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知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裴家老叔祖这里,是不可能再问出些什么了。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看来胡德永临走前说的应该是真。
 十五年花朝节后,裴蕴静辞别回家。
 十六年夏五月,宇文纵初次叛乱。应是当年年底左右,同意降。
 十七年二月,短短几个月后,他再次反叛,原因是她的父皇出尔反尔,杀了他全家。
 此后就是与朝廷长达几年的拉锯,最后败在大将军手下,远遁他乡。
 这就是李霓裳理出来的当时时间的大致脉络。
 虽然,这个新发现可以有助于理解天王为何迁怒裴家了,毕竟,大将军在中间有过转圜。但,事情回到焦点上。
 实话说,他若因此缘故,在后来裴家落难北迁西州之时加以刁难,乃至做出有所强迫的举动,在李霓裳看来,还是出格了。
 李霓裳如今所知的天王,随性情偏激,行事独断,但却还算是有度。
 或许是年轻时的他,性情比如今会更加偏激的缘故吧。
 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多知道的这点转折,并不能改变什么。
 李霓裳不再多想了,将事情放下,吩咐上路。
 夜幕低垂, 营盘内火光冲天,点点篝火,照得大片野地红彤彤一片。
 北境的仗, 终于打完了。裴世瑛下令犒赏三军, 不限供应。
 三军将士卸甲收戈,狂呼酣饮。篝火堆旁,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中,滋滋作响,酒坛在粗粝的手中不传递, 未及倒进碗里, 便已泼洒大半。
 远处传来战鼓般的跺脚声,这些北营的悍卒们酒兴上来,光着膀子,跳起战舞, 铁靴震地,轰轰有声,又有人扯开嗓子吼起粗犷的军歌, 立刻引得千人应和。歌声混着酒气直冲霄汉,连中军大帐前的帅旗都在声浪中猎猎翻卷。
 打赢了这一场或能换来几十年和平的大胜仗, 怎样的欢庆都是不够的。
 "痛快!这一仗砍得人头滚滚, 老子两把刀都砍卷了刃!"一名耍完战舞下来的虬髯校尉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浆顺着胡须淋漓而下, 引来周遭一片大笑, 纷纷讥他跳舞跳得没有砍人利索。
 这些都是最为悍勇的将士,也是此番跟随裴世瑜冲破铁骑阵的主力,拿的俸禄比人多不说, 平日在军中也是眼高于顶,甚至连普通的军官,都未必能入得了这些人的眼。
 “对了,少主呢?怎的今晚都没看见他?”这校尉放下酒坛,张望道,“我敬过君侯,君侯满饮,实在给我面子!就是还没敬他,可不能先醉了!”
 “我也是,方才想找,没找着!”一群伙伴纷纷应道。
 “谁看见了,喊一声,咱们都过去!君侯不敢多劝,怕夫人会怪君侯,少主今夜是非要躺下不可的!”
 全场又爆出一阵笑声。
 夜宴开始后,裴世瑛便没找到弟弟了,因前来向他敬酒的将士太多,无法脱身,便叫侯雷去找,终于见到侯雷回来,借此脱身,来到营盘边的一个空旷地,问道:“人呢?”
 “姚思安说,他往西去了,让他和君侯说一声,他有事,等空了,就去找君侯。”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没想到他会走得如此快!
 裴世瑛看了眼那方向,轻轻顿了下脚,立刻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所幸他今夜没有全速奔走,裴世瑛的坐骑终于追上龙子的脚步,远远,看见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影子,他似在一边悠悠荡荡地骑着马,一边仰着脖在饮酒,大声喊他,见那人扭头看一眼,慢慢停下,急忙拍马,追了上去。
 裴世瑛翻身下马,一把扣住弟弟手腕:"你怎的一回事,我一转身,就不见你人影!后头到处是找你饮酒的人,都来问我!怎的,怕人抢你的酒不成,要一个人喝!"
 裴世瑜眼角浅红,看去略带醉意,他一侧肩膀缩了下,嘴里发出吃痛似的低低笑声,"阿兄,疼!"
 裴世瑛知自己力道大了点,便松开了,道:“太原府,你真的就不踏一步了吗?你要去哪里?又是那个烽燧台吗?”
