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少主!”
牛知文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口气登上城楼,冲着那道身影喊道。
裴世瑜身着一袭绛红起魏紫宝相花的常服, 束黑犀饰玉蹀躞腰带,随身佩了柄宝剑,足上的那双黑色鹿皮靴拭得纤尘不染, 身影看去,着实俊美儿郎, 自是透着一种鸣珂锵玉的逼人贵气。
他面向墙外, 似正凝神眺望,听到呼唤,转面, 一双清目望来。
牛知文疾步奔到他的面前, 行礼后,循他方才所望的方向眺了一眼,道:“少主可是在眺潼关?”
裴世瑜笑了笑:“昨日咱们不是才见过面吗?刺史怎今日大老远又赶来此地?出了何事?”
少主不久前的婚事, 实是不大体面,弄得军中上下皆知。军汉们大多粗鲁,乐趣也是有限,围坐餐饭或是睡前闲聊,只爱谈论风流韵事或是闺闱密录。
少主虽年少勇武,战场之上,深得将士钦佩,然则越是如此,军汉们反对他的内宅之事越感兴趣。加上此次婚事,动静如此太大,叫人怎能忍住不在背后偷偷议论?有说听那些有幸曾亲眼见过公主模样的人讲,公主生得极美,少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大老远的,娶都娶了,应当不再追究。也有打赌少主心高气傲,美人算得了甚,婚礼后再无公主消息,怕是已经遭了囚禁。还有传得最邪乎的,说公主已被少主一气之下一剑搠死,故至今不闻新的消息。
这些议论也就罢了,发展到最近,牛知文竟听说,那些粗汉还打起赌来,赌婚礼那夜少主与那个公主到底有无来得及圆房。
牛知文见越来越不像话,命人敲打了一番,严令私下不许再论少主婚事,若有违令,以犯上治罪。
他这命令下去,到底有无止住下面人的非议,不得而知,但这回少主过来巡查防务,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总觉少主和从前不大一样,这倒是真的。
他的眉间少了一贯的飞扬意气,似怀心事,人看去成熟了不少。
自然了,这些只是他心里的揣测,也不重要。此刻问话毕,见少主似无意多言,自己要禀的事也是万分火急,立刻便道:“少主应在记挂潼关那边的战事吧?我赶来面见少主,恰也与此有关。”
说罢,他屏退左右,低声将自己方才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裴世瑜听罢,难掩讶色:“梁胄何时竟投了宇文纵?”
牛知文刚听到这消息时,意外的程度,远超少主。
因两地相距不远,他与对方不止一次交过手,不曾得过什么便宜,深知对方的厉害之处。
那梁胄颇有将才,治兵有道,是个难缠的敌手,且还追随孙荣多年,是召国立国的功臣。
“听闻孙荣对他有些防备,或是因了这个缘故,他才投了过去。”
孙荣早年是以诛杀提拔过自己的上司而起的家。
杀上司,取而代之,在这个一切只靠拳头说话的大乱之世里,俨然已成名正言顺之势。何况他自己就是榜样。或是担忧梁胄哪日也如此对待自己,孙荣加以防备,没想到却把人逼到了敌人的那一头。
“消息确切吗?哪里得来的?”裴世瑜略一沉吟,问。
“禀少主,乃是白四紧急送到我这里的。他说送信之人是凭君侯夫人的标记联系上的他,应当不会是细作。他也观察过,对方看起来……”
没等牛知文说完,裴世瑜便打断他的话。
“行了,不必说了!白四是阿嫂的人,在那里多年,行事稳妥,看来消息应当可信。我去看下舆图!”
他说完,拔步便下城楼,大步往关城的议事堂走去。
牛知文知他性急,只好闭口,跟了上去。
二人匆匆入内,裴世瑜取出舆图,放在案上一把展开,人俯在图上,端详片刻,抬头道:“倘若消息是真,宇文老贼布置应也差不多了。之前派出的探子,近日难道一无所察?”
牛知文正待回话,一名手下恰送入刚收到的密报,其中便有探子谈到的最新军情。
裴世瑜展开,看了一眼,递给牛知文。
“看来消息是真的。宇文纵是要是龙门渡一带上岸!”
