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恩公救命!”
在对岸随风送来的阵阵感恩声中,裴世瑜上了马背,离开这个地方。
这一夜,当他拖着疲倦的脚步出现在白四的面前之时,已是深夜时分。
惊蛰的雨水伴着轰隆隆的春雷之声落下,将他浇得淋淋漓漓,通体湿透。
白四傍晚便派人出去寻他,却不知他去了何方,忽然看见他现身,被他这模样唬得不轻。
“少主人可是不舒服?”白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问道。
裴世瑜宛若未闻,径自向里走去。
白四从后一把拉住了他。
“少主!咱们要找的人,有消息了!”
裴世瑜一定,突然,猛地转头。
知这几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更无心于饭食,为了此事极是困顿,此刻终于有消息了,立刻便讲了出来。说那津长的手下几日前在桃林野渡发现了一个样貌符合的少年,也不会说话,当时就将人扣下了。但因那陈长生似对他并不信任,觉察他派人盯着自己,怕惹麻烦,没有立刻将人带回,直到今夜,趁着下雨,方趁机将人弄了回来,此刻就在风陵渡的关房里。
“他叫我过去看下。我方才正想去呢!”
关房破旧而昏暗,在雨幕下看去乌沉沉的,只在门窗内透出几点昏暗的光。那津长就等在关房的大堂之内,看到白四带着一个年轻之人同来,也未多问,只领二人匆匆来到后面的一间狭屋,指了指门。
裴世瑜接过一盏釭灯,举在手中,疾步走到门前,一把推开虚掩的门。
屋中没有亮灯,随着他手中举的那一团昏光照在泥墙之上,一道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看见了她。
这一次,千真万确,眼前之人是她。
她就和衣卧在一张肮脏而潮湿的旧榻之上,周围什么都没有,连条盖被也无。她仿佛很冷,用两臂将自己单薄衣裳里的身子抱住,缩起双膝,整个人紧紧地蜷成一团,以此取暖。
她原本仿佛正在昏睡,然而睡得并不安稳,被他的开门声惊了,裴世瑜看见她动了一下,接着,用手撑着身下的榻,慢慢地支着自己,坐了起来。
不过一段时日没见而已,她竟然香消玉减,瘦得脸都小了一圈,眉尖僝僽,憔悴几不胜衣。
裴世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又见她恹恹坐起后,便睁大她那一双显得愈发大的澄眸,呆呆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他,一动也不动一下,仿佛还没有认出他来。
破屋内一时静得只剩裴世瑜耳里听到的自己的急促心跳声,以及,雨落在屋顶瓦檐上的哗哗之声。
突然此时,门扇后显出一道闪电的光,刹那将这间寮房的四壁映得雪亮如昼。紧接着,伴着一阵沉闷的由远及近的隆隆之声,沉雷滚过头顶,猛地炸裂,那响声震得裴世瑜心跳几乎跃出喉咙。
她被那雷声惊得身子颤抖了一下。
裴世瑜看得清清楚楚,再也把持不住自己,抛下手里油灯,箭步而上。
釭灯掉落,火舌撞地,跳跃几下,熄灭了。屋内彻底陷入了漆黑。
在这浓夜的一片漆黑里,他将她紧紧地抱住。
她闭着眼眸,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这一夜,裴世瑜将昏去的李霓裳带到了风陵渡附近的一座庄子里。
李霓裳醒来后,发现外面又是黑夜,而自己置身在了一间布置清雅的寝屋之中,屋内亮着柔和的青瓷灯,耳边安静极了,只响着窗外夜雨的持续沙沙之声。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觉到底睡了几时,只知醒来后,昏头脑胀了多日的不适之感消失,手脚仿佛也略恢复了些力气。
不止如此,她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贴身的那种舒爽之感不会骗人。有人在她昏睡的时候,为她擦过身了。腰上的竹管也妥帖地放在了她的枕边。
