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干什么?”
赫敏直白地向斯莱特林发问,整整三天,罗米都来图书馆坐在她旁边或是对面,却又不主动搭话,看起来就像她们俩每天都约好在同一张桌子上完成家庭作业——
罗米迈开长腿追上来,和她肩并肩向前走,赫敏听见她的声音响起来,顽固的法国口音有点滑稽,赫敏想笑,但她还是忍住了。
“我来找你聊天。”罗米说,神态和语气相当坦然,并不因为理由的突兀和自己的发音而窘迫。
“聊什么?”赫敏嘲讽地笑起来,“格兰杰的魅力秘籍?”
“如果你真的有的话。”罗米耸耸肩膀,“但说句实话,我现在用不着,所以还是聊点别的吧。”
真是狡猾。赫敏想,竟然又把话题抛了回来。她张了张嘴,却又罕见地词穷了,没错,她们是有过几次交集,都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那几次她们俩都被各自强烈的情绪裹挟着,这反倒让她们俩越过诸多差异,在短暂的时间内,抛弃各自的标签单就一件事情统一立场或针锋相对,但生活不会给人太多就事论事的机会,回到霍格沃茨,她们仍有各自的朋友,更算不上见面时向彼此招呼的关系,赫敏对罗米是否像她有些同学那样自恃血统高贵这件事一无所知,也无从判断,而她也从未产生过一探究竟的决心,就像她也没再关心罗米后来到底戴没戴过马尔福四处分发的徽章——
赫敏把手伸到衣兜里去,再摊开时掌心里躺着一枚徽章,罗米凑过来看了看,“呕吐?”她吐吐舌头,“你想带着这个去斯基特面前示威吗,表示你看到她就想吐?”
“是家养小精灵权益促进会。”
“朗朗上口。”
赫敏瞪了她一眼,罗米投降似的举起一只手,“你今年就在忙这些?”
“波比怎么样?”赫敏问。
“谁?”罗米一愣,大脑在赫敏又要甩开她前一秒给出了答案,“哦!你是说我家的家养小精灵,她还不错,做活很认真,不过约瑟夫不常在家住,他在信里也几乎不提到波……你不是这个意思,对吗?”
“当然不。”赫敏扶住额头,“波比为了保护你的帐篷差点儿把自己烤熟了,记得吗,我是问她的烧伤怎么样。”
“所以它叫家养小精灵权益促进会!”罗米惊喜地叫道。
“……是的。”赫敏干巴巴地说,“但我不认为你会愿意听我讲这些长篇大论。”
“但你不想讲讲吗?”
“讲了就能改变你的想法吗?”
“总要试试。”罗米抬起脸说,目光越过赫敏的身后,和墙上挂毯中的小鸟对视,直到赫敏在她旁边坐下。
“我会讲很多。”
“那我尽量不走神。”罗米微笑了一下。
格兰芬多不留情面地揭穿了她。
“或者尽量不被我发现。”赫敏说。
了不起的格兰杰和罗米在挂毯前道别。赫敏撩起挂毯,露出里面的楼梯口,没邀请罗米同行,斯莱特林为此抬了抬眉毛,赫敏只好问:“一起下楼吗?”
“当然不。”罗米说,但她伸出手,姿态理所应当,“我想要那个。”
“呕吐”的徽章攥在手心,罗米目送赫敏放下挂毯,规律的脚步声在厚实的布料后逐渐低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女巫掸了掸藏在袍子折痕里的灰尘,走两步,然后向右转,黑瘦的明星球员就站在那儿,姿态有些拘谨,两道浓眉使劲向眉心聚,看起来怪阴沉的。
“偷窥不是什么好习惯。”罗米说。
克鲁姆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保加利亚人才开口,语速很慢,苦恼像吐司上的糖浆一样裹满了每一个音节。
“我想我给赫-米-恩带来了一些麻烦。”
你是的。罗米在心里想,“你能这么想说明你很关心她。”
克鲁姆浓眉下的眼睛看了过来,眼神异常锐利。
“你不想知道她和朋友都在聊些什么吗?”罗米问。
“我不认为朋友会把急不可耐地聊天内容告诉第三个人。”
“所以你不想知道?”罗米抱起双臂,“你当然想知道,但你不认为我是个好人选,那你想去问谁——波特?”