牛知文接过速览。
他前几日分派去了黄河沿岸的探子传来消息,近日发现龙门渡对岸的山地隐秘之处,似有人马不断入内的迹象,但因都是夜间所见,距离过远,不敢贸然靠近,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待继续探到新的情况,会再次第一时间送来。
“军情紧急。倘若此事确信无疑,宇文峙只怕随时都会发难。我再多派些斥候出去!务必尽快将虚实打探清楚!”
牛知文匆匆待去,被裴世瑜叫住:“不必了。我派我的人过去!”
与之前的广撒网不同,这回因是专门刺探龙门渡一带,很快,新的消息源源不断送来。
两日之后,裴世瑜和牛知文便将龙门渡的情况打探得差不多了。
据情报汇总,宇文纵应是从潼关之战结束之后不久,便开始筹划往这一带暗中布兵。
龙门渡两岸皆为山地,悬崖如切,草木茂密,正是天然的最佳藏兵之所。
他于夜间分批悄然运送兵马北上。已到的人马,总数当以万计,预估不会少于三四万。
到行动时,他必会临时再调一支人马扑上。加上对岸龙门关梁胄的人。
也就是说,到发动进攻之时,晋州将要面对的,是一支人马至少超过五万的军队。
这还不算,据斥候探报,倘若没有弄错,就在前夜,宇文纵本人,也已亲自抵达龙门渡了。
他亲临中军,只说明两件事,第一,他对此次行动势在必得,第二,便是他已准备完毕,随时可能发动对晋州的突然进攻。
“宇文纵果然心机似海!原来刚打完潼关,便就盯上我晋州了!”
牛知文回顾这几日探到的全部消息,后背不禁也暗暗出了一层冷汗。
别的倒都罢了,最危险的,是原本被视为天堑的龙门渡,竟变作了宇文纵奇袭晋州的跳板。
他原先奉命防范,防的都是别路,完全没想到来自这个方向的危险。
这若不是事先得到消息,到时只怕真的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见裴世瑜目光紧紧盯着舆图,微皱眉头,半晌一言不发,似在思索着什么,自己便忍不住,如此说了一句。
裴世瑜这时抬眼道:“任这老贼再如何狡猾,这一回,我也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牛知文忙道:“是,少主说得是!战事未开,怎能长他人志气,先灭自己威风!我这就再派人传信告知君侯,请君侯速速派兵,安排咱们下一步的应对之法!宇文纵固然不好对付,但咱们河东河西儿郎,也都不是吃素的!”
“何须我兄长再派人来!”
裴世瑜屈起指节,轻轻扣了两下摊在面前案上的舆图,口里漫然说道。
“我只需咱们太平关现成的两千人马,便能叫这老贼有去无回!”
牛知文老成持重,听罢,心下自然不信,想着少主凤雏麟子,年少气锐,才敢放这样的话。便咳了一声,劝道:“少主固然年少英桀,只是宇文纵纵横当世,决不可轻看……”
不等他说完,裴世瑜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舆图之前。
牛知文只得上去,见他抽出一杆狼毫,倒拿在手,用笔杆指向舆图里的龙门关,点了一下。
“我若所料没错,宇文纵应会趁夜行动,将舟船连接做桥,迅速渡河上岸,再穿过龙门关,直奔我们这里!”
牛知文颔首:“少主所言极有道理。”
“刺史你看。”他又指了下渡口旁的位置。“此处是何地形?”
“山地,悬崖。”
“是极。”裴世瑜道。
“既然宇文纵可以在对岸的山峰间藏兵,我们为何不可?”
牛知文被他一言点醒。
“世子是说……咱们也派人潜入渡口旁的山里,占据高位,到时打个埋伏?”
“正是!”裴世瑜道。
“龙门黄河两侧皆为山地,悬崖对立,渡口位于一段狭窄的河段之上,周围腾挪之地有限。试想,宇文纵的人马从对岸踏着舟桥而来,天黑路狭,方上岸,队列必定散乱无序,挤在渡口之畔,尚未疏散。这个时候,若是山上有人发动突袭,不用别的,只要丢下些巨石,火油……”
“好啊!”
牛知文忍不住拍了一下案面。
“少主的法子妙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将宇文纵的人马截杀在渡口,让他连龙门都出不去!”