她抬起眼,慢慢望向自己卧榻对面的坐床。
裴世瑜盘腿坐在上面,正在看她,也不知这样已经多久。
隔着七八步,一个卧在榻,一个坐于床,便如此,静静地相互对望。片刻后,裴家子先动了一下,挪目,环顾一圈四周,开口说道:“公主你昏睡了三日。此地是我阿嫂置在风陵的一处庄子。地方是小,但颇清净,也安全。你可安心在此养病,住多久都可以。”
他这语气听起来,竟颇为客气。
她自然是无法应声的,只点了点头,顺手拉了一下身上的被角。
他看见了,再次开口:“公主放心。是白四之妻为公主更衣擦身服侍公主的。”
李霓裳轻轻垂目,只得再次点了点头。
他又坐了片刻,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套上靴履,道:“我去瞧瞧吧,你的药煎好没。”
说罢,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目送他的背影出屋,听见脚步落地的清响之声渐渐消失,知他已是去了。
她独自在榻上又卧许久,始终不见他为自己取药归来。她没了睡意,坐了起来,趿上一双摆在榻前的鞋,散闷一样,也朝外走去。
走到那扇门后,她打开,仰面望一眼屋外的夜雨,忽然,顿住了。
她感到身畔似乎有人,转过脸去,看见方才那个口里说去给她看药的人不知何时已回来了,倚在门畔的廊墙之上,看起来,站了有些时候了。
李霓裳的心里蓦地生出一种不安之感来。
她垂目,想立刻缩回到屋里。才动了一下,便感到腰上一暖。
他伸手过来,搭在了她一侧的腰上。
隔着衣裳,她亦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他手掌的体热,只觉他收紧五指,捏握住了她的细腰,轻轻一带,她本就还发着软的腿脚还如何站得稳,隔着门槛,扑跌入了他的怀里。
“阿娇,不要走了,留下可好?”
他低头,靠向了她,竟唤出她的小名,语气与方才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求求你了!”
轻轻一顿过后,他的唇又是轻柔地贴拂在了她划伤过的耳上,呢喃地央求起她。
是夜雨随风飘摇,潮雾扑入檐下,沾湿了他的肩背。
她也不知他何时何地因了怎样的情形, 得知了她这阿娇之名, 或是当初备婚议礼时提及,或是后来他自己有意无意偶得——那些都不重要。
她只知,当意外听到自己这名如此这般从他口中被唤出时,她恍惚竟觉,她这名怎也能变得如此动听?
骄傲刚烈如他, 怎就肯变作眼前这样柔软乃至卑微的模样?
该觉卑微惶恐的, 当是她才对。
她不由又记起了她去红叶寺寻他的那夜,他问她,当真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她避而不答,只在他的肩背上留字致谢, 这才惹出了他的愤怒,以绝交结束了那一场见面。
但是,她怎可能不喜欢他?
遇到了如此一个人。
在初相识之际, 那一株千古岑寂的雪松树下,当面前的少年郎向她摘下傩面, 显出他那一张矜持却又神采飞扬面庞的一刻起, 他便已深深地印在了她的眼底,再也无法忘记。
她顺了腰后那压着她的来自于他坚臂的力道,面庞贴伏在他泛着潮气的胸膛之上, 静聆他强劲的心跳之声, 一颗心亦如同遭了雨打,变作了湿漉漉的一团。
知他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而她,也终究是要去面对他的。
终于, 她睁目,离开了他渐已被她脸庞焐暖的潮热胸膛,抬起脸,对上他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和他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她微笑着,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怎可能留下?