 “只是随意走走,哪里好玩,就在哪里多待几天……”他随口说道,举起酒嚢,正要再仰脖,看见裴世瑛看着自己不说话了,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放下了酒嚢。
 二人沉默片刻,裴世瑜低声道:“阿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待在那里,心里舒服。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回来。别的,阿兄你别管我!”
 裴世瑛沉吟片刻,指了指附近一块大石,道:“坐下,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裴世瑜见他神色严肃,知他必是又要说大道理劝了,便晃晃荡荡倒着走路,笑嘻嘻道:“这样说一样!”
 “过来!”
 他只好走了过来,和小时候一样,跃上石面,盘膝坐定,偏又故意将整个背全舒舒服服地歪靠他的一侧肩膀上。
 “阿兄你说吧,我听着呢。你坐稳点,别害我摔了。”他喝了口酒,闭目道。
 “坐好!不要喝了!”
 他转头,见兄长神色依然严肃,挑了挑眉,只好收了,坐到他身旁。
 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便笑着催促:“怎么了?什么事?”
 “是关于天王的事。”裴世瑛终于开口,转过脸看着他。
 裴世瑜神色如故。
 “他……已经没了。”
 他说完,见弟弟转过脸,看着自己。
 “他过世了。”他便清楚地说道。
 他看见弟弟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但很快,他松了下来,依旧笑着,只是转回脸,低头,用牙齿咬开方塞上的塞子,喝了一大口。
 咕咚一声,一口酒水沿着喉咙咽下。他的喉结猛烈地上下翻滚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什么时候的事?”他双目看着前方,问道。
 “有些时日了。据说是他寿日的那夜。”
 裴世瑜举着酒嚢的手突然在空中凝住,面上的淡笑也消隐了。
 片刻后,他慢慢转回脸,看着自己的兄长:“怎么死的?”
 裴世瑛将宇文敬与长公主合谋,当夜李霓裳恰在他那里,陪他过寿,逃出后,追兵不舍,遇到绝路,他命人送她,自己掉头返身回去的经过讲了一遍。
 他的拳头猛捏起来,指节发青,人腾地站了起来,快步朝前,一直走出去十来步,背对着裴世瑛,停了下来。
 他便如此在广袤的荒野暗夜里,站着。
 良久,裴世瑛见他慢慢地转过身,道:“阿兄,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此事。我没事。人都是会死的。他也不例外。”他的神色看去已经平静。
 “我先走了。还是那句话,阿兄有事我回来,别的,请阿兄勿要管我!”
 他朝裴世瑛恭敬地行了一礼,大步来到龙子身边,一把攥住缰笼,正待翻身跳上去,裴世瑛道:“等一下,我这里有封信。”
 他走过去,从身上取出道:“你大概不知道,潞州有事的时候,公主也领兵来了。她此刻人应当还在太原府。这信是她叫永安带过来的。永安这蠢材,路上拖拖拉拉,竟然今日才到!不过还好,你还在。”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信。
 裴世瑛等了片刻,见他未接,将信一半塞入他的衣襟,上去,抱了抱他,不再多言,转身上马离去。
 兄长去了,无垠的苍穹之下,只剩下他一人一马。
 他依旧没动。
 一阵野风猛地吹来,呼啦一声,将未完全塞入他怀中的猛地掀出,拍在他的脸上。他闭了下眼,睁开,看见信像只白鸟般扑棱棱飞了出去,他拔腿就追,信在大风里翻飞打转,忽高忽低,几次指尖将将触及,又被风卷着逃开。
 他咬着牙,猛扑出去,终于一把攥住,此时已是有些皱巴巴了。
 他捏着信,低头看了一会儿,撕开了。
 昨夜就近在附近的驿馆过了一夜,第二天,李霓裳一行人一早上路,出去几十里地,傍晚,投宿至汾水畔的螟定驿。
 她曾来过这里。
 那年她来此成婚,在等待婚礼的前几日,便是在这里渡过的。
 附近便是那座古行宫。
 驿丞知她身份,更是君侯夫人的上宾,以最高规格接待。
 天黑后,李霓裳立在寝屋的窗前,看着远处迷离夜色下,那座矗立在水边的模模糊糊的宫影,心潮起伏。
 她久久无法入眠,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发出去的那封信。
 算着时日,信发出去半个多月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多日前便已到他书中。
 他收到后,会是如何反应?
