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月楼里喧闹依旧,人声乐声混在一处,高灯明火炽热发亮,照亮整座高楼。
 杜泠静看到了身后扶住她的人。
 男人英眉微压,轩昂挺立的鼻梁上横着两道浅浅的疤,他眼眸如墨石,此刻唇下轻抿。
 “崴脚了吗?”男人嗓音哑而砥砺。
 杜泠静未曾听见过这般嗓音,至于他脸庞,有一瞬她觉得自己见过,但却细想不起来了。
 她一时没回他的话,却觉托在她腰间的手掌,暗热传来,与此一道传来的,还有他微微增持的力道。
 那力道中暗藏这说不清的掌控,方才那句问话又隐含着道不明的亲密。
 似乎她与他之间的关系,远不止于此。
 杜泠静一怔,旋即从他手掌中脱了出来。
 男人就站在她下一阶台阶上,却比她还略过几分,高灯余光照的他眼眸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他见她并无大碍,只看过来,哑砺的嗓音轻声道了一句。
 “枕月楼这两日人太多了,处处不便。”他说着顿了一下,又开了口,目光轻轻落在她的眼睫上,嗓音似乎更低了。
 “此间没什么好人,不来也罢。”
 喧闹的人声乐声,把楼道里的灯波动开来,杜泠静看到暗红的灯光,摇动在他如墨石般的眼瞳上,映的他仿佛眸色温软,似乎在等她听进他这声劝,转身离开不见邵伯举了。
 杜泠静恍惚了一下。
 但下一息,她眉头轻蹙。
 “抱歉,我认识阁下吗?”
 此言一出,男人身形顿了顿。
 有一行人从走道鱼贯而过,越发遮挡了走廊下的灯火,楼梯间内光亮与乐声一道,暗下三分。
 她目光困惑中带着些审视地落过来。
 男人唇下微抿,目光在她的审视下收了收。
 “原是我抱歉,是我认错了人。”
 他说认错,杜泠静才心下暗松一气。
 以他方才的言语与动作,若不是认错,该是她不安了。
 但男人通身散发着莫名令她不欲接近的气息,杜泠静莫名地不想同他深交,浅行一礼便转身要走。
 只是她刚转过身去,他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
 “不过枕月楼这几日确实杂乱了些,姑娘可以往灯市上旁的小茶馆雅坐闲饮,更加宜人。”
 他还相劝。
 杜泠静不禁挑了眉,再回头看他时神色微绷。
 灯火越加昏暗,热闹大堂里的热融之气沉落下来,有微凉的风从楼梯间穿梭而过。
 男人微顿,“当然……枕月楼自有枕月楼的景色,只是,也莫要停留太久才好。”
 他说完,不再多言了。
 杜泠静不知道此人怎么对枕月楼有这么大的不满,但她实在不想同他纠缠。
 “多谢告知。”
 恰阮恭从楼上跑回来接她,她转身快步离了去。
 她一走,连楼道里隐隐飘着的细微书香也一并带走了。
 转动的灯照出深浅不一的光,在男人脸上流转。
 男人轻轻闭了闭眼睛。
 一旁隐蔽的墙角里。
 侍卫崇安从后瞧着自家侯爷,忍不住跟自家大哥崇平小声问了一句。
 “哥,枕月楼欠侯爷钱了?”
 崇平:“……没有。”
 “那,枕月楼给侯爷醋喝了?侯爷说话怎么这么酸?”
 崇平强忍着才没有呛出声,却看见侯爷身形微滞。
 “快闭嘴!”
 话音未落,男人转过头问了过来。
 “可在楼里也定了雅间?在何处?”