她不属于这里。
她也不堪与他相配,更不值他如此。
今夜仍如那夜。
纵然他已是如此在她面前又一次放低身段,放得更低了,她也依旧不能给他一个可以匹配得上他的回答。
注定又一次,她要惹出他的愤怒,叫他彻底失望了。
李霓裳应答完毕,便垂了眼眸,不敢看他此刻眼内的柔情将会如何退去。
她等待着来自于他的反应,一如前次那夜,她去红叶寺的结果。
裴世瑜望着身前的李家女。
她竟又一次拒了他,哪怕在她面前,他已做得如此小心,甚至,卑微到了这等地步。
方才他去看药,早便已经回了——其实所谓看药,也不过是他当时实是不知自己该以如何的面目去面对醒来了的她。毕竟,前次在红叶寺畔分开的那夜,他是如何因失望嫉妒而转为恼怒,对她说出最为冷酷无情,甚至是伤害她的话,他自己并未忘记。
看药回来,他便停在了门外,犹豫徘徊之际,见她推门而出。
他的存在惊到了她,她立刻便要退缩回去。
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是吃了怎样的蓬莱错药,竟心头发热,情不自禁便留下她,对她说出了那样的话。
那不是他刻意。
在那一刻,他那样做了,那样说了,全然心血来潮,言由衷发。在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是不敢相信,为了叫她欢喜,将她打动,哄她忘记他此前曾对她的不好,他不知自己还能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若叫他的阿嫂知道,她该当如何惊奇,嘲笑他也是说不定的。
然而,她竟还是心硬如铁,不曾被他打动。
说不失望,怎么可能。依他原本性子,他该再恼恨起来,和她翻脸,掩盖他此刻再一次被拒的妒怒与挫败之感。
可是这一次,他竟丝毫没有愤怒。
他第一次在太华山宇文后营的雪地里遇她,便觉她和世上任何女子都不一样,眉眼如天上偶然飘来的一朵轻云,倒影投入他的心湖,从此便留下了影。后来知她真实身份,他又觉她可怜,想将她从她的泥潭里救出。再后来,也是因了她,想到她时的莫名欢喜,见不到她时的辗转反侧,知不可得时的失落,冲动过后的懊悔,还有,他无法自抑的如影随形的暗暗嫉恨……
所有在他此前二十年人生里从未曾有过机会得知的这些滋味,因了她,竟叫他全都知晓了遍。这个李家的女儿,就好像一条虫,一头钻进了他的心里,他自己是再也无法将她驱出去了。
他无法忘记,最初,在知晓她为报信掉头回来了,他赶往风陵的路上,满脑子都是快些见到她,甚至,为了这个目的,他还无耻至极地暗在心里盼望,上天助他,最好叫她被什么事给耽搁住,千万不要那么快便被白四送走离去了。
他没有想到,在他赶到后,她确实如他暗盼的那样,被阻滞了下来,然而,却是以那样一种生死不知的方式。
遍寻她不见,绝望之时,赶到野渡,又误将那个被射死的少年当做是她。那一刻,他唯一的念头,便是他宁愿她已与崔重晏那些人一道,安然踏上了回往青州的路。
那大起大落,此生他不想再来第二遍了。
他将她从那间阴暗的关房里带出之时,她看起来真的就要病死了,肮脏而虚弱,发烧发得不省人事,时而发热,时而发冷。
这三天里,除去白四妻做的一些他实在不便的近身服侍,其余全是他亲力亲为。他一遍遍用洁净的布巾沾水,滋润她发干的唇,慢慢喂她药汁、糖水,她昏迷咽不下去,他便设法让她下腹。他也为她揩去发热的汗,在她因为发冷而蜷起身子的时候,抱住她,伴她同睡,用自己的体热为她取暖。在她感到舒适在他的臂弯里沉沉安眠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去看她的睡容,无须担心她会因为他的观看恼羞,或是不自在。他只觉越看,越是可爱。世上怎会有如此长在他心窝里的女郎。他恨不能日夜将她搂在怀里,不许她去别的任何地方,只能让他亲她漂亮的眉眼,鼻头,唇瓣,品尝她甜润的舌,再和她做更亲密的事,其余别的任何事情,都不用来烦扰他,他也不用去管了。
有什么关系呢。她其实已经是他娶的妻了,不是吗?甚至,他还忍下他对那条小金蛇的满腹厌恶,当没看见这小畜对自己的敌意,时不时对他作攻击恐吓状,捏着鼻子给它投食、喂水,放它出去溜达,还要盯着,担心它万一就此跑了不回来,他没法给她交待,只因这鬼东西是她的宝贝,他不敢怠慢它半分。
此一刻,他终于等到她醒来,也又一次地失望了。
但他怎么可能还能如前次那样,再对她恶言相向。
堂堂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
世上除了女子,还多的是他裴世瑜应当去做的事。
他认了便是。留不住她,只表明一件事,那便是那边的人和事,羁绊对她更深,他裴世瑜争不过。
“好。”
他俯面,看着她微笑摇头后便垂落下去不肯再与他相望的眼,哑声说道。
言罢,他微微屈身下去,伸臂圈住她的双腿,如抱孩童那样地将她整个人直接抱起,叫她还没有完全恢复力气的双脚离地,身子也都靠在了他的肩上,随即迈步,抱她走了进去。
“但是,你要让我送你回。我将你送到青州之外,我便走,不给你惹麻烦。”
他将她放回到了榻上,看着她,又说道。
“这个,你一定要答应!”
