸,看着她裸露在外的雪白肩头,被外头一盏盏飞驰退去的路灯照亮,几缕乌浓发丝,落在斜肩裙未遮蔽住的肌肤上,有的蜷进深陷的锁骨阴影里,像有生命一样,
蓬蓬舞动。
而这发丝的主人,面庞静然。
落合的眼睫下方,生一颗小痣。眉目冰冷看人时,这小痣愈显寡情薄意,闭着眼,倒似泪印,有一股天生的悲悯。
傅易沛拿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林晋慈身上,又把大开的车窗升上去一些。
司机不知方向,问要开去哪儿。
傅易沛先问了林晋慈,不出意料没有回答。
他考虑要不要托人去林晋慈的表妹那儿打听,因此一时沉默。司机则提议,将林晋慈一块带去他舅舅家,那院子大,不愁没地方安顿。而且有他舅妈和家里的阿姨在,帮着照顾女孩子也方便一点。
林晋慈就在这个时候把眼睛睁开了,眸子黑亮得像跌进溪底的星,眼波沉静如泠泠的水,无声望着傅易沛。
傅易沛亦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你家住哪儿?”
他不指望林晋慈还能头脑清晰报出一串精确到门户的地址,但也小瞧了林晋慈,她四下看了看,像在找什么东西,傅易沛把她的包拿过来,她就是要这个,翻出自己的手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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