 崇平低头上前回话,“在西楼三楼。”
 邵氏将枕月楼东楼最宽敞的雅间定了,崇平只能定了西楼最好的街景。
 他见侯爷这时,才抬脚继续往上走。
 “过去坐坐。”
 枕月楼东楼,杜泠静由人引着进了雅间。
 此间雅致宽阔,几乎占了半边茶楼,画屏雕窗,名瓷香茶,无一不精。而她要见的人已经负手立在窗前,通身绛紫锦袍,头戴金玉冠,杜泠静一时间竟无法将他与记忆里的人重合。
 约莫是十一二年前,她刚经扈家兄妹认识邵伯举的时候,邵家日子过得窘迫,他总是穿着不太合身的布衣布衫。
 扈亭君每季给大哥做衣裳的时候,也替邵伯举也做上一身,免得他穿不合身的布衣旧衫,总是遭人白眼……
 十多年前的事,模糊的像晨间的薄雾,转头去追忆,早已消散在高升的日光中。
 但此时的邵伯举,通身气派早非从前,杜泠静神思恍了一恍。而他自窗前转过了身来。
 英眉深目,顾盼神飞。
 杜泠静上前见礼,他抬手虚扶,“静娘来了,不必多礼。”
 杜泠静这才起身,见他身侧还站了个人,相貌同他有四五分相似。邵伯举道此人是他堂弟,行五,唤作邵伍兴。
 杜泠静隐约记得邵伯举叔伯兄弟只有四人,不知这何时又添老五,看着年岁也双十上下,生着一管鹰钩鼻,眼神略显锐利。
 “杜姑娘大安。”
 邵伍兴跟她见礼,杜泠静也依礼回了他。
 三人这才落座下来,枕月楼的掌柜亲自来上了茶,又跟邵伯举客气了两句退了去。
 邵伯举一切应对悉如常态,再无当年的半分窘迫之态。
 杜泠静自也打起精神,先同他寒暄了几句。她没直接提及两家的亲事,但话锋略略一转,转到了扈家兄妹上。
 “我先前让人往亭君家中探望,竟得了消息说亭君夫妻连同扈大哥阖家,都不知去往了何处,也没留下什么口信,不知邵大哥可知晓此事?”
 她问了来,见邵伯举了然地应了一声,“此事我也正奇怪,派人去寻尚未寻到。小伍,”他叫了邵伍兴一声,“可寻出些眉目了?”
 邵伍兴摇了摇头,“大哥,我前两日又加派了人手,但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估摸着也快了。”
 邵伯举嘱咐了他一句,“那就再多派些人去。”
 “是。”
 两人说完,杜泠静见邵伯举朝她看过来。
 “扈家的事我自会上心,静娘刚回京城,不若四下消遣,别太忧心。”
 杜泠静缓缓点头,但下一息她抬眼看住了邵伯举。
 “邵大哥说得是。不过此前亭君给我的信里到提及了一桩事,或与他们兄妹眼下情形有关。”
 话音落地,她只见邵伯举眸光一凝,而他身侧的堂弟邵伍兴,则几不可察地双眼一眯。
 “何事?”邵伯举问来。
 “亭君给我的信中道,若我来京,请我务必到积水潭西的林中寻一物,”杜泠静脸上露出细细回忆的模样,“她说此物甚是重要,让我务必寻到保存起来。”
 她说完,见邵伍兴鹰钩鼻侧双眼一颤,而邵伯举径直开口向她问来。
 “那是何物?静娘寻到了?”
 兄弟二人皆紧看向她,杜泠静面上不露分毫,只慢慢摇了头。
 “我让人去寻了两次,什么都没找到。”
 这话令邵伍兴似松了口气,邵伯举也缓了缓凝住的眸光。
 杜泠静问他,“邵大哥知道是何物吗?亭君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我也不知是何物。但你两番派人去都没有,可见不在此地,定是弄错了。”
 杜泠静“嗯”了一声。
 扈氏兄妹齐齐失踪一月有余,邵伯举却与她将这样的大事,说得轻描淡写。
 杜泠静默然看了看这个她早已不熟识的探花郎。
 而邵伯举却提及了另外的事。
 “倒是我们两家的亲事……”他向杜泠静看了过来,跟她笑了笑,“静娘都知道了吧?”
 杜泠静点了点头。
 邵伯举目光略柔和了些,“你安心嫁过来吧,我不会亏待你。”
 这算是一句承诺?