 李霓裳不知。
 是真的不知。
 正辗转反侧,此时响起轻微唤门声,是此间的一名使唤仆妇来了,有人让驿丞传话。
 李霓裳便穿好衣裳,略理仪容,再次开门,驿丞已等在廊下,见她出来,恭敬地行礼,低声道:“少主回了。请公主去行宫一叙,车已在外等待。”
 李霓裳心脏一阵猛跳。
 照正常日子,他不应该这么快就回来了。
 难道他收到她的信后,为了见她,迫不及待提早回来了?
 如此算日子,倒是真有可能。
 她的手心一下便沁出微微热汗。
 “公主?”驿丞呼她。李霓裳醒神,忙应好,匆匆出去,果然见一马车已停在外。
 她未惊动李忠杰等人,独自登上马车,坐定后,扭着双手,透过车窗朝外看去,见马车沿着汾水河岸,朝着那古行宫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她被马车终于带到,停在宫门前时,她的十根手指已经扭得紧紧结在一起,几乎酸痛了起来。
 “请公主下车。”伴着响耳边的声音,车门在她的面前被人打开了。
 李霓裳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探身出去,下了马车。
 赶车人应是宫中留守,恭敬地请她入内,为她引入。
 李霓裳很快记了起来,这仿佛是通往从前那间大婚寝殿的路。
 这个发现令她顿时加倍紧张。脚步不觉停滞了一下。
 赶车人似有所觉察,解释道:“因备战之故,君侯夫人带头裁减供奉,此地又长久无人居住,故灯火不明,奴仆不见。”
 李霓裳知他误会,便加快脚步跟上。终于停在那扇门前,赶车人道:“公主请入内小歇,少主很快便到。”
 李霓裳慢慢推开门。
 屋内燃着一道人高的铜烛树,烛枝上插着数层蜡炬。她入内,停了片刻, 目光从似曾相识的器物摆设上游过, 最后停在那张矮床边的檀木案上。嵌着菱花铜镜的位置,如今只余一道圆形的淡淡底座印痕。
 她坐到了空镜之前。
 烛台叠蜡,层层堆叠。焰心不时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溅在铜烛托上,转瞬便又暗下。
 殿外似不时有风声, 又似靴履轻步过阶。
 终究是无人到来。
 李霓裳的心情慢慢冷却, 心中开始生出疑虑。
 她起身,走到门后,想打开门出去问个究竟,手一顿。
 她迟疑了下, 再试,发现门纹丝不动。
 外头竟落了重锁。
 这时,眼角余光里泛出一团微微晃动的红影。
 她猛地转头, 奔到窗前。
 蒙着油浸丝纸的窗外,亮起诡艳的一片红光。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扑到窗前, 用力推窗, 惊恐地发现,窗竟也从外被钉死了。她不死心,一扇一扇地推, 没有例外。
 她已经无暇去想何以会变成如此模样。她侧身, 用自己全身最能发力的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砰!"