德姆斯特朗勇士的脸沉着脸没搭腔。
“好好想想,克鲁姆,女孩和女孩在一起还能聊些什么。”罗米走近一步,在他脸上寻找决心松动的迹象,“我听说夏天的保加利亚很好玩。”
“……你想知道什么?”
“迪特里希,克劳迪娅·迪特里希——你为什么那么看我?”罗米心平气和地说,“你有你感兴趣的人,我也有我感兴趣的人。”
罗米发现克鲁姆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
“不同的兴趣。”她补充。
克劳迪娅的名字似乎让勇士感到格外地……挣扎,罗米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别的词,仿佛有两伙词在他舌头上缠斗,还要好久才能分出胜负。
“她很……很出众,天赋出众。”克鲁姆紧皱眉头,语气十分纠结,“我不能否认这个事实,但有些事情让我不能给出更客观的评价,如果你想听到的是更多赞美——”
克鲁姆叹息一般说道:“我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说完,他看向罗米,该你了,他的眼神说。
“你怎么看家养小精灵?”罗米直截了当地问。
“家养小精灵?”
“家养小精灵。”罗米努力使自己咬字清晰,手指摩挲着掌心的徽章,“不然你以为女孩和女孩在一起聊什么?”
斯莱特林的宿舍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挂毯,上面绘制了斯莱特林在中世纪的一场伟大冒险,属于罗米的四柱床正对着它,拉开银绿相间的帷幔就能看到丝线勾绘的爱尔兰岛西海岸风景,罗米喜欢对着它背书,走神以及思考各种问题。
比如克劳迪娅·迪特里希。
“露易丝?”
对面紧闭的帐幔颤动一下,丝绸在银色灯光下浮现出水面涟漪般的质感,露易丝从里面探出脑袋,金发熠熠生辉。
“什么情况下你会对公认优秀的人说不出赞美的话?”
露易丝眨了眨眼,“我嫉妒这个人的时候?”
“你不嫉妒她,再想想。”
克鲁姆不该这么想。
“你在说谁?”露易丝扯开帐幔,三步两步完成了阵地转移,跳到罗米床上时床垫也跟着弹了两下,罗米晃了晃,听见露易丝问,“朗费罗?”
“不是她。”罗米皱起眉头,“假设有一男一女。”
“他喜欢她。”露易丝说。
“他不喜欢她。”罗米连忙否认,“这更不可能。”
“他一定喜欢她,但由于两个家族积怨多年,立场不同,他们不能对彼此倾吐心事,只好——”
罗米往后一仰,拿枕头捂住耳朵。
迪特里希深根德国,态度模糊立场暧昧,近几代甚至罕有臭名昭著的黑巫师出现,而克劳迪娅这一支从祖辈算起就已经自立门户——
纯血家族可有太多驱逐成员的理由了。克里斯托夫漫不经心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罗米睁开眼睛,露易丝手臂撑在一旁,凝视着她的蓝眼睛和母亲安珀·沃尔夫如出一辙。
或者说是安珀·塔克。
“你为什么会来英国?”罗米问。
“我记得我说过。”露易丝愣了一下,但还是解释起来,“沃尔夫家族的女孩爱上了在德州农场长大的麻鸡出身的巫师,外祖父为此驱逐了我母亲,尽管他们现在和好了……但说实话,如果不是我爸妈赚的钱让她俩回美国也有好地方住,老沃尔夫未必会邀请我去加州过暑假。”
克劳迪娅对她向来直接坦诚,哪怕是家庭成员也不曾隐瞒——
岂止是不曾隐瞒,迪特里希夫妇不用说,而克劳迪娅的祖母来自罗马尼亚,理所应当的纯血,克劳迪娅甚至隐晦地提起过她的高祖母,一位来自在欧陆绵延千年的古老家族的纯血女巫。
从某种程度上这也印证了克里斯托夫的观点,理念平等的纯血巫师不会用家族成员的出身来标榜自己。
可为什么少了一代?
“你说什么?”露易丝的声音让罗米意识到自己把想法说了出来。
为什么会正好少了被驱逐的那一代?
克劳迪娅的曾祖母,她从来没提过,纯血家族可有太多驱逐成员的理由了,克里斯托夫的声音还在执着地回响。
配偶的选择向来是首要原因,那如果是一贯秉持中间立场的纯血家族呢?