 杜泠静还未听闻过这般如同街市买卖一般的承诺。
 但她顺着邵伯举这话,垂眸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话到此处,似乎也没什么可再谈。
 即将成婚的关系,却浅淡得堪比买卖双方。
 邵伯举往门外问了一句,长随道还有人在旁处等他,邵伯举便起了身来。
 “静娘多年不来京中,既然来了枕月楼便好生游玩一番,只是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相陪了。”
 杜泠静知事地行了礼,送他出了门去。
 他一走,杜泠静也无意在这精致却闷窒的雅间再坐。她让阮恭去楼下大厅里寻了一张小桌。
 夜幕笼不到亮如白昼的枕月楼,舞姬携灯流连台上,歌舞乐声飞扬。
 杜泠静在窗下的小桌边坐了下来,“就在这里等着吧。”
 阮恭在旁道是,又低声道了句,“我已照着姑娘的吩咐,让菖蒲守在积水潭了。”
 杜泠静颔首,又拨了盏中茶叶饮了口茶。
 所谓扈亭君给她书信,让她去积水潭寻物的事,根本不存在,她也告诉了邵伯举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若是邵伯举还是去了积水潭……
 杜泠静慢慢饮着手中香茗。
 枕月楼里挤满了人,饶是她坐得偏僻了些,却不耽搁听茶客热火朝天的言语。
 离着中秋还有一日,整座茶楼再没有第二个话题。
 这会就有人说着今岁要联姻的高门,“……都等着皇上赐婚,月老都没皇上这么忙。但皇上今岁得先紧着那二位来,旁人未必顾得上了。”
 有人直接问了句,“都说探花郎今岁要续弦,到底是哪家的贵女?定了没有?”
 一旁的人说定了,“那家都往宗人府递名帖了!”
 “到底是哪家?”这人还没闹清。
 一旁的人直接告诉了他,“是澄清坊杜家,先杜阁老府上!”
 这人吓了一跳,“杜阁老不都过世多年了?不是说他膝下只有一女,还未嫁人?”
 “没呢,先前的未婚夫没等完婚就没了。这般耽搁了年岁,再想成结发之婚怎么可能,只能给人续弦了。可巧探花郎要娶继室,这位杜姑娘真是有时运!”
 “呦,这可是高嫁,若论寻常,以杜姑娘那家道、年齿,哪里还能嫁得高门?也就给地方乡绅续弦。”
 阮恭低声骂了那几人几句,反倒是即将“高嫁”的杜泠静一派淡然,继续饮茶。
 那几人却又论起来旁的,“……听说永定侯府今岁要迎侯夫人,这事保准儿。”他说千兴坊里,“有人押了五百两雪花银,赌陆侯爷今岁必娶侯夫人过门!两日后圣旨下来就开了!”
 这话一出,众人全“呀”了一声,引得半个大堂的茶客都看了过来。
 这几人倒也不作收敛,“谁押的,这么确定?但没听说哪家要跟永定侯府结亲啊?”
 众人把有可能的高门都数了数,数来数去,确有几位高门贵女正与侯爷相配,但到底是哪位,谁也说不清。
 不知是谁道了一句,“反正不会是杜家那等失落门户,不能是定过亲事的却没嫁成的老姑娘!”
 阮恭脸噌得青了,忍不住要跟这几人掰扯起来,杜泠静连忙叫了他。
 她低笑了一声,“人家说的也没错。”
 位高权重的永定侯爷,必然眼高于顶。当然她也无意另嫁。
 然而她话音未落,喧闹的大堂倏然一静。
 众人不知怎么齐齐抬头向西楼三楼上看去。
 雕花栏杆前,男人长身而立,墨兰色的锦袍衬得他如一柄墨玉长剑,冷肃而矜贵,他目光缓缓掠过堂下,目光在偏僻窗边的茶桌前顿了一顿。
 杜泠静一怔。
 楼梯上对她“好言相劝”的那位。
 她不知此人是谁,但却听见一旁有人小声说了一句,“原来陆侯爷真的来了?”
 杜泠静恍了一恍。
 永定侯,陆慎如?
 她抬眼看去,男人的目光扫过众人,不知怎么,恰向她这处落了过来。
 杜泠静一愣,下意识扭头别开了去。
 她没再看,但余光却隐隐瞧见男人似乎又在栏杆前停留了一息,接着转身离了去。
 随着他身形消失,大堂里又迅速恢复喧闹交谈,只是这次茶客言语中的兴奋掩都掩不住了。
 “原来侯爷真来了!枕月楼东楼接了邵探花,西楼请了陆侯爷,今日是什么日子,什么人能让这二位都来此?”
 离着中秋夜还有一日,但枕月楼已鼎沸地越过了中秋。
 杜泠静微微蹙眉。
 邵伯举是她请来的,但那位侯爷……
 不知怎么,她耳边莫名地回荡起男人低哑的嗓音。
 “此间没什么好人,不来也罢。”
 他的掌心暗暗发烫,握在她腰间的手力道不减反重……
 杜泠静神思一掠,未及收回,菖蒲忽从门前跑了过来。他从积水潭回来了。
 菖蒲一个箭步上前,到了她耳边。
 菖蒲的话说完,杜泠静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阮恭细细瞧着她的神思,见她神色变幻了一时,却忽的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千兴坊里,是不是也有许多人押邵伯举与我的婚事?”