 肩骨撞上硬木的闷响回荡在殿内,她被反弹力撞得跌回在了地上,痛得如同骨折一般, 坚韧的檀格框却只簌簌落下些陈年积灰。
 她换一侧肩。依旧无果。
 在确认自己的力气是不可能撞破窗户之后,她的后背已经沁满了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的潮液。
 屋中已开始弥漫混合着火油臭的烟味。
 火舌在外面舔舐的毕剥声已清晰可闻。
 她转身,寻找可以用来砸开窗户的物件。
 入目可见的妆奁箱笼,皆是沉笨,她拿不起来。
 她不停地在屋中寻望,突然,目光定在那架落地烛台上。
 她冲上去,将剩余的全部蜡烛份拔掉,露出铜铸的道道尖锐烛插,吃力拖着人高的烛台,来到窗前,将烛插的一头捅入木格,推得最远,接着,抱住烛杖的尾,奋力一撬。
 木檩发出被暴力撬断的咔喇裂声,她来回撬了几下,终于破开一个大口子,爬了出去。
 夜风呼呼,火舌如龙,卷着黑烟在殿宇间肆虐。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星噼啪爆裂,溅落在她的头发和裙裾上。
 她掩住口鼻,躲避着火,穿过浓烟,寻找一扇又一扇通往外面的的门,然而,等待她的,全部都是封锁,纹丝不动。
 "救……命……"
 她的呼喊刚出口,便被混着火油的浓烟灌入喉咙,灼得肺腑生疼。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熏泪与烟灰混作一团,黏在她的脸上。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此生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她盼望自己能活下去。
 一阵灼热痛感袭来。她飞快脱下了被点着的的披风。
 ——忽然,记忆的深处,闪出一个画面。
 她努力地睁着双眼,尽量憋着气,跌跌撞撞,朝记忆里的那个方向摸去,几番兜转,终于找到了当初大婚夜,瑟瑟曾带着她爬出过的那道废弃水沟。
 多年过去,水沟还在,只是被许多落叶和下雨堆积的淤泥堵塞,污水混合着腐朽的烂泥气味扑面而来。
 身后不远,便是熊熊燃烧的阁楼。李霓裳跳下积着一层浅水的沟渠,跪在淤泥里,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挖着淤物,挖出一条仅容一人过的口子,一头钻了进去,又拼命挤了出来。
 墙外便是排沟,只要上去,就是墙外。
 湿冷气息猛地灌入肺腑,她贪婪地喘息着,想爬上去,指尖刚触到沟沿——
 "轰——!"
 身后爆出惊天巨响,一股热浪裹挟碎瓦倾泻。
 身后那座阁楼在火中崩塌,梁柱如巨兽骸骨般砸向高墙。
 砖石崩裂的刹那,她本能地紧紧蜷身,抱头躲在了墙角之下。
 世界陡然倾覆。
 断椽和半截墙坍塌,轰然掩埋下来。
 而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李霓裳自冲击后的混沌中苏醒,半面陷在淤泥里,嘴巴里也充斥着腥秽的泥腥气。
 眼前昏黑无光。有滴答滴答的水滴,仿佛从头顶慢慢滴落。
 她茫然地睁着眼,片刻后,意识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她躺在半人高的水沟深底里,残存的半截断墙与头上方层叠的斜插焦木,勉强支出的一方狭小空隙,囚住了她,也护住了她。
 不知昼夜,不辨时辰,从头顶的积水似的水滴,推断火已灭了,应当也下过一场雨。
 除去间或滴下来的水,耳边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只觉浑身疼痛,力气软得似乎连一个手指也无法移动。她更不知自己究竟已经在这个地方躺了多久,也感觉不出已经等待了多久。
 时间慢得如一架锈蚀的日晷,永远地停在了一个格点之上,而她,就是那个被困在日晷里的人。
 她压下涌出的恐惧之感,疲倦地闭上眼睛,开始数自己的心跳。一千下,该是一刻钟吧。她不停地数,慢慢地数,当数错了数字,又或者忘记了,便胡乱地开始从头数。她就这样不停地数,不停地数,直到人数得筋疲力尽,仿佛连数数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想出去,极想。
 忽然这时,耳中仿佛响起了隐约的凿击和呼唤声。
 那杂乱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像是在废墟的另一端。
 她一下被唤醒了,求生的欲望驱使她张开嘴,用尽全力地喊叫了起来,喉咙却疼痛得仿佛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听到的的,是嘶哑的如冬日窗纸破洞里漏进的那一缕游丝般的风。她不停地喊,不停地喊,许多次,分明听到头顶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朝着她来了,下一刻,当她再一次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声音总是又慢慢地远去。
 又一次,脚步声渐近。她终于在淤泥里摸到一块石头,敲打着水沟,她听到了噗、噗的声音,着声音分明是如此清晰,可是,不管多少次,永远不会有人能听到。
 行宫太大了,这里太偏僻了。
 那些找她的人,只会在他们以为的地方,徒劳地翻着废墟和焦木,呼叫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就被压在这一个漆黑而狭窄的水沟里。
 力气一点点地消失了,眼皮沉重如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耗尽最后的力气,半埋着她的淤泥之下,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将她缓缓地往下拉。
 她不再试图发出求救的声音,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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