“你干什么去,罗米!”露易丝在罗米床上把枕头拍出闷响,“马上要到宵禁时间了,今天没轮到你夜巡!”
“我知道!”罗米提上鞋子,抓起颜色最深的那件斗篷冲了出去,“所以我才要抓紧时间!”
要溜进八点钟后的图书馆其实非常容易,只要你足够安静足够小心,就能在平斯夫人忙着把书籍归类时躲到她整理好的书架下,而在这之后平斯夫人往往会给自己一小时左右的休息时间,好让她有充足的精力应付新一轮夜班。
罗米抱着《预言家日报》厚重的十年汇编本,屏住呼吸等着平斯夫人的脚步声远去,随后是椅子被拉开时木腿在地面划过的声响,大概三分钟,或是五分钟,平斯夫人的呼吸声变得深沉悠长,等到轻微的鼾声响起时,罗米抽出魔杖。
“荧光闪烁。”她低声说。
报纸年代久远,铅字又小又密,罗米揉了会儿眼睛,等到上面的字母不再跳行才继续看下去,但希望渺茫,她自己也知道,总不能指望一家报纸只报道一家的绯闻轶事。
罗米的手停在1945年的一份月报上。
光是标题就占据半个头版,巨幅照片紧随其后,按首字母顺序排列的人名占满了余下的三个版面,在如此庞大的文字量面前,印刷字号和前后几期相比却更大也更清晰,在五十年后的月光下一刻不停地滚动着。
是邓布利多击败格林德沃后多国联合出版的纪念刊,头版标题宣告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黑巫师的落败,余下三版登出了战争时期有记载的所有受害者名单。
每时每刻,不曾停歇。
罗米张了张嘴,就好像自己的喉咙被这些翻动着的字符狠狠扼住了,她缓缓将手指放上去,漆黑的铅字从她的指尖逃脱,向上滚动,隐入发黄的页边,下个名字跳出来,无声无息,如同沉默的潮汐。
她猛地移开手指,像是羊皮纸卷下有无形的火焰在烧灼着指腹,不再被遮挡的名字在纸面上停留了一会儿,同样消失在页边,又一个新名字填补了空缺——
罗米听到像是窒息前的吸气声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来。
格奥尔基·克鲁姆。
有些事情不能让我给出更客观的评价……两个家族积怨多年,立场不同……纯血家族可有太多驱逐成员的理由了。
克劳迪娅的曾祖父被一贯秉持中立的家族驱逐,到底是因为他偏向了哪边?
罗米按住胸口,皮肉之下,一颗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她的耳膜里响起沉重急促的鼓声。
我得向露易丝道歉,她想,我不该认为她的想法太过离奇,毕竟我现在的想法只会比她更荒诞。
克劳迪娅。
罗米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克劳迪娅并不是完全抹去了她曾祖母的痕迹,隐约的记忆回笼,克劳迪娅坐在山毛榉树上,长袍垂下来,像一道猩红的旗帜,黑湖边的狂风将她浅金色的鬓发吹乱,盖住轮廓分明的脸,蓝眼睛在发丝中明亮得如同火炬。
伊丽莎白·朗费罗?
她嬉笑着说,语气无限骄傲,我的曾祖母也是。
伊丽莎白·迪特里希。
那在伊丽莎白成为迪特里希之前,她又是谁。
“很接近答案了,罗米。”
尖叫哽在喉咙里,罗米手一抖,手中的大部头直直下坠,在砸在地板上前一秒被无形的力量稳稳托住,跟随克劳迪娅的魔杖移动轨迹缓慢地落回罗米的手中,荧光闪烁还没熄灭,星子般的微弱光点,照亮了深邃锐利的蓝眼睛。
“伊丽莎白。”克劳迪娅轻声重复着罗米无意识呢喃出的话,语气无限骄傲。
“伊丽莎白·格林德沃,盖勒特·格林德沃的堂姐,我的曾祖母。”
阿德莱德是个寡淡的女人。
隔着禁闭室门上一方窄小的玻璃,克劳迪娅和母亲对视时想到老迪特里希对阿德莱德的评价。
那是在酒会上,他太醉了,以至于用这样轻佻的口吻评价自己的妻子。阿德莱德在会客厅靠近门口的位置站着,克劳迪娅就在母亲旁边,她偷偷去看阿德莱德,发现女主人姿态挺拔,表情相当坦然,她就知道父亲所言非虚。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迪特里希先生仍在发表他的高见,并把话题引向女儿,克劳迪娅就没能继承她母亲的品行,为什么总是要让别人知道你会的比他们多呢,太爱出风头了,克劳迪娅,就像,就像——
迪特里希先生不再说话了,客人们连忙用庄园中的新鲜花卉和魔法喷泉覆盖先前的话题。
爱出风头的克劳迪娅学着阿德莱德的样子挺直脊背,圣诞假期结束后她回到德姆斯特朗,因为在决斗俱乐部中的过激行为又被卡卡洛夫遣送回勃兰登堡,勒令她在家反省一个月。
迪特里希先生把她扔进了禁闭室。
阿德莱德向来不对丈夫的决定提出异议,但这并非出于顺从而是漠不关心,她对大部分事都漠不关心,她停留在禁闭室门外,只是因为经过时发现克劳迪娅正巧站着,通过小窗向外看。
所以她停下来,和女儿对视。
“克劳迪娅,你的眼睛不属于迪特里希。”她突然说。
“那属于谁?”克劳迪娅问,“难道是你吗,母亲?”