 阮恭还没回答,菖蒲赶忙道,“是呢姑娘,他们都等着圣旨赐婚邵家和杜家,赚上一笔呢!”
 但阮恭见姑娘极淡的笑了笑,慢慢放下了手中茶碗。
 “那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
 两刻钟前。
 邵伯举刚离开枕月楼,其堂弟邵伍兴带人围了积水潭西侧,莫说西侧树林,连同周遭人家都遭到了暗暗的盘查。
 得亏是菖蒲脚程快,在邵氏的人手发现他之前,猫儿似得窜了出去。
 此刻他到枕月楼把话都同杜泠静说了,“姑娘,小的瞧着那邵伍兴脸色紧得很,像是要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掘出来一样。”
 杜泠静不禁摇了头。
 那处没有东西,她跟邵氏兄弟说过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是邵氏,到底是有多不死心。
 扈家兄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倒是阮恭提醒了她一句。
 “姑娘,离着中秋,只还要一日了。”
 中秋一过,赐婚的圣旨就要下来了。
 杜泠静点点头,阮恭不太明白姑娘的意思。
 但枕月楼里众人越论越起兴。
 “邵氏联姻阁老独女,永定侯府必是要娶贵勋千金。不知是杜家对邵氏的助益大,还是贵勋贵女让陆侯爷如虎添翼!”
 “所以侯爷到底要娶哪家贵女啊?”
 “那就得看谁家肯同侯爷尽力襄助,”说话的人声音小了几分,“压得住邵氏同杜家。”
 众人知道的就这么多,再论也论不出旁的切实消息来。有人提了一句。
 “怎么样,到底要不要往千兴坊里转转,耍点钱,押几把?”
 这提议一出,一众人都摸向自己腰间钱袋。
 “怎么押才能赢?”
 “赌钱吗,自是有输有赢。”其中一个深谙此道的人,帮众人理了理。
 “若是想要求稳,想都不想押宝邵氏同杜家的联姻就成了。”
 他道许多人都押这个,“听说是顾家那位万老夫人做的媒。万老夫人你们知道吧,前年皇上御赐的岭南大族刘氏和都察院副都御使章家的亲事,这两家可是八竿子打不着,据说牵线的,正是万老夫人。章家位高却出身寒门,无依无靠;岭南刘氏盘踞一方,却京中无人。万老夫人能把这两家牵在一处,还得了圣旨赐婚,这两年,万老夫人才是高门大户间真真的月老。”
 他说邵氏和杜家也是这位老夫人的手笔,“你们自个儿想想,能不成吗?”
 众人一听口袋里的钱就压不住了,但也有人道,若都押一样的,便赢不到钱了。
 “这话说得正是,所以若不想一味求稳,赌点刺激的,那就押在陆侯爷身上。”他说,“就压侯爷今岁会不会娶妻,更细呢,就直接押侯爷娶哪家的贵女,这要是赢了,可就赚大了。”
 每岁中秋,押宝陆侯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但侯夫人可从没出现过,今年到这会也没消息,也难说的很。
 无非是有一人,突然押了五百两,押侯爷今岁娶妻,引得众人又骚动起来。
 不过还是有人问,“除了侯爷娶妻,可还有更刺激的?”
 “有啊,”众人都向那人看去,那人道,“那还是得邵家和杜家。别正着押联姻,你押反啊!”
 反过来,押两家联不成姻。
 这话一出,哄堂大笑。
 菖蒲却跃跃欲试,从鞋头里抠出好几块碎银子来,拢了拢往杜泠静脸前捧来。
 杜泠静连忙让他站住不必再往前。
 “就站在那说吧。”
 菖蒲攥了拳头,“小的家当都在这里,小的也要押点!”
 阮恭给了他一脚,“你小子敢赌钱?还当着姑娘的面?”
 菖蒲赶紧捂了屁股,“小的这不是去给姑娘长志气吗?我把身家都赌上,押反!押邵氏娶不成姑娘!”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为了姑娘不跌份儿,小的这点钱打水漂也认了!”
 阮恭更一脚踢过去,差点将他踹翻。
 “你小子再说衰话?”
 只是阮恭话音未落,却听见姑娘叫了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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