裴世瑜笑了笑:“老贼太过狂妄。不教训他一顿,莫非他当真以为,世上皆是孙荣崔昆之辈,已是无人可以奈何得了他?”
牛知文兴奋地在舆图上又看了一会儿,说道:“至于那两千人马,可从此地出发,效仿宇文纵,往西迂回走山地,避开大道与龙门关的眼线,趁夜上山埋伏。两地距离不远,我料三天之内,必能到达,完成埋伏!”
裴世瑜颔首:“还有,当夜渡口行动,后方太平关这里,也发一支兵马去往渡口,接应前方,以免万一出现意外,落单不利。”
“好!好!”牛知文不住点头,“少主考虑周到,就如此安排!”
他思忖了下:“我这便写信,将行动计划呈给君侯!”
裴世瑜继续立在舆图之前,似听非听,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忽然,啪的清脆一声,他蓦地折断指中笔杆,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接着,掷下断笔,掉头便走了出去。
牛知文起初不以为意,只道他又去哪里巡视了,自己提笔写完信,打上火漆,干后,唤来信使,命将信送去太原府,又想起了少主。
此地自己如同半个地主,少主如同贵客,牛知文怎敢怠慢。事毕立刻出来寻他,却见一个亲信急匆匆地跑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吃了一惊,赶到器械库,看见少主带着他同行的两百虎贲,正在库内各自收拾着各种兵器。弓弩、羽箭,长短刀剑,又各自穿起轻甲,府库之中,盈满兵器相碰所发的金锵之声。
看这样子,不像是行猎,更像要出远门,去打仗。
他赶忙问道:“少主这是何意?带着儿郎们要去哪里?”
裴世瑜已穿上甲衣,背上弓箭,佩剑,再往后腰里插了一柄短刀,戎装着毕,英武逼人。
“方才所议之事,都交给刺史。我另有一事,刺史不必多问了。”
说完,他看一眼众虎贲,见都差不多了,往腰间扣上傩面,挥一下手,领着虎贲便朝外而去。
牛知文追出,见他又和虎贲们纷纷上马,焦急万分。
少主若在自己这里有个什么事,他如何向君侯交待?上去一把攥住龙子马缰,死活不叫它走。
“少主!你这是何意?到底要去哪里?你若不说,休想我今日放行!”
裴世瑜皱了皱眉,面露不悦,顿了一下,终还是弯腰,低声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顿时吓得不轻。
原来少主不但要他在龙门渡伏击,竟给他自己,也安排好了一个计划。
距此沿着黄河往北,五六百里之外,有一碛口古渡,那渡口属裴氏管制。
少主竟要率他这两百虎贲轻骑急行北上,先从碛口过河,再沿黄河掉头南下,迂回绕到宇文纵的后方,打他一个出其不意,直取中军,要拿宇文纵的人头。
并非牛知文轻看少主。
少主固然早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场将军,他的亲兵也都是人中俊杰,但这个搴旗斩将的计划,还是太过冒险。
那宇文纵到时就算败退,周围人马必也成千上万,他怎敢让少主去冒这样的风险?
牛知文简直就要下跪磕头了。
“少主!万万不可啊!太过危险了!君侯不在!他若是在这里,他也万万不会允许少主如此以身犯险!”
裴世瑜就是趁着兄长不在,才能自己做主,去执行如此一个急行的迂回闪电行动。
他轻哼一声。
“什么横海天王,龙门飞升!那老贼早年害了我的父亲,如今我兄长还没去打他,他竟先来惹我们!”
“就算他是条真龙,胆敢犯我,我今日也非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
裴世瑜言罢,一把调转马头,撇下还在苦苦哀求的牛知文,朝着自己那二百虎贲喝了声上路,带头便一马当先,疾驰而去。
仲春卯二月, 惊蛰将至。
这一夜,将近子夜时分,前期已在龙门渡对岸山中隐藏了一段时日的将士等到了最后行动的命令。
埋伏多日, 所有人早已厌倦藏在山中的枯燥辰光, 为防暴露,连一口热食都没得吃。此时收到命令,皆是蠢蠢欲动,无不感到极度兴奋。
挟前次潼关大战全胜之余势,全军从上到下, 几乎人人都对此次行动抱定必胜之心。只要越过龙门渡, 扑向晋州,等待他们的,必将又是一场新的狂欢。
裴氏固然闻名遐迩,先祖余烈犹在, 但那都是过去了。他们与天王上一次交手,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今情势早已易转。
裴氏当家的那位年轻君侯, 再如何怀珠韫玉,带领家族崛起, 也只能被压制在西北和河东那一片有限的北境内腾挪。怎像天王, 二十多年前便搅海翻天,如今更是裹雷霆万钧之势,啸咤风云, 气压山河, 连那个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大召皇帝孙荣遇到天王,亦只能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被灭, 是迟早之事。
天王虽向来高高在上,不像齐王崔昆那样以德著称,并无恤下之名,普通军士也只能仰视其背,平日难能近距离见到一面,但他一言九鼎,视金如土,每有战利,必尽数分发,赏罚分明,威望素著。对于如此乱世下的提头军人而言,何为明主?这便是明主。
就在全军都为自己能够得选参战而感到幸运,沉浸在渴战的激昂当中,摩拳擦掌之际,有一人却是例外。那便是信王谢隐山。
潼关一战之后,从天王出人意料地决意要将剑锋转向北方裴氏开始,谢隐山便开始感到了些忧虑。
确实,在潼关战事取得大胜之后,如今便继续再去攻打洛阳,孙荣狗急跳墙,难保不会不惜代价拉拢青州殊死抵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洛阳水路发达,北有邙山山脉,东南是险峻的嵩山,西有崤山、熊耳天堑,附近还有前朝兴建的回洛仓、洛口仓等超然的大粮仓,更不用说,外围还有孟津、伊阙、大谷、轘辕、虎牢等雄关,即便获胜,必定也是惨胜,此并非明智的军事行动。
然而,不打洛阳,立刻转而去打北方,在谢隐山看来,同样是个不值当的尝试。
不是说裴氏不能打,而是裴氏如今当家的那个年轻君侯,看似无争,迄今为止,不曾主动出击过别人,但却绵里藏针,绝非泛泛之辈。更不用说,裴氏深孚众望,部下素以忠节为荣。
这样的敌手,即便起初不防遭败,待反应过来,反扑必定凶猛。
没有周全准备,不可轻易言战。这一点,在谢隐山前段时日亲身潜去河东刺探过后,愈发感触深刻。
在谢隐山的印象里,天王虽性情疏狂,但于军事,却是极富天资,无论战略渊图远算,还是战术上的用兵遣将,皆为人中翘楚,当世极少有人能够与他匹敌。
谢隐山起初以为,天王剑锋指北,意在迷惑孙荣与崔昆,好叫这二人相互攻讦,两败俱伤。
倘若这样,不失是个妙计。
但是很快,谢隐山发现,天王并非佯攻,而是真打河东。
他如今便做如此冒进决定,在谢隐山看来,绝非全然出于理智。
谢隐山知晓一些天王少年时与裴家的恩怨,或是积怨太深,忍到今日,他疑心是接连的胜利,让天王变得愈发随性起来,便顺势全然以喜恶为导,立将矛头转向北方。
他并非没有劝过,丝分缕解,其中一个理由,是裴氏深得民心,劝天王慎重用兵。
劝诫的结果,愈发证明了他的隐忧。
天王绝非不明形势,对所谓的民心,更是毫不在意。原来,在夺下潼关,占了长安之后,他执意就是先要拿下河东之地。
仿佛这个地方,是在他心内附生了多年的块垒,令他寝不宁,食不安,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是一个铁腕之人,性情坚韧,向来说一不二。他态度如此,麾下如陈永年等人,谁敢说不,纷纷赞同。
谢隐山再劝,天王已是离座,哈哈大笑,称自己到时亲自指挥,叫他临战不必参与,坐看战果便是。
谢隐山知他其实已是隐怒,无可奈何,只能从命。
一座用三排渡船相连而成的稳固舟桥,出现在了龙门关前的大河之上,将宽阔的东西两岸接连了起来。
素以天险著称的这座黄河古渡,便如此成为了天王夜袭晋州的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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