她们的眼睛确实相似,但阿德莱德摇了摇头,而克劳迪娅想,我知道是谁。
伊丽莎白的画像仍挂在迪特里希庄园的墙上,永久粘贴咒,正对着禁闭室的大门,阿德莱德走后克劳迪娅久久凝视着曾祖母的面容,好像这样就能让她身体里不属于平庸的那部分更活跃一些。
那时她全然无知,只凭靠血统里一点非凡的遗迹来告诫自己:不要变成迪特里希,也别变成阿德莱德,一年后德姆斯特朗的大船在英格兰的水域中停泊,命运迟来馈赠。
格林德沃在溃败前夕曾施恩于自己狂热的信徒,秘密的遗产被赠送给罗齐尔的后代中最肖似像文达·罗齐尔的女孩,克劳迪娅最初得知这个消息只觉得是天方夜谭,直到斯莱特林的长桌上,罗丝玛丽·罗齐尔抬起头。
或许罗丝玛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与文达·罗齐尔是多么相似,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空占着克劳迪娅渴望已久的礼物,却大肆挥霍自己的时间,她本可以凭借文达·罗齐尔毫无回旋余地的信仰遗产走进霍格沃茨所禁止的世界,但她在干什么?
和两个显然志不在此的斯莱特林在饭桌上对往彼此餐盘里偷渡蔬菜的游戏乐此不疲,为红头发男孩的一举一动傻笑或是伤神,克劳迪娅从不曾怀疑罗丝玛丽自身的天赋,她也曾见过魔咒的光芒从罗丝玛丽的杖尖诞生,和绿眼睛交相辉映,让她无数次地回想长桌上自己的开场白,你有一双璀璨的眼睛,翠榴石般的眼睛。这不是虚意奉承。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
“格林德沃到底给你的家族,或者说,给你留下了什么?”克劳迪娅垂下眼睛,罗米被困在她用身体和书架围成的监牢中。
魔杖杖尖正抵在颈上,克劳迪娅还在絮絮低语,好像这是什么能容她们俩坐在桌前就着红茶和小甜点商量一下午的事情。
“把它给我吧,罗米,你用不着,你现在这样根本用不着。”
最初的一阵惊慌已经过去,如果不去想自己随时会被人在脖子上戳个窟窿这件事,眼前的情况还算不上恐怖,克劳迪娅口中来自格林德沃的馈赠罗米听都没听过,可这也不能算作她的错,
早在她还是个没牙小怪物的时候,约瑟夫就像拎一只旅行手提箱一样,把她从瑞士拎到法国再到英国,最后扔进霍格沃茨这个七年制储物柜里,每年冬天拿着凭条取出来检查一下有没有缺斤少两,你总不能指望一只手提箱有一天突然觉醒过来,给自己安上四只滑轮好从霍格沃茨跑到纽蒙迦德去。
“我不是故意要笑的,克劳迪娅。”罗米意识到在这种紧张时刻笑出声实在是太破坏气氛,连忙道歉,“但——”
窒息感突如其来。
克劳迪娅转动魔杖,口中念念有词,罗米在一片交错迷离的光圈中想,克劳迪娅还没大胆到对图书管理员下手,应该是某种小范围阻隔声音的咒语——
新鲜的空气又重新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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