李霓裳吃惊地抬起眼,撞上了他投来的两道目光。他的神情与他方才的语气一样,不容置疑。
对着如此一个为她退让,却又固执的人,她怎可能还摇得动头。
她一动不动。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轻轻挑了一下眉,显露出轻松的神色,一笑:“那就这样吧,你听我的。”
“你在此安心再养些天,等身体好了,我便送你上路。若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你和我说。”
李霓裳一下便想起瑟瑟。
那日她落水后,也不知崔重晏怎样,他回到那个地方,又会如何对待瑟瑟。
见她似有所思,裴世瑜立刻取来文房。
李霓裳隐了自己与崔重晏为是否递送消息而发生的剧烈冲突,也未提他如何对待瑟瑟,只描述了那夜落脚的地方,说瑟瑟从崔重晏那里获悉宇文纵的计划,告诉了自己,她因变故,受伤行动不便,也不知此刻是否还在那个地方,或是怎样的处境。
裴世瑜立刻道:“我这就派人去看,你放心,若是找到,一定也会送她回去的!”说完示意她稍等,走了出去。
李霓裳隐隐听见他和白四的说话声在外响起,片刻后,白四应是去了,他和一个面相和善的妇人一道走了进来。那妇人便是白四之妻,领个婢女,送来了方煎好的药和特意为她准备的饭食。
妇人十分健谈。虽然方才煎药之时,已从少主口里得知李霓裳已醒来,但此刻亲眼看到,还是十分欢喜,先叫李霓裳吃些方熬出来的软粥,还要亲自喂她。
李霓裳忙自己吃了。她在旁看着,等她吃完,又端上药:“不烫也不凉。小娘子快喝了吧。人醒来了就好,再歇息几日,便就能好了。”
李霓裳接药饮了,妇人又端来温水叫她漱口,试探她的体温,忙个不停,想自己昏睡几日,服侍之事,都要她经手,感激她这几日辛劳,要从榻上下去,给她行礼。
白四妻赶忙将她拦住,按她坐了回去,瞟一眼一旁的裴家二郎君,笑道:“小娘子谢错人了。要谢,当谢我家小郎君才对!我所做不多,小娘子昏睡这几日,喂水喂药,全是我家小郎君,他还整夜陪在小娘子的榻前,我叫他去睡,我来换一会儿,他都不放心!”
小郎君送来这少女时,半句没提她身份,但妇人从丈夫口里得知了些情况,又听闻她口不能言,便不难猜知,应是不久前那个将裴家上下之人弄得焦头烂额的青州嫁来的李家公主。
这公主如今与小郎君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夫妻还做不做,她一个下人,自然不清楚。但看小郎君上心的模样,显然对这公主极是在意。他既在意,妇人自然要叫公主知道自家小郎君的心意。
裴世瑜方才回来,白四妻在她身畔服侍吃饭进药,他又回到那张坐床上,手中执一册不知是何的书卷,正歪靠在那里,双目落在书上,耳却都在留意那边,忽然听到白四妻言,转面,赫然见李霓裳也望了过来,眼神中满是羞惭感激,不禁忐忑起来。
他怎敢叫她知道,几次喂药,其实都是他将她扶坐起来,含在自己口里,再一点点慢慢渡送她入腹的。自然,这不是他故意为之,不这样,药汁不好控制,万一呛到她,且大多也会流出她口。吃不下药,她怎能快些好起来。
他固然问心无愧,但万一被她知道,总是不好。
他唯恐白四妻万一再说出什么惹她多想的话,譬如他曾和她同睡一床之类的事,将书一放,起身走了过来,催妇人忙去,